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站在會川城的城頭,看着城下蜿蜒北去的大隊人羣,沉着臉不說話。
自天氣放晴,宋軍便依託祖勵川穀新立的軍寨,不斷北出攻擊党項人的據點。不到十天的時間,党項便就完全龜縮到了會州城裡,會州以西外圍的據點完全被宋軍佔住。控制住會州周圍之後,徐平下令把這一帶的人戶全部遷走,前往鳳州。
宋軍不需要依賴民戶提供戰爭物資,他們留在會州很難跟党項的部族軍隊分清,容易造成麻煩。作戰不能軍民不分,亂殺一氣,那樣不但容易引起敵人的反彈,也會影響己方的士氣。可党項是全民皆兵,留下民戶就是隱患,不如干脆全部遷走,反正這個時代荒蕪的土地極多,哪裡都缺人。把他們遷到別的地方,一切從頭開始,舊秩序完全打亂,也容易管理。白紙好作畫,一切從頭再來就容易很多。
範祥站在徐平身邊,看着城外過去的人羣,沉聲道:“經略,把這些人遷走,他們心中怨恨,朝廷也要花不少錢糧,又是何苦?若是擔心他們從賊,便就盡行誅戮,若是要讓他們爲民,便立寨堡,設官吏管理就好。這樣遠遷千里,又有何益處?”
“益處當然是有,鳳州雖然在大山之中,但膏腴之地不少,正缺少人戶耕種。他們遷過去之後,當可以開墾良田,爲朝廷守護地方。惟一不便的,其實就是路上花的錢糧。可我們何惜這點錢糧?花去了慢慢積攢就是。似鳳州這種蕃部不少的地方,土地開墾出來有無數好處,這是爲後人着想。通判,我問你,秦州一帶自秦漢時起便就是漢人世代耕種的地方,爲何越到後面,越是蕃落衆多?就連原本的漢人,也學成胡人行。”
範祥道:“中原勢弱,周邊番胡首先就攻到這裡,這裡的人難免就習胡俗,說胡語。”
徐平搖了搖頭:“不僅僅是這樣,通判,還有一個原因是這一帶的人口稀少啊。但凡是人口稠密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漢人佔據的地方,也是朝廷能夠穩穩守住的地方。而一旦人口稀少,哪怕本來住的是漢人,往往也學習番胡習性。爲何如此,我們不去深究,反正現在的世事就是如此。所以我們把人戶集中起來,官吏設置也容易,朝廷管起來也容易。”
人口集中,官府的管理成本會降低,文化傳播迅速,相對也會開化文明,在強勢的中原文明影響下會迅速漢化。難辦的就是那些鑽在山裡的蕃落,管理起來麻煩。
與範祥在城頭閒聊一會,徐平隨口問道:“現在番賊境內如何?自他們印行紙幣,到現了也有幾個月了,難道還能一切如常?”
“經略問起這件事,卻是有些不好說。張元能在番境混得風生水起,也並不是全憑僥倖,自印行紙幣,他真地替昊賊聚斂了修建天都山南院的錢財。現在党項境內,還沒有辦爲行用紙幣發生什麼大的亂子,反倒是市面上繁榮了不少,也是咄咄怪事。”
徐平皺了皺眉頭:“如番賊這樣印紙幣,便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財富怎麼可能憑空印紙印出來?你說他們市面繁榮不少,想過爲什麼沒有?”
“依卑職看來,無非是到現在爲止,拿到紙幣的人真的有錢了,市面纔會繁榮。經略以前說過,印發紙幣會把市面上本來有的錢盤活起來,現在番賊就當是到了這一階段。”
徐平想了想,點了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接着說下去。”
範祥道:“經略總是說起官府做事情,不管做什麼都會收到好處,也會花掉本錢,現在番賊當是見到了紙幣的好處,還沒有查覺到要付出的本錢。張元印發紙幣,在番賊境內用的辦法,是昊賊向大族攤派,大族再向小族攤派,一層一層攤下去。在這之中,昊賊得到了最大的好處,各大族的豪酋又其次,到了下面的小族那裡,已經利弊參半,不一定能從其中得到什麼好處了,至於下面的普通民戶,只有出血割肉的份。這便如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是蝦米只能吃土,番境內的普通民戶便如泥土一般。現在才幾個月,印發紙幣纔到吃小魚的地步,番賊上層見到了好處,下層民衆還沒有見到壞處,是以市面繁榮。”
徐平連連點頭,範祥說的確實有道理,自己以前倒是忽略了這一點。任何政策的層層傳導總是需要時間的,沒把大量底層民衆逼得破產之前,發行紙幣的壞處顯現不出來。發紙幣是帶毒的十全大補丸,但現在只見到補的效果,毒卻沒有發,自然會刺激一下党項的經濟。引鳩止渴也真地能夠止渴,毒發總是在止了渴之後。雖然由通行紙幣引起的繁榮是虛假的,只是曇花一現,但看起來總是有那麼一段繁榮的時期。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徐平道:“如此看來,倒是真讓昊賊藉着印發紙幣,強行注了一劑雞血,又能撐上一段時間。最少這一個冬天,他能夠撐過去,戰事倒是急不得了。”
徐平原本想着,党項發行紙幣,會很快引起經濟的崩潰,自己在藉着戰事給他們施加足夠的壓力,加速這一過程。卻沒想到印發紙幣好的效果是立竿見影,壞的地方要見效尚需些時日,短時間內反而增強了元昊的實力。本想利用夏天牢牢戰住會州,入秋之後就全力與黨項爭奪天都山地區,全力進攻,看起來這策略還有點問題。
苦笑着搖了搖頭,徐平也有些無奈,滅國之戰哪裡是那麼容易的。党項在這一帶盤距了近三百年,早已經根深葉茂,又能夠藉助北方草原的牧業資源,利用周邊地利。
想明白了這個問題,也就不再煩惱,徐平問範祥:“既然如此,我們便徐徐圖之,要做大事便不能心急。對了,童大郎和病尉遲二人在番境如何?他們幫着我們做事,不要讓番賊瞧出破綻,起了疑心纔好。”
說起這二人範祥就笑:“番人做事,也是讓人摸不着頭腦。童大郎和病尉遲要按我們看來,有這種門路,能夠運到番境各種貨物,必然生疑。但番人卻不這樣看,只道這兩個人有本事,有門路,到處把他們奉爲坐上賓。如今二人賺的是金山銀山,過得是神仙一樣的日子,甚至那些番酋王公都要給他們幾分顏面,經略說怪也不怪?”
徐平想了一會,也實在想不明白党項人的路數,一起笑着搖頭。在自己看來,童大郎和病尉遲兩人在党項必然可疑得很,自己秦州要是有這麼個人,早就派人把他十八代祖宗都查清楚了。可党項人完全不向這上面想,能夠賺錢的就是好漢,滿城的人巴結二人還來不及,誰敢說他們可能是大宋細作,不想活了?細作應該是去摸軍情,幫人賺錢不是瘋了!
這是文化上的根本不同,你講不出道理來,實際也沒有道理好講。便如當年大宋初立國的時候,丁惟清被派去西涼買馬,卻被西涼番部強搶了做他們的節度使。這個節度使還不是名義上的,各番部正兒八經聽他號令,你跟誰講道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