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態度,不僅是令兩位皇子,還有列班在朝的滿朝文武都感到有點暈暈乎乎摸不着頭腦。先行召見康王趙敢,向寧王趙當聲言長幼有序之後,又兩度相詢何以如此,而後給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答案。無怪乎世人皆說天威難測!
衛飛揚將於次日抵京的事,連陳文遠和王雨農都知道了,皇帝沒理由不知道,楊致就更沒理由不知道了。
這日陳文遠與王雨農剛剛奉旨出城迎接二王,秦空雲後腳就進了楊府。楊致一家子正其樂融融的圍桌而坐吃早飯,秦空雲也顧不得給老爺子與三位如花美眷問安見禮,沒頭沒腦的道:“四弟回來了!按這幾日的腳程來算,最遲明日午時之前可抵灞橋!”
楊致扔下碗筷,霍地起身道:“真的?總算是回來了,太好了!明日我要去灞橋接他!不,至少要出城三十里去先行等候!”
秦空雲呵呵笑道:“三弟涵養原是極好,愚兄還是頭一回見你這般失態。大哥是官身不自由,你我卻不必有所顧忌,我是一定要與你一同去接四弟的!”
二人不約而同的相擁大笑。
老爺子楊炎、沈玉、趙妍都是瞭解他們兄弟幾人對這個結義幼弟的情誼的,朱靈兒也在蓬萊出海的前夜親眼目睹了楊致爲衛飛揚而得了失心瘋的那一幕,見二人如此忘形,四人無不相視莞爾。
第二天衆臣早早入宮在朝房等待朝之時,皇帝貼身近侍馬成前來傳下皇帝口諭:朕今日偶感不適。停朝一日。有事啓奏者,將奏章交與幾位大學士批至六部署理即可。
王雨農與陳文遠面面相覷,大感意外。衛飛揚自從踏出金陵城的那一刻起,就有各路人馬暗中密切監視。直屬樞密院的軍方密探、內廷禁衛府潛伏在金陵的外衛、秦氏遣派的人手……。密報絕對可靠,衛飛揚明明是今日抵京沒錯啊!可現在皇帝連早朝都省了,還會有個屁的旨意?
就在王雨農與陳文遠大爲困惑的時候,楊致與秦空雲已經出了長安城。依照秦空雲的意思,本想叫幾個僕役帶一些精美酒食隨行的。可楊致出行素來沒有帶隨從的習慣,嫌秦空雲的鋪排太過費事:你還怕路沒有酒肆?迎四弟進得長安之後,還怕少了一起喝酒的機會?一人一騎足矣!
二人並轡馳騁,直至辰時初刻朝陽初升之時。估摸着至少已離長安三十餘里了,才勒繮慢行。楊致遠遠望見前方約二里處有個草亭,揮鞭一指道:“我們去那草亭歇腳等候四弟!”
秦空雲贊同道:“這是由潼關至長安的必經之路,也好。”
楊致耳目之力極是驚人。剛走出一箭之地,便看到草亭道旁停了一輛通身漆黑的軒闊馬車,道邊樹還拴了四匹馬。草亭之內隱隱已有幾人或坐或站,時不時有談笑聲傳來。
莫道君行早,還有早行人!
草亭內也有二人向這邊張望。待到再走近一些,楊致看清了那二人的面目之後,回頭向秦空雲苦笑道:“看來有人比我們來得還早啊!”
向這邊張望的那佩刀勁裝漢子,赫然是現任內廷禁衛將軍嚴方!嚴方身旁那儒雅的青年文士。可不就是徐文瀚麼?一大清早的,這麼兩個人在這麼個鳥地方湊到一堆了。那他們身後安坐亭內的那個胖大身影,除了是皇帝還能是誰?
只聽皇帝頭也不回的朗聲道:“你們不用看了。除了楊致這個該死的殺才,誰還敢來?哦,還有一人必定是秦家老大空雲了。文瀚,先莫管其他,且喚那兩個小子過來陪老夫喝一杯!”
皇帝在太子倒臺之後,真正可謂日理萬機。今日竟然不惜停朝一日,親自出城三十餘里來接衛飛揚?!
百萬夏軍中名將如雨,衛飛揚雖然少年建功揚名,但不說與其父衛肅、武威大將軍耿進、禁軍大將軍周挺、討虜大將軍曾英明等人相比,就是較之禁軍副將耿超、潼關守將葉闖,現如今在皇帝心目中與軍中的分量,都是遠遠不及,只能算是大夏年輕一輩高級將領中的佼佼者之一。
衛飛揚最大的亮點,除了金陵一戰中表現出來的勇武、膽略、智謀,就是年輕,而且是太年輕了!由此可見,皇帝對賓天之後的大夏局勢憂心之重、對衛飛揚未來的期望之高,已經到了何等地步!
以前只見到了皇帝貌似豪爽中的陰鷙城府,卻從未認真思量過皇帝會有如此胸襟!
楊致不由暗自感嘆:亂世梟雄之君,果非常人!他見識過衛肅的家訓家風,也很清楚衛飛揚的脾性爲人。皇帝今日這番親自出城相迎,別的不敢保,卻至少可以保證衛飛揚終其一生永不叛夏了!
聽到皇帝的爽朗的招呼,楊致與秦空雲無聲的互望一眼,竭力壓下心頭的驚愕,下馬走向草亭。
走近一看,草亭中僅有六人而已,且都是身着便裝。連同嚴方在內,只有三名內廷侍衛隨侍警戒。皇帝自稱老夫,微服簡從,實屬無奈。若是擺足皇帝的排場公然前來迎接,於理於制都不合,面子也說不過去。何況官道之旁過往行人商旅頗多,興師動衆驚擾百姓,未免駭人聽聞。但這件事是無論如何都捂不住的,必將會成爲流傳後世的一段“君臣相諧”的佳話。
對於皇帝的微服出巡該當如何應對,楊致與秦空雲業已十分熟溜。二人入亭只是口稱“黃老爺”,躬身長揖見禮。亭內圓形石几周圍原只有三個石墩,皇帝座下卻是一把不甚起眼的木椅,身旁另設了一個檀香木墩,顯見是隨馬車帶來的。嚴方與三名內廷侍衛自是不敢入座,皇帝有先見之明,另外四個座位顯然是專爲徐文瀚、秦空雲與楊致、以及尚未到來的衛飛揚四兄弟而設。
皇帝精神矍鑠紅光滿面,連連招呼道:“來,坐,坐!文瀚,你也坐。”
石几擺有一把銀壺,早已擺好了四個酒杯。徐文瀚貌似隨意的在一個石墩坐了,他年長爲兄,楊致與秦空雲不會那麼沒眼色,也各自揀了個石墩落座。衛飛揚纔是今日的主角,皇帝身旁的檀香木墩,自然是要留給他了。
皇帝將手的杯中酒仰頭一飲而盡,笑道:“今日是夏曆三月十二日,老夫昨夜就看過黃曆了,宜開光、出行,是以出來走一走。”
兄弟四人只有秦空雲是布衣白丁,很識趣的主動起身執壺斟酒。
皇帝興致勃勃的舉杯道:“說起來你們都是老夫的近臣子侄,平日裡難得今日這般與你們相聚共飲,以後怕也不易了。來!老夫敬你們一杯!”
徐文瀚等三人趕忙一同起身舉杯,徐文瀚向楊致使了個眼色,輕咳一聲道:“老爺的知遇之恩,我等兄弟永不敢忘!”
四人共飲一杯之後,皇帝雙手虛按道:“都坐下說話!今日算是老夫踏青野遊,大家不必拘禮。”
在這樣的場合,還能說什麼呢?又有什麼好說的?有一搭沒一搭的陪着皇帝扯一些無聊家常閒話,楊致心下感覺說不出的彆扭難受。
如坐鍼氈的捱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隱約聽到前方官道又傳來了馬蹄聲。楊致耳力極佳,剛欲起身出亭觀望,卻被皇帝喝住了:“你急什麼?噤聲!”
皇帝年輕時親身統軍征戰乃是家常便飯,於行軍走馬一事當然是行家。用心側耳聽得片刻,從容理了理本就極爲齊整的衣冠,肅然道:“大約十餘騎,離此頂多不過三裡。應該是了!你們且慢一些,讓老夫走在最前頭去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