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己丑,初三。
徐平已經買了馬,這是專賣白酒的鋪子在金水河邊開起來後,收入可觀父親獎賞他的,花了近五十貫錢。
徐平騎着這匹馬,沿着金水河大堤,慢慢走進白沙鎮。
現在已經正式進入夏天了,河堤上的垂柳變得翠綠,像兩條綠帶捧着清澈的金水河一路流向京師。金水河水質甘甜,是東京城裡皇宮和王公大臣的飲用水源,也是徐家的釀酒用水,好水纔出好酒。
五六十年來,朝廷年年植榆柳護河,使這一道道匯向京師的運河,成爲了中原大地上一道道的綠色長廊,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平添了許多生氣。
新開的專賣白酒的鋪子就挨着徐家酒樓,搭在金水河邊上。是一個碩大無比的棚子,上面只用蘆蓆茅草遮住,四面通風,最裡面一排櫃檯,擺着幾個巨大的酒缸。棚子里長條板凳,木桌子,一切從簡,與酒樓裡的奢華之風完全不同,賣的菜也多是鹹菜滷味,能簡單就簡單。
這是徐平的主意。
烈性的低端白酒定位就是金水河上的船工縴夫,和萬勝鎮的禁軍大營,他們喝的不是意境,要的就是那種爽快。
來到棚子前,小廝眼尖看到,急忙上來扶着徐平下馬,牽到一邊拴好。
徐平進了棚子,裡面的客人已是不少。
這個鋪子與酒樓的生意不同,主要做的是白天生意,酒樓是豐富當地夜生活的。到了晚上,只有碼頭的苦力纔會來買一碗酒,仰頭一口喝下,暈暈乎乎地回到家裡去。
徐正坐在櫃檯後面,苦着個臉。
徐平上來見禮過了,問父親:“阿爹,怎麼又是你在這裡?招個主管照看麼,省心省力多好。”
徐正道:“這個鬼地方,三兩戶人家,哪裡有傑出人物?怎麼招得來?”
徐平看看父親臉色,問他:“阿爹,看你神情很不開心啊。棚子裡這麼多客人,生意不是挺好嗎?”
徐正嘆口氣:“昨天與監鎮談妥了,少了好多利息!那都是錢啊!黃澄澄地一堆一堆捧出去,便如割我的肉一般,怎麼開心得起來?”
自己這個老爹愛錢如命,聽他說了,徐平也是笑:“稅錢怎麼說?這裡的酒麴都是我們自己制的,應該便宜一些。”
徐正搖頭:“見了鬼了!周監鎮說這鋪子不小,一年麴錢與酒樓一樣,還另外有稅錢?這是人做的事?”
徐平奇道:“他哪裡還有曲賣給我們?便是京城裡的都麴院,也沒有現成的曲撥下來吧?”
徐正道:“你年紀小,還識不透這官家的事。沒曲又如何?委給我們給官家造嗎!周監鎮說了,這曲雖是我們自己造,但依然算官家賣給我們,只是念我們辛勞,又出曲本,他只收一半價錢就是恩典了!”
徐平很是琢磨了一會這話。倒不是他笨到理解不了,而是這邏輯與他的前世相差甚大。最終明白過來,官府賣曲,不僅僅是要的賣曲的利潤,還有另一部分超額利潤算酒稅的一種在裡面。讓酒戶自己造麴,雖是沒辦法,但這超額利潤作爲稅是不能少的,認爲他是空手套白狼也好,都要老實交上來。
想通了徐平也只能是搖頭。宋朝的酒法極嚴,除非兵荒馬亂的年月,造私酒賣都是挑戰官府權威的嚴重事件,倒退幾十年,動不動是要殺頭的。
看了看酒缸,徐平問老爹:“這酒賣得不錯啊,只用酒糟怕是造不出來這麼多酒吧?”
徐正道:“酒糟哪裡夠?還不是聽了你的話,都用釀壞的酒蒸出來!現在敗酒已經沒有了,我正發愁,難道以後用好酒來蒸?這就有些划不來。”
徐平湊到徐正面前,低聲道:“阿爹,我有一個法子,不用糯米,也能造出這種酒來,你要不要聽?”
徐正看着兒子,微微笑道:“我早說過,你是天生的酒戶人家!說說,不用糯米用什麼?能省多少錢?”
徐平道:“我們莊裡的田地,荒的地方長有不少蘆粟,阿爹知道嗎?”
一聽這個,徐正沒了興趣:“那個能當什麼用?產的高粱米只能送給乞丐,連個買的人都沒有!我聽說你在莊裡種了不少,都說用來喂牛羊,也不知道牛羊愛不愛吃!”
徐平神秘地一笑:“我能用蘆粟釀酒,法子阿爹想不想聽?”
徐正道:“這不說笑嗎?莫說用那種人都不吃的東西,就是能用平常的米麥釀出酒,也省好多本錢!那種東西怎麼能用?”
這種事情徐平一時也說不清,見老爹不信,只好道:“阿爹不信,那就一會給我幾塊曲餅帶回去,我釀給你看。”
徐正只是搖頭。
正在這時,棚外一東一西來了兩夥客人。
東邊來的是個儒生,穿着長衫,騎一頭黑驢,腰間別了一把長劍。特別的地方是他背上背了一個包袱,包袱旁邊插着一根鐵鐗。
這人中等身材,毫不起眼,就連面相也是那種讓人過目就忘的。
西邊來的是幾個軍士,騎着快馬,雖是便裝,都帶了腰刀。
爲首的一個似是軍官,高大魁偉,一看就是渾身力氣,神情倨傲。
兩邊同時到棚邊,碰了個頭。
軍官喝道:“這個漢子,沒長眼睛嗎?見了我們官軍,還不避讓!”
儒生笑笑,什麼也沒說。下了驢,把僵繩交給小廝,進了棚子。
徐正在櫃檯後面低聲道:“這幾個赤佬,每次來都要惹事!”
宋尚火德,軍裝盔甲都是紅色,京城百姓便戲稱當兵的爲赤佬。
外面那個軍官見儒生神色有些輕蔑,心頭火起,下了馬,帶着手下徑直來到儒生坐的桌子前,先把腰刀撩起來。
徐平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對,敢公然騎馬出軍營,必是驕兵。此時的禁軍管理還是很嚴格的,帶着軍器出營這種事情還是少見。看那個儒生,實在太平常了,沒一點出色的地方,惟有一根鐵鐗,纔會讓人多看一眼。
那軍官對儒生道:“我與你說話,沒聽見嗎!”
儒生慢騰騰地道:“提轄,我們都是來吃酒的客人,不要生事,壞了主人的生意,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軍官見儒生老神在在的樣子,心裡有些警醒,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這周圍,哪一個不知道我趙滋的名字,敢如此傲慢!”
儒生道:“在下是本府進士桑懌,卻沒聽說過你。如果要來鬧事,小心我手裡鐵鐗不饒人!”
此時說的某州某府進士,指的是鄉貢進士,即過了發解試,參加進士科考試的,並不是說已經登科,實際上是舉子。
徐平已經好幾次聽人說此時的開封府落第舉子游蕩,小心他們惹事的話,此時終於見到一個了。在徐平的印象裡,書生作爲文人,雖說不至於手無縛雞之力,也都是比較柔弱的,沒想到這個書生如此硬朗。
更讓徐平意外的是,聽見桑懌的名字,那幾個軍士,包括軍官,臉上都變了顏色,一起後退幾步。
軍官趙滋按着腰刀道:“某家也聽過你的名字,都說凡是你到的地方,盜賊不是一逃而空,就是蟄伏不起,不敢攖你鋒頭!今日見了,也不過如此,沒見什麼出色的地方,令人好生失望!你敢與我比試嗎?”
桑懌道:“我手裡鐵鐗,出去就要傷人的!提轄還是罷了,爭風斗氣都是街頭閒漢做的,我們何必自降身份!坐下喝酒豈不是好?我聽人說這裡酒家賣的酒真是好力氣,若是有心,不妨坐下喝兩碗。”
趙滋看着桑懌,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展顏一笑:“聞名不如見面,就是桑壯士這份氣度,某家已經輸給你了!罷了,酒家拿酒來!”
便帶着手下,與桑懌坐了一張桌子。
徐平在櫃檯邊看得目瞪口呆,本來以爲要打架見血的,就這麼算了?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俠客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