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月亮升起,徐徐的涼風中,就連天上的星星也顯得格外明亮。
提舉司衙門外的後院,高大的榕樹下,擺開了兩桌筵席,譚虎指着幾個徐平的隨身軍士上酒上菜。
桌上擺的都是大碗,軍士上來一一倒滿了酒,徐平端起了來道:“諸位路上勞苦,這一杯酒爲你們接風!”
桌上坐着的幾人一起站起身來,端起碗謝道:“謝上官酒!”
衆人喝罷,徐平道:“大家不必拘禮,今夜只管暢飲開懷!”
喝過三巡,暫停下來,徐平又道:“我這裡沒什麼歌舞,諸位擔待。不過也沒什麼拘束,你們只管依着平時的性子,要拼酒也隨你們。”
這話說完,卻沒有人起身。第一次與上官見面,這些武將再沒腦子,也不會由着性子亂來,給上官留個不好印象。
徐平也沒說什麼,只是閒聊兩句,繼續喝酒。
今晚請的都是新來的一指揮安遠廂軍的軍官,正副都頭十人,還有他們的指揮官正副指揮使。
指揮是宋朝軍隊最基本的編制單位,很少會打散。上面的軍一級則變幻莫定,下轄指揮經常變動。指揮的下一級編制是都,都的步兵長官爲都頭和副都頭,馬軍長官爲軍使和副軍使。
雖然名字相同,都的這個軍使跟徐平帶着的太平軍軍使卻天差地遠,一個是最底層的低級小武官,另一個則是京朝官序列的文官,雖然比不上知州通判,但比普通的知縣地位還是要高的。
又喝過兩巡,徐平起身道:“我衙門裡還有些事,去去就來,讓譚虎陪着你們飲幾杯。他的酒量好,你們儘管放開了!”
衆人都站起身來,高聲道:“送上官!”
目送徐平離去,譚虎搬個凳子在下首坐了,高衆人高聲呼喝,喝將起來。
月光透過後院中的竹林,灑在地上班班駁駁,徐平低着頭,徐徐前行。
叫這一班軍官來,徐平本來想跟他們拉拉關係,大家熟悉了以後纔好共事。可酒前閒談幾句,加上酒桌上的氣氛,他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這個年代文臣駕馭武將,大多離不開兩個辦法,一是施以恩賞,讓屬下感恩相報。再一個就是嚴明軍紀,對違紀者施以重罰,期待部下敬重懼怕。
這兩種都是傳承數千年的法子,既然傳下來就定然是有效的。但徐平有着前世的記憶,很難俯下身子像古人那樣做。
施以恩賞,幾個人能夠做到像吳起那樣,與士卒同甘共苦,甚至爲士卒吸吮膿液。後世的人都聰明,這樣做不但不會讓人敬重,還會被人看成虛僞。而怎樣的同甘共苦是合適的,最能被屬下人接受,這可是門高深的學問,徐平在這方面實在是沒什麼特長,學也學不來。
嚴刑峻法,殺一儆百,徐平又沒有那麼狠的心腸。慈不掌兵,說的不是帶兵的人要狠毒,而要有當斷則斷的勇氣,流着眼淚也得把馬謖斬了。這之間的分寸拿捏,讓官兵又敬又怕,徐平自認自己前世沒那根骨,這世沒那天分。
徐平要帶兵,想來想去前世的情況才適合自己,坦誠直言,用證據說話,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對了就是對了。電影上軍隊作戰之前開會,大家討論得多麼熱烈,罵爹罵娘也好,終究還是拿出個像樣的方案打下去。經過了兩世的風風雨雨,徐平早已不再天真,知道那種場面不是靠主將性格,不是找來共事的都是一幫好人才做出來的,那種場面出現惟一能夠依靠的是嚴格的制度。
恰恰是制度徐平沒辦法。
大宋從五代亂世走來,那是一個武人主導的年代,一切以武力說話,他們所遵循的制度嚴酷而不嚴格。瞪起眼來親爹都能殺,好起來了能把屬下當親爹供着,所謂的制度就是沒有制度。
驕兵悍將,錢多的說話,沒錢了把主將一刀剁掉換個能發錢的來,這纔是大宋傳承下來的五代傳統。皇帝對軍隊又把得緊,立一個樞密院分宰相的權還不夠,又有三衙把統兵權牢牢把住,水潑不進。文官瞧不起武將,甚至武將的生死有時都能隨便處置,但話說回來,文官對軍隊的統兵也無權過問,沒有皇帝發話,禁軍的編制、招人、揀汰宰相也無權過問。
軍隊要錢好說,哪個還能比皇帝的錢多?朝廷開支六成以上供給軍隊,有戰事這個比例甚至能達到八九成,這是一支沒了錢就玩不轉的軍隊。
作爲文臣統兵官,徐平對屬下的指揮使嚴刑酷法沒問題,但卻不能把手插到指揮使下面去,直接管理軍隊日常事務,那是犯忌諱的。
制度是徐平沒辦法的事,他可以用這一指揮廂軍,但不能管理他們。既然是這樣,徐平得有多閒來跟他們聊家常。
日子看看進入十月,北方已經飄雪,嶺南卻依舊炎熱,但持續幾個月雨水不斷的日子卻結束了,旱季來了。
自邕州地區行括丁法,地方羈縻土官人心浮動,周邊地區看到了機會,一進入旱季,便開始了行動。
首先是廣源州,再次向大宋納土稱臣,願意取消帝號,把屬下地方歸入大宋版圖。付出這麼多這麼大方,儂存福的胃口也比上一次更大,這次他要的是廣源州節度使,名正言順地做土皇帝,同時得到大宋朝廷的保護。額外因爲田州阻斷了廣源州與大宋接觸的道路,順便也要求把田州納入他治下。
大宋得到一個廣源州的虛名,幫他抵擋交趾和大理的壓力,還要贈送一個田州做禮物,儂存福的算盤打得很響。可惜他還沒碰到傻子,廣南西路轉運使章頻連朝廷都沒請示,直接就拒絕了。
雖然被拒絕,儂存福的這一動作卻不是白做,最少在後世會有人給他翻案。我明明要歸順朝廷,給大宋帶來這麼大一片國土,你怎麼能夠拒絕我?你說這樣的朝廷是不是昏庸?我起兵,是不是代表正義來攻打你?哪怕是燒殺擄掠,讓這片土地上的人口一下劇減,你敢拒絕,我就是正義的。
就像男人對女人說,我喜歡你,你敢拒絕我,我就代表正義那個你。
在徐平的那個世界,儂存福的兒子儂智高就是這樣做的,後世有人堅持認爲儂智高的叛宋是正義的,理由就是他曾提出歸宋,宋朝拒絕了。
不是戰爭打下來的地方,真正要拿到手裡,所花的代價會比戰爭中花的錢財和鮮血昂貴無數倍。所以宋朝明白儂家獻土那裡不會納入中原王朝統治,狄青的兵馬才讓這裡之後與中原王朝不可分割。當然拒絕的直接原因是儂家的要價太高,要是儂家的胃口小一點,或許朝廷裡有人就不明白了。
自章頻拒絕儂家,與廣源州接界的地方,形勢驟然緊張起來。
馮伸己帶兩千兵馬進駐橫山寨,一是防廣源州突襲,二是看緊田州。
徐平加派了一指揮人馬入駐太平縣北面,一向獷悍不法的幾個村峒,在那裡建立了軍寨,一防廣源突破波州奔襲太平,二防波州反覆。
這幾個村峒民風尤其彪悍,連土官都設置不了。所謂缺什麼補什麼,那裡新設立的軍寨便被命名爲崇善寨,作爲太平縣的外圍防線。
隨着與廣源州的關係變緊張,交趾李佛瑪提兵北上,威脅廣源州,同時鼓動與宋交界的土州蠻族,聯絡宋境內土官,尋機暴亂。
李佛瑪的打算是先滅廣源州,解決側翼威脅,再看能不能從宋朝得到好處。侵宋的膽子他還沒有,但趁機吞併幾個土州還是有機會的。
天聖九年的冬天,徐平面臨到了到邕州來最嚴峻的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