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了徐平的病情並沒有大礙,徐正和張三娘才徹底放下心來。喝了口水,歇了歇抖落身上的疲憊,徐正把徐平拉到一邊,小聲問道:“大郎,你的身子並沒有什麼大礙,那請好了的‘尋醫’假如何說?歇在家裡,會不會有御史閒話?”
徐平指了指自己的嘴裡:“閒話什麼?如今我的嘴裡腫得,像是天天含着個核桃一樣,難不成不要去尋醫?阿爹不要管,且樂得在家裡清閒兩個月!”
如今兒子位高爵顯,是朝堂裡的風雲人物,徐正自己只是個不匣務的小官,心裡就覺得官場上的事情,兒子說什麼都是對的,自己到底是見識有限。可他的心裡總是覺得有些不安,這在家裡面生龍活虎的,好好一個人,卻不去上朝,不到衙門裡去視事,背後總會有人嚼舌頭吧?在前朝文德殿上朝的那些小官,爲了請個假,那可是什麼法子都想了出來,這種“請醫”長假更是每個月都有造假被處罰的。
尤其是最近聽說要恢復轉對制度,御史臺抓得特別嚴。徐正自己歇了這些天,在中牟莊園裡還不時覺得一陣心慌,生怕被御史抓住了自己的把柄。
前殿上朝的不匣務小官,沒幾個像徐正一樣有個能幹的兒子,還有家財萬貫吃穿不愁,很多人是要養家餬口的。徐正就知道,有幾個同僚爲了補貼家用,早晨起來還在京城裡賣早餐呢。爲了照顧生意,又要不誤點卯,每天上朝就跟打仗一樣。
生活環境決定了眼界,徐正每天接觸的都是這些官場上的小人物,平時走得近的富貴人家,也大多都是趙允初這種怪人,自然對朝堂裡的生態不瞭解。前殿上朝的這些不匣務小官,哪怕就是親王郡王,國舅附馬家裡的人,三不五時的也有臺諫官員參他們上朝怠慢,沒有朝禮,但真正掌權的大臣之家,再怎麼樣也沒有人說。
就像徐正,去不去上朝,有沒有按制度請假,御史臺都裝作沒看見,只是他自己疑神疑鬼而已。道理也很簡單,這些掌握實權的大臣家人,不借着權勢到處去惹事生非就非常不錯了,按不按時上朝還不就那麼回事。
臺諫官員心裡面都門清,眼睛盯着的恰恰是那些身份地位很高,但手裡卻沒有實權的人。他們家裡的人一不守規矩,各種奏章就遞了上去。
徐正見兒子不在乎,自己心裡又沒個底,實在要找個人說一說才痛快,只好把張三娘拉到一邊,老兩口交頭接耳嘀嘀咕咕說了半天。
大家歇了過來,張三娘便安排着準備開家宴。兒子身體沒有大礙,自己終於能夠放下心來,怎麼也得慶祝慶祝。
正在這時,徐昌從前面進來,到徐平身邊小聲道:“大郎,外面來了兩位客人向您辭行,無論如何都得見上一見。”
徐平道:“什麼人這麼重要?不是說了,這兩天不見客,家裡清靜幾天!”
徐昌有些無奈地道:“是司馬池御史和判國子監的範待制,他們說是馬上要離開京城,到河陰縣去公幹。事情牽扯到大郎,怎麼好不見?”
徐平還不知道朝廷裡派人到河陰縣查自己,聽了一怔:“他們到河陰縣儘管去好了,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那裡的知縣!”
“唉,我聽說,昨天朝廷裡呂相公作主,讓這兩人去河陰縣就是要查大郎。那個王沿被貶之前,說是大郎在河陰縣什麼荼毒地方,派人去查。”
徐平好一會沒說話,心裡琢磨着這話的意思。崇政殿裡那一番奏對之後,王沿被貶已經是必然,只是他也沒再問貶到了哪裡。沒想到這傢伙出城之前,還要再坑自己一下。王沿提這樣的話很正常,朝廷裡當沒聽見就是了,呂夷簡怎麼藉着這個機會生事?沒有宰相作主,大家肯定就當沒聽見這種話。
想來想去不得要領,徐平對徐昌道:“既然不得不見,你就出去讓他們到花廳等候,我收拾一下,馬上過去。”
徐昌稱是,到前面回覆去了。
在原地想了一會,徐平也搞不明白呂夷簡是個什麼意思。修河的事情呂夷簡併沒有反對,還沒有王曾給自己的壓力大,事情定下來了他又搞什麼鬼?
回到書房裡,秀秀伺候着換了公服,徐平想了想,叫過劉小乙與自己一起去見客。
小花廳裡,范仲淹和司馬池兩人坐着靜靜喝茶。這差事攤在他們身上,兩人都覺得倒黴無比。這種時候,徐平上朝病發,皇上正拿着當典型宣揚,如果兩人回來用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攻擊徐平,趙禎先就不幹。剛纔兩人陛辭,趙禎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是讓他們到河陰縣找找徐平是怎麼在那裡累病的。吃不好,睡不好,一心撲在工作上面,這種事跡,越詳細越好,最好有老鄉口述,畫上花押把供狀帶回京城來。要是能帶兩具萬民傘什麼的回來,那就最好不過了。
可這種事情兩人怎麼能幹?出去是找麻煩的,結果回來天花亂墜地誇上一番,討好皇上近臣,兩人還要不要臉了!哪怕徐平真的沒事,最大限度他們也只是回來稟報一番,徐平在地方尚算奉公守法,並無他事。
趙禎那裡可以糊弄過去,反正做皇上就是被下面大臣糊弄的,徐平這裡他們卻不得不過來說明白。這一趟去是身不由己,有什麼意見以後找呂夷簡。
徐平換了公服,神色坦然地走進小花廳。自己哪裡病了就是哪裡病了,沒必要裝神弄鬼地拄個柺杖扮個怪樣子給人看,將來傳出去讓人笑話。
范仲淹和司馬池聽見腳步聲急忙站了起來,敘過了禮,范仲淹問道:“不知徐待制現在身體如何?這個時候冒昧前來打攪,萬望恕罪!”
徐平指了指自己腫起來的臉道:“沒什麼大礙,就是最近長了一顆牙不對,弄得口裡腫了起來,身體犯了虛火。說起來昨天多虧範待制,着實丟醜!”
范仲淹忙道:“徐待制客氣,都是同朝爲臣,自然該守望互助。”
說完,與司馬池對視了一眼。徐平這樣坦承,反而讓他們的印象好了一些。
司馬池微微側過身子,向徐平引見身後站着的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犬子司馬光,最近在京城裡隨在我的身邊。這次出京,帶他去增廣一下見聞。”
司馬光上前以晚輩之禮拜見徐平:“晚學司馬光,拜見徐待制。”
聽見這名字,徐平不由多看了司馬光幾眼。想起前世上課,也沒少學這小傢伙的東西,不成想現在竟然成了自己的晚輩。只見他雖然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卻一副老成模樣,這循規蹈矩的樣子,跟高若訥有一拼,只是細節處有些不修邊幅。
晚輩拜見,不能不送個見面禮,特別是這種留名千年的人物。可惜徐平出來的時候沒有準備,在身上摸了摸,最後摸出一枝鋼筆來,遞給司馬光道:“剛剛出來的匆忙,也沒準備什麼禮物。這枝筆雖然粗糙了些,但是我親手製成,自在邕州用着一直到現在也有些年頭了。你拿了去,好學上進,寫些錦繡文章出來。”
司馬池沒想到徐平會送出如此珍貴的禮物,忙道:“待制怎麼如此客氣?這是你心愛的物事,犬子如何當得起?”
徐平擺了擺手:“唉,左右不過是寫字的而已。看你這兒子老成持重,將來必是宰相之才,這筆拿了去,多用功些。”
司馬池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平雖然並不以文學出名,但少年進士,當年也是探花郎。尤其是多立功勳,二十出頭就做到待制,不誇張地說就是現在年輕一代的領袖,身份非比尋常。更重要的是以前還沒聽過他隨便夸人,現在直接說自己的兒子以後是宰相之才,這評語着實讓他覺得重甸甸的。
反倒是司馬光落落大方,把筆接了過來,行禮道:“多謝待制厚賜,晚生一定記在心裡,以爲砥礪!常聽龐伯父信裡提起,待制在嶺南建功業,開一方天地。五嶺以南,無論老幼,賢與不肖,無人敢直呼待制姓名,常使人心向住之!”
龐籍與司馬池的關係極好,不似兄弟勝似兄弟,他到了邕州任職後家裡的孩子便是託給司馬池照顧,與司馬光一起求學。嶺南的事情龐籍常寫信回來,說起徐平在那裡的聲望,也是充滿了敬仰讚歎。
徐平倒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這種聲望,雖然每到年節都有邕州百姓送禮物到自己家裡來,也想不到到這種程度。聽了司馬光的話,心裡也美滋滋的。
畢竟思想上還是有隔閡,徐平並不能真正理解這個時代人的情感。他在邕州,真正最大的功績,不是滅了多少勢力,破了交趾,而是躬行教化,括蠻人爲丁。從這個時候起,那裡才真正成爲大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教化萬民,是儒生心裡至高無上的功績,這纔是司馬光所從心裡敬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