帥府裡,徐平閒來無事隨手翻着案上的公文和書信,看得興致盎然。
徐平在秦鳳路的軍改,雖然最終朝廷以讓他試行的方式維持了下來,但在朝野上下還是引起了許多爭論。有贊成的,有反對的,有向朝廷上書的,有給自己寫信的。觀點也是五花八門,甚至有的腦洞大開,當然也有實實在在提建議的。
數年的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改變了很多人。
歐陽修在夷陵縣一年多,又到光化軍任職數年,最近調到了滑州任節度判官。這幾年的時光,跟他剛中進士在洛陽任職的情況是天上地下。那時候有錢惟演優待,又是在繁華的大都市,他們過得是飲宴冶遊的生活,而在這幾個地方,他是接觸最底層的親民官,真正開始由文人向官員轉變。這個年代的縣,不能跟徐平前世的縣相比,更應該被看作是鄉鎮。從縣一級的官員做起,實際上就是從最基層的鄉鎮做起,條件艱苦,接觸的也是百姓日常的民生。像歐陽修被貶去任職的夷陵縣,到那些地方上任,被很多官員稱爲“赴湯蹈火”,縣城沒幾戶人家,有的時候還能見到老虎光天化日在縣城轉悠。在那裡一年多,讓他遠離了大都市的風花雪月,思想從聖賢大道慢慢轉到國計民生上來。
此次關於軍制的討論,歐陽修也參加了,實際上參與討論的主要是他們這些中下層官員。說錯了不處罰,說對了不定就得到賞識,何樂而不爲呢。
歐陽修給徐平寫了一封信,盛讚他曾經在邕州以一州之力破交趾,是朝廷中難得的有實戰經驗知兵的人,反對的那些腐儒空談不足論,不用理會。然後針對現在的軍事形勢發表了一番高論,從兵、將、財用和御戎三個方面論述。
兵要精加訓練,裁汰老弱,貴精不貴多。戰時要統一指揮,兵多爲寡,分散支離,爲兵法之大忌。這確實切中時弊,只是建議還流於空談,歐陽修沒有接觸過軍事實務,提的建議當然也只能是空談。最後不忘捧一下徐平,說他是帶過兵的人,自然更加清楚。
對於將主要是強調將相本無種,應該不拘泥於出身和資歷,廣選英才。
財用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徐平做了幾年三司使,此時正是國用充足,打仗根本就不怕錢糧缺乏。接任三司使的程琳是理財能臣,到現在爲止一切都井井有條,陝西沿邊數路並沒有出現錢糧不濟的情況。歐陽修主要是誇了徐平三司使任上的功績,數了現在朝廷的財政情況,錢糧充足,此正是用兵之時。
最後的御戎說得挺有意思。上兵伐謀,其次伐交,他認爲契丹和党項互爲奧援,實際結爲一體,爲北部大患,所以應當各個擊破。從哪裡開始呢?兵法有云,似遠實近,徐平在秦州貌似遠離了跟党項交戰的主戰場,實際上正處在党項最薄弱的腹部,看起來遠,實際上卻是最有利於向党項進攻的地方。應當向北經略蘭、會二州,擊党項的弱點。
徐平看完,笑着把書信放下。歐陽修雖然是書生之論,但最後的戰略分析其實是正確的,似遠實近確實是大多數人忽略了的一個問題。
鄜延、環慶兩路之所以成爲了宋和党項交戰的主戰場,是因爲那兩個地方利於党項進攻,宋是主守的一方。但是如果換過來,宋要進攻党項的話,那裡並不合適。宋即使翻過了橫山,依然面對的是補給困難,前方多是大漠,遠離党項的中心區。而涇原和秦鳳兩路則完全不同,一旦控制了蘭州和會州,因爲有黃河,就直接面對党項的腹心之地。
更重要的是,鄜延、環慶兩路的蕃部,主體是党項羌,與元昊同族,爭取他們相當不容易。而涇原和秦鳳兩路則以吐蕃和蕃化的漢人爲主,他們心向朝廷,只要策略得當,能夠事半功倍,比較容易地爭取過來。都是化外,蕃羌和蕃羌還不同。
歐陽修最後御戎的分析,很受徐平欣賞,準備發給屬下看一看。
反對徐平的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剛中進士不久,任華州判官的司馬光,他主要是反對徐平改動階級法。司馬光認爲禮者上下之分,軍中有階級,才能粲然有序,指揮起來如臂使指,部下兵將莫敢不從。司馬光是尊荀子的主將,雖然後來尊孟的理學派把他拉進道學,實際上他一直反對孟子。荀子的思想是法家的源頭,不管是軍中還是社會,嚴階級是一脈相承的思想。這種思想歷史上在宋後近千年是主流,後果徐平已經看到了,懶得理他。
到了現在,歐陽修和司馬光這種地位的官員對自己是什麼態度,徐平已經可以不用介意。雙方的地位相差太遠,不管是官場還是思想,都對徐平造不成任何影響。只有徐平提攜或者是打壓他們,沒有他們反過來影響徐平的道理。可惜現在王安石還沒有中進士,不然徐平一定要把他和司馬光安排到一個地方爲官,讓兩人從年輕開始就好好鬥一斗。
當然實際歷史上司馬光和王安石兩人確實曾在年輕時一起爲官,而且是關係不錯的好朋友,後來的爭鬥,是政治理念分歧漸行漸遠的事了,只是徐平並不知道。
正在徐平翻看信件的時候,李璋進來,向徐平叉手行禮:“節帥,機宜司得到消息,最近渭河以北的蕃部有異動,秦州當早做準備!”
徐平把手裡的書信放下,隨口道:“是那些販運私鹽的蕃部吧?也到時候了。”
“正是!機宜司得到的消息,從馬銜山以南,以唐朝馬監的西使城爲中心,最近諸蕃部正在互相聯絡,非常可能在秋後大舉,進犯秦州!”
徐平點點頭,起身看着身後的巨幅地圖,指着西使城道:“這一帶到馬銜山,是禹藏六部的勢力範圍。他們的首領禹藏花麻,受党項招攬,娶了元昊之女,做了党項的女婿。從元昊反叛朝廷,以現在一直沒有大戰。蕃羌各部春秋或務農或放牧,要等到秋後才能大規模用兵,算一算時間,也快到時候了。秋後到來年的春天,沿邊各路跟党項必然要有幾場大的戰事,我們這裡,應該就是跟這個禹藏花麻了。”
說到這裡,徐平轉過身來,對李璋道:“自到秦州,我們對蕃部一直是籠絡爲主,示之以恩,待之以誠。即使是並帳爲村,那些蕃部也不曾吃虧,首領都給以優渥補償,讓他們把錢存到銀行裡,只吃利息也能好好活一輩子了。但人不知足,對他們再好,總還是有心懷不滿的,這沒有辦法。曹武穆治秦州,曾經上書方略,說對蕃部應該先行掩殺,再示之以恩,才能讓他們真正心懷感激。我們的恩示的已經夠了,掩殺總不可避免!武穆在秦州最重要的一戰,是在三都谷擊敗宗哥李立遵來犯,殺戳甚重!禹藏花麻如果進犯,應該是從西使城,沿山間穀道走者谷、達谷,經甘谷入三都川穀道,而後沿着河谷竄犯伏羌寨一帶。秦州以西山川縱橫,能夠走的道路只有這一條,這也是當年李立遵犯秦州走的路。這一次,我們要打起精神,看看能不能再打一次三都谷!”
“招集各司和宣威軍及歸明神遠軍,措置防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