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敞道:“相公言民思無邪,自然極對。只是,採來的小曲當中,有的過於惡俗。”
“這也是有的。小曲並不全是民思,歌以詠志,求的是民之詠志之思。小曲當中,確實是有心邪之人,宣其心中之惡。便如東鄰綾羅家有財,把來殺了做包子,衣服賣了換酒喝,便就不能算民心之思。百姓有貧有富,爲富者不仁,貧者宣其心中之怒,這就是天下之民所思,詩經中也有碩鼠篇嗎。寫爲富者如何不仁,受欺者奮起而爭,就無邪。不涉天下之事,只宣泄其不法之慾,便就取而廢之,禁民傳唱,甚至刑其作者。”
說到這裡,徐平嘆了一口氣道:“爲政最難,便就是對度的理解與把握。世事有度而無界,爲了天下爲一,便立一個界在那裡。年深日久,事情從遠離界限的地方,會越來越靠近界限,這界限便越來越模糊,終究此界被破要重新立界。只是時移事易,就怕後人忘了立界只是分度,把度拋到了九天雲外,把界當作萬世不易之理。一遇到破界之時,便如臨大難,誠惶誠恐,便如天要塌了下來。民間小曲確實是有需要禁的,但開了頭,後人就會用得手滑,把不該禁的也禁掉了。是以對於小曲,禁慎之又慎,而不罪其人。”
度難把握,對於最開始立制度的人,其實相對容易,但後來者出於對制度的敬畏,不敢更改。隨着制度跟現實脫節,把握越來越難,最終會無所適從。所以對無關大雅的事情制度從鬆,而不就嚴,免得政權與現實脫節。這種現象從古到今都有,前世嘻哈音樂從地下走上前臺,便就引起風波。該不該禁?如果內容反映的是某一個人羣,在思想上的迷茫與掙扎,諸如此類,自然是不該禁的。但如果墮落到暴力、色情、違禁藥品,而與社會完全脫節了,那不禁就有問題了。這個年代的小曲、雜劇,也是一樣的問題。
張載道:“然小曲裡面,還有辱罵官府、官員,甚且大逆不道的,又該如何?”
徐平笑道:“這是難免,爲政者憑着道理做事,道理也不能讓每個人都滿意啊。不管是在邕州,還是在秦州,在整個西北,還不是一樣有罵我徐平的。有的還咬牙切齒地咒我當五雷轟頂,不得好死的呢。爲政者要有這個擔當,有這個胸懷,確實因爲你做的某些事情讓人家不舒服嗎,不許人家罵你幾句啊。聽到了被罵,自當反省,政事有沒有道理,做的有沒有不合規矩的地方,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嗎。罵幾句沒什麼,就罵唄。”
張載和劉敞兩人面面相覷,沒想到徐平倒是想得開。
想不開又能怎麼樣?民如稚子,不開心了不許哭兩聲,嘟囔幾句啊。政權如父,粗暴的手段少用,儘量地要講道理。爲什麼不讓你做這件事情,道理說給你聽,聽懂了乖乖不許做,聽不懂委委屈屈也不許做。但不能動不動瞪起眼睛,不聽話我揍你啊。
道理講明白了,時時跟孩子談談心,聽聽百姓的呼聲,道德便會形成。
民歌被採集來之後,要經過整理、刪減,把其中政權應該聽到的人民心聲找出來,有合乎道德要求的,也有不合乎道德要求的。政權從而進行引導,貫徹到政治當中,用政治制度和施政來互動改造。在這種互動和改造中,政治與民心越來越合拍,相互理解嗎,認同感便會形成。文明由此而新生,進入了蓬勃發展的時期。
民俗是由文化而來的,相互影響,而文化又根本於政治。一旦脫節,文化不成其爲文化,風俗便就淪爲三俗。文人怎麼做學問,百姓便就有什麼樣的風俗,要想合拍,只有文化去就百姓,因爲他們是表,百姓的風俗纔是裡。最簡單的例子,文人做學問弄些鬼鬼神神,兩人討論學術,你說這個先賢這樣說,請一尊神,他說那個聖人那樣說,又請一尊神出來。到了最後,學問成了最後看誰的請的神大,而茫然不知道世間還有道理在。在風俗上就成了請神跳大神,民間有樣學樣,出了事請神來。最好笑,是這個時候,文人看見百姓跳大神,鄙夷地痛罵,愚昧、落後,無可救藥,有這樣的人民,國家和民族還有希望嗎?
要想去除百姓中的跳大神,先把政治和學問中的跳大神去了,好好去找道理。徐平前世學校裡搞辨論賽,讓參賽的人抽論點,然後辨論。上去了就是亞里士多德怎麼說,蘇格拉底怎麼說,康德怎麼說,孔子有一句話,老子有一句話,從洋到中,狂列一遍。文化教育中堂而皇之跳大神,美其名曰國際先進經驗,民間還不是有樣學樣。論壇上辨論,同樣是這種風格。一個貼出來一頁文稿,呔,看這神的文章。對方不甘示弱,同樣貼出來幾頁文稿,更有名的大學,更有名的學者,呔,讓你看看什麼是大神。
論壇上裝的人一本正經,看的人如癡如醉,一如電影《鬼打鬼》裡的場面。
一如說到洋人的文化,便把科技捆綁,一說起制度,便把工業化捆綁,用的是拿鬼嚇人的手法。你說要恢復傳統文化,便把歷史上的科技落後這個鬼祭出來,嚇死你。說起不按照洋人的制度,要走自己的路,便把工業化這個鬼祭出來。工業化只有洋人制度搞成了知不知道,你竟然敢提沒發展出工業化的那個傳統鬼,有沒有良心。
你要講道理,他便祭神鬼,問良心。講道理大約就被當成了沒有良心,大家憑着良心做事嗎,那隻好不講道理了,任由各路神棍橫行。文化中裝神弄鬼,誰還敢講道理?
徐平對張載道:“子厚讀書甚廣,不知可曾讀《墨子》?”
張載拱手:“回相公,下官曾經讀過,只是沒有深究。”
“墨子要讀,諸子百家都當細讀。我們做學問,不要神神鬼鬼,而是要從書中去找到世間的道理。墨翟學於儒,而不屑儒之僞,自成一家。”提到儒之僞,張載和劉敞的面色都微微一變,徐平就笑。“做學問求道理,不爲神鬼,莫把一個儒字當神。真和僞只是墨子一說而已,只要我們求的是天下之民之心,自然就是真。真僞自在民心,若是在意別人如何說,就是着相了。墨翟之學,與儒並稱學於當世,其根本,便就是立神鬼。以天爲神而敬之從之,以政爲鬼而敬之畏之。神鬼在哪裡?終究還是在人心裡。”
說到這裡,徐平以指蘸酒,在案上畫了三個圈,一個大圈包着兩個小圈。“這個小圈是自己,那個小圈是他人,大圈是天下。”說完又畫了同樣的三圈。“這個小圈是人,那個小圈是非人爲之物,稱爲自然,大圈就是整個人與自然的天地。做學問,就是把這兩套圈中的事,找出一個一以貫之的理來。融匯圓通,自成一體。”
黃金彪在一邊看着熱鬧,插話道:“雖然聽不懂相公說的什麼,但小的覺得甚是厲害莫名。圓通這名字好,以後便爲我之海商社之名,相公以爲如何?”
徐平大笑:“好,好,好,得閒我寫副匾額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