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沒毛蟲說起事情經過,杜二心裡只是叫苦,萬萬沒想到馮押司三人竟然做出這種事情來。沒毛蟲還在那裡嘟嘟囔囔說是一起合作的三人總算沒有壞了良心,好壞留了一車銅錢下來,沒讓自己白忙一場。杜二卻知道不是那三人心善,而是因爲沒毛蟲人多,他們獨吞不了,故意留下一車絆住沒毛蟲的。
埋怨了一會,沒毛蟲問杜二:“員外,那三人是從哪裡找來的?怎麼如此不守江湖上的規矩,我們好漢做事,說一是一,哪有這樣事後殺人獨吞的!”
這個時候杜二哪裡還敢提起馮押司幾人,沒毛蟲心裡沒數,嘴巴上又沒個把門的,跟他說了不定就傳得多少人知道。只是含混說道:“以前偶然認識的幾個外路客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他們竟能做出這種事來!以後碰到,竟然不能輕饒!”
沒毛蟲腦子簡單,也不在這種事情上糾纏,問杜二:“員外,現在怎麼辦?官道上弄出了那麼多條人命,官府必然嚴查,我要躲起來避一避。”
“應該的,應該的,不過要先安排好,不要引起別人疑慮。龍門鎮出了這種事情,必然懷疑到你們幾個人,這時間突然間走失,平白惹人懷疑。——對了,那車銅錢你藏在哪裡?千萬要小心,如果露了出來,可要惹出天大的禍事!”
說起銅錢,沒毛蟲就像被剮了心頭肉一樣地疼:“那三個殺才把船撐走了,我們怎麼能夠搬動銅錢?在河裡拖了一段,沒辦法只好先藏在河底了,等風聲過了再去取。”
杜二現在滿腦子都是馮押司三人會引出什麼後患,對銅錢也不那麼熱心了,只是連連點頭道:“你這樣做得極對,銅錢先藏起來,等些日子再說。”
直到日上三竿,徐平才帶着譚虎幾個人,慢慢悠悠地來到轉運使司衙門。在外地爲官就是這點好處,不用像在京城一樣天天早朝,黑白顛倒。在洛陽城裡,徐平儘可以由着自己性子選擇到衙門的時候,有時煩了,幾天不到衙門也沒有什麼。甚至前些日子衙門裡沒有什麼事情,徐平還到嵩山去遊覽了一番,過得甚是逍遙。
進了衙門,先到長官廳轉了一圈,處理了日常公事,徐平便就換了便服,來到後衙的花園裡。選個有涼風的樹蔭下,泡了茶,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裡看着積壓的公文。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見傳來紛亂的腳步聲,不等通稟的公吏稟報,就看見王堯臣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搶在了公吏的前面。
到了徐平面前,王堯臣連敘禮都忘了,對徐平道:“雲行,河南府出了大事!”
極少見到溫文爾雅的王堯臣這個樣子,徐平急忙站起身來,對他道:“有什麼事伯庸坐下來慢慢說!來呀,上茶!”
王堯臣一擺手:“不要茶了!雲行,今天凌晨洛陽城外龍門鎮的官道上發生劫案,有強盜殺了押運的差役十幾人,搶走了五車銅錢!”
聽了這話,徐平皺起眉頭,問王堯臣:“搶銅錢?搶銅錢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雲行,搶錢,他們是在搶錢!搶錢當然是爲了花天酒地享樂了!”
“不要急,伯庸,我們慢慢說。我知道是搶錢,可他們搶幾車銅錢有什麼用呢?現在不只是西京城裡,就是周圍州縣,大額交易都不用銅錢,要到錢莊裡交割。這些賊人搶幾車銅錢,運又運不走,花又花出去,想幹什麼呢?伯庸,此事必有蹊蹺!”
王堯臣一愣,過了一會才道:“對啊,這錢花不掉啊!他們搶了幹什麼?”
說完,慢慢在徐平的身邊坐下,開始仔細思索。
徐平的新政實際上廢掉了銅錢的很大一部分流通能力,不再是像從前一樣,只要有銅錢在手便就可換來任何東西。現在只要是過了十貫以上的交易,理論上說賬目都要從錢莊走。實際上十貫銅錢五十多斤重,帶在身上也不方便。數車銅錢,按現在的情況,想花出去可是要費不少功夫,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新政推行的時間並不長,很多人的思維還停留在舊習慣上,經常忽略了對現實生活的影響。剛纔王堯臣一急,便就把這一茬忘了,徐平一提醒,才發現這案子不那麼簡單。
等王堯臣平靜下來,徐平才問了具體的情況。
聽王堯臣說完,徐平想了想問道:“押運的差役,沒有留下一個活口嗎?”
“還有一個留着一口氣,叫作宮六。當時他被刀砍到肩上的骨頭,倒在稻田裡,不是致命的傷。不過等到有人救治,時間久了些,流血太多,昏了過去。現在雖然吊着命,人卻一直昏迷,問不了話。聽醫生說,得等上幾天,才能恢復精神。”
徐平點點頭:“有這麼一個人就好,總是有條線索。伯庸,我覺得現在河南府要做這麼幾件事,你參酌可不可行。第一,銅錢在河南府必然不好花出去,特別是發生了劫案,州縣加緊排查的時候。這些強盜要麼把銅錢藏起來,要麼運走。強盜人心哪有齊的?他們做這種大案就是爲了錢財,如果藏起來,一天兩天還好說,日子一長必然露出馬腳。如果他們運走,陸路只能走大道,各處稅卡,幾車銅錢瞞不過人,十之八九要走水路。龍門鎮靠近伊河,順流而下到洛河,是最可能的路線。你要抓緊行文各州縣,封住洛河水路,特別是快馬知會鞏縣沙口鎮的斗門,盤查經過的一切船隻。當然,洛河上游雖然可能不大,還是要派人巡查。另外就是汝河也不能放過,知會巡河廂軍嚴查河上的一切船隻。第二,要防強盜想在我們的前頭,在查到之前找到地方把銅錢換成金銀輕貨,攜帶潛逃。我估計要換也不可能到西京城裡來,必然是在城外。河南府除了西京城內,能夠一下換數車銅錢的大戶並沒有多少,府縣的差役巡檢都派出去,對這些大戶一戶一戶地盤查。”
經過這一會,聽了徐平的話,王堯臣漸漸理出了頭緒,對徐平道:“雲行說的不錯,就是如此做了!對了,案子發生在龍門鎮,那裡童大郎幾人本就是閒漢遊民,好逸惡勞罪案纏身的人,我準備派人去盤查他們一番,雲行看如何?”
“出了這種大案,龍門鎮地方上的牛鬼蛇神一個都不能漏過,當然要仔細盤查。”說到這裡,徐平想起前世看的《水滸傳》裡的套路,又加了一句,“還有衙門裡的差役,這些人跟地方上的閒漢多有勾結,你最好派心腹的人,私下裡也查一查他們。”
針對案子又聊了幾句,王堯臣喝了一口茶,便就急匆匆地去安排了。
看着王堯臣離去,徐平坐在石凳上一個人思索。現在銅錢這種現金不好花,加上錢入戶等查得嚴,私下裡收藏也困難,這案子想來是不難破的。但能破案是一回事,作案的人卻未必能夠抓到。讓徐平自己選擇,也是迅速把銅錢脫手,換成金銀珠寶,帶着離開京西路。到了其他地方,以這個年代的現實條件,再抓人就難了。
在本地有家有業的強盜抓着容易,就像劫生辰綱的晁蓋,流民那就千難萬難,只能碰運氣。現在最要緊的,還是先把案子放到一邊,把對錢莊的影響降到最低。
想到這裡,徐平派公吏去把種世衡叫了過來。
種世衡到了後衙,對徐平行過了禮,道:“都漕喚下官過來,不知有何事吩咐?”
徐平道:“今天凌晨從龍門鎮錢莊運到城裡的五車銅錢被人搶了,還不知道到底失了多少。我想派你過去看一看,一是瞭解一下當地情況,再一個查一查到底失了多少,好早做準備。不要引起人心慌亂,以爲錢莊沒有錢兌付。特別是那裡有禁軍大營,嚴防他們鬧事。”
“稟都漕,據下官所知,運銅錢的馬車都是一車三百五十足貫,沒有例外。五車銅錢便就是一千七百五十足貫,城裡錢莊賠付絕無問題。”
徐平點了點頭:“我也知道沒有問題啊,但只怕有人乘機鬧事,製造謠言。一涉及到錢字上,百姓極容易被煽動起來,不可不防啊。”
銅錢的重量按鑄的年份不同是有變動的,此時的銅錢還算精良,按的是唐朝“開元通寶”的規制,足貫重五斤零幾兩,省陌一貫則是四斤左右。一輛馬車拉不到兩千斤貨,也就只能裝三百多足貫,數額實際上並不是特別地大。但宣揚出去,一聽說是整整五大車的銅錢被搶了,腦子發熱的人只怕就會認爲是個天文數字,不定惹出什麼事來。普通百姓還好安撫,那些軍營裡的禁軍天天閒着沒事,不定會鬧出什麼事來。
種世衡拱手告辭,徐平又道:“對了,你去的時候,順便帶兩車銅錢過去,讓龍門鎮的百姓看一看錢莊不缺實錢。若有人強行要兌付,便就給他們兌了,但要說好,一切錢入戶等之類的規矩不能壞,取回去的必須要按法例來。”
種世衡應諾,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