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郎穿上棉布新衣,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感受了一會,對喜慶道:“棉布就是不一樣,與平常布匹比起來又細又軟又輕,真是好物!”
“那是自然!不然怎麼會全天下的客商都來洛陽城裡搶着進貨。你不知道,我們那個鋪子裡每天都有客人爲了先發誰的貨爭吵,有時候還能打起來呢!北邊到代州,西邊到秦州,東邊到登州,都有客商來。有時候我也覺得怪,這些商人的耳朵怎麼這麼長,棉布出來也沒多少日子,他們從哪裡聽說的,就能趕過來!”
一邊整理車的彭三叔笑眯眯地道:“行商行商,這些人一年到頭都全天下亂跑,不定是在哪裡得了消息,不一定是從那麼遠的地方來的。”
喜慶搖了搖頭:“三叔說的雖然有道理,但看起來卻不像。鋪子裡收錢,真的有代州秦州的飛票呢,我和鄭主管商量幾次都講不明白。——好了,天色不早,三叔收拾了車,我帶你們到洛河邊上吃好吃的去。現在洛河碼頭那邊人來人往,最是熱鬧。因爲都是在晚上裝船,賣吃食的徹夜不息,越晚人越多,好吃的可多了!”
工人出手大方,今天一車石榴賣了個好價錢,又低價做了幾身棉布衣服,彭三叔心裡高興。聽了喜慶的話,套好車,讓兩個孩子坐在車轅上,趕着順喜慶指的方向走去。
向北走也沒多遠,便就到了洛河邊上。
此時太孫剛剛落山,華燈初上,夜裡的涼風未起,洛河邊車水馬龍,熱鬧非常。
孫二郎坐在車上左顧右盼,吃驚得閉不上嘴巴,對喜慶道:“這裡怎麼這麼多人?上次你帶我去天津橋,說那裡是西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也沒有這麼多人啊!”
喜慶在車上搖晃着雙腳,開心地道:“都是棉布生意帶起來的,這裡的人啊,大多都在棉布上找錢呢!棉布走水路出去,大多都是在這裡上船。你想想啊,有船家,有向船上搬貨的,還有跟船的生意人,怎麼能夠不熱鬧!現在還不算什麼,等到了夜深了,這裡才熱鬧呢!周圍的燈都點起來,照得跟白天似的,來來往往的人擠得跟螞蟻一樣!”
彭三叔牽着馬,看了這個架勢,不由苦着臉道:“熱鬧是熱鬧了,只是人這麼多,車子沒地方停啊!地直趕着車,路上走着多不方便——”
喜慶伸直脖子,指着不遠處的河邊道:“無妨,三叔你向着那邊河邊趕,可以把車停在那裡。那處貨場是專門放我們鋪子貨物的,我跟那裡主管熟悉,說一聲就好了!”
彭三叔看了喜慶指的方向,牽着馬小心避讓着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向河邊去。
路並沒有多遠,只是不住地要避讓行人,彭三叔竟氣喘喘吁吁,跟走了好幾里路似的。
到了河邊貨場,一眼看見的就是堆得山一樣的棉布。河裡碼頭邊停了兩艘船,幾十個工人正來來回回不停地裝貨。一個監工坐在岸邊的大柳樹下,手裡捏了一大把竹籤,裝貨的每搬一次便就到他手裡領一根竹籤。這監工一張黑臉,在這秋風漸起的季節,竟然還油汪汪的滿臉大汗。
見到彭三叔趕着車過來,監工眼睛一亮,扯開嗓子吼道:“那邊趕車的,是不是從鄉下來的?晚上不出城,過來賺些銅錢,回去給孩子買些果子吃也能哄得渾家開心!”
彭三叔一愣,不由答道:“正是從鄉下來,要在城裡過一夜,你那裡有什麼賺錢營生?”
聽了這話,監工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塞給過來的工人一根竹籤,抽着空閒對鼓三叔喊道:“看見我身邊的布匹了嗎?運上船去,按數計錢。我看你平時是個做活的,一身使不完的力氣,來我這裡做一夜,三二百文銅錢總是能賺的!”
見彭三叔的樣子並不怎麼熱切,監工忙又加了一句:“若是賣力,五百文也是有可能的!”
五百文可是大錢,尤其是在鄉下地方,能做許多大事,彭三叔聽了不由有些心動。
監工見有戲,急忙又加一句:“都是足陌,都是足陌,洛陽城裡現在不興省陌的!”
徐平每到一地,都想方設法把省陌改爲足陌,不然有省有足錢數計起來太麻煩。這事情聽起來簡單,實際上遠不是一句話的事情,若真是容易,這個年代的人又不是傻子,早就改過來了。省陌官方的算法是七十七文爲陌,實際上日常的交易中,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慣例,並不是如此整齊劃一。
這些約定俗成的慣例並不是誰心血來潮想出來的,而是因爲各種商品真實的價格有一定的換算比例。而官府在收稅等時候,往往是用陌抽成,再加上晚唐五代收稅方式經常變化,歷年積攢下來,要跟官方的經濟管理制度配合,必須使用這種換算。不然就會導致不同的商業行爲稅負不同,引起市場混亂。其實不僅僅是百文各地各行業實際錢數不同,就連度量衡也是不同的,布帛一匹的重量,米麥一斗的容量,各地是不一樣的。
以前曾經針對米麥規定過統一的度量衡,官方鑄鬥強制推行,結果由於引起了稅負的變化,造成江南米麥種植面積的劇烈波動,又不得不改回來。造成這種結果,還是因爲官府的法令規例與事實不符,統一了鬥,相應收稅的比例卻不跟着新容器變化,百姓當然會選擇對自己最有例的種植方式。改度量衡和計錢方式容易,新應的法令規例修改起來卻異常複雜,不相適應就會造成民間混亂。
也就是徐平因爲前世的見識知道統一度量衡和計錢方法對商業的重要性,願意下這個功夫,其他官員都是能湊合就湊合過去,誰去給自己找這不自在?
見彭三叔心動,坐在車上的喜慶道:“三叔,不要聽黑臉蔡瞎叫喚!這裡是三司鋪子的碼頭,給的工錢比別的地方少,在這裡做事的都是貪這是個長遠活計,不計較多少。你又不在洛陽城裡長住,還指望在這裡長久做啊?若真是有心賺這個錢,等一會跟我和二郎吃過了飯,我給你找個工錢多的。你身子骨好,做一夜說不定能賺到近一貫呢!”
彭三叔嚇了一跳,回頭看着喜慶睜大眼問道:“一夜賺一貫?這一年得賺多少錢?!”
喜慶笑道:“三叔,這是個出大力的活計,再強壯的漢子也連着做不了幾天!若是長久做的,都要顧着身子,賺幾百文就不錯了。你反正明天要走,可以豁出去多賺一點。再者說了,運棉布也就這一兩個月,怎麼可能整年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