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濟南商界流傳甚廣的那份名單上所列十人,不到十日功夫,已有三人家破人亡。那份名單已經不是實力的象徵,更非聲名的榮耀,似乎成了催命的符咒。
中華王朝自古以來便崇尚圓滿,蘇子明在濟南有名的商賈之中增選了三人,又補齊了那份十人名單。
不過這一回總督大人似乎並沒有再向哪一位商賈下毒手的意思,反而收到了蓋有海關分署衙門經略使大紅官印的赴宴請柬,據說知府大人也會應邀出席捧場。都說宴無好宴,出點血是肯定的,但總比被那個瘋子架起炮來轟要好!
楊致本想露臉湊個熱鬧的,不想卻討了個沒趣。蘇子明說服他的理由很充分:一來您的身份與他們的檔次都擺在那裡,您以爲是個人就能與朝廷重臣、三品高官同席吃飯嗎?二來您就不怕嚇壞了人家?
蘇子明的勸說不無道理。楊致先前雖有御賜金牌在手,享有先斬後奏之權,明面上卻只是個閒散侯爵,任他天馬行空,無所羈絆。如今是皇帝明旨任命的大夏海關總督了,豈可同日而語?剛把濟南商界折騰得雞飛狗跳,蘇子明好歹是個兩度遇刺的苦主,又是將來還要與一衆商賈長期打交道的坐樁,由他出面,大家從心理上到面子上都更容易接受。
既是如此,楊致也不勉強。自從十一月初二日深夜接到蘇子明的密函,一直忙活到十一月二十日,濟南遇刺風波總算暫時告一段落。據初步統計,牽涉其中的三戶破家商賈,即便將諸多浮財與貨物及宅邸房產做了一定的藝術性處理,抄沒的家財依然高達一千一百萬兩。刨去給予知府衙門的善後費用。與海關分署上下的賞賜,居然還剩一千萬兩出頭。
出了那麼大的事,是絕對捂不住的。楊致關起門來自己動手,寫了近一整天的奏章,同樣以六百里加急送往長安。
諸事已了,年關將至。再在濟南逗留已無必要。根據這段時日收到的密報,金陵方面暫無動靜,有張幹、薛青雲與雲娘搭檔,楊致還是比較放心的。秦空雲、高可競與曹雲程等人也已安抵餘杭,着手準備籌建餘杭分署。
雖然楊致非常想念遠在長安的妻兒老小,但從眼前情勢與路途往返等方面來考慮,年前趕回長安無疑不太現實。思來想去,自與玲瓏定情之後一直聚少離多,還是去蓬萊陪玲瓏過年吧!
十一月二十三日。楊致單人獨騎,悄然離開濟南。一路上寒風凜冽,因爲不必心急火燎的趕路,對於沿途駐足歇宿的秦氏分號而言,他也是熟面孔了。走走停停,踏雪賞景,反倒別有一番難得的愜意。
而長安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御書房內,皇帝的案頭又擺着一摞厚厚的奏章。皇帝臉色陰沉。雙手負後,已在屋內踱了無數個來回。
自從皇帝復位以來。脾氣似乎越來越大了。每次見到楊致呈送的奏章的時候,尤其如此。馬成垂首侍立一旁,連一口大氣都不敢出。
皇帝踱了半晌,驟然停步吩咐道:“召金子善來見!”
若說覲見皇帝,身在宮內的金子善無疑是最爲方便的。應召而來後,皇帝徑直問道:“楊致與胡偉之的奏章。還有你轉呈來自濟南的幾份密報,朕都仔細看過了。細節稍有出入,其餘大多相符。你怎生看待此事?”
金子善斟酌道:“回皇上,蘇子明非但能躲過刺殺,而且能主動出擊。以身作餌,設伏誘捕。此人之心機才具,可圈可點。於楊致而言,府衙初建,若不施以雷霆手段震懾敵膽,日後恐怕麻煩更多。微臣以爲,楊致此番應對處置,並無不當。”
皇帝斥道:“這些屁話,還用你說?答非所問!”
金子善深吸了一口氣,無奈的道:“皇上,微臣斗膽諫言,此事不宜深究。”
皇帝不禁一時默然,落座嘆道:“朕可以裝糊塗,絕對不能真糊塗。此時此刻,法不傳六耳,但說無妨。”
金子善思索片刻,說道:“皇上恕臣直言,此事想要掌握過硬的證據,幾無可能。從楊致附呈的供狀來看,前任濟南知府李子寬難脫嫌疑。若是詳查下去,廢太子或會牽連其中。”
皇帝冷笑道:“就算楊致所奏全然屬實,幕後主使遭受的損失,尚有一千萬兩出頭。三戶商賈身死家破,長遠損失更是難以估量。你知不知道?數額如此巨大的一筆財富,放在朕的手上,足以發動一場滅國之戰了!難道只是爲了給楊致添亂?或是爲了噁心朕?居然扯到了恆兒與金城李氏的頭上!你信麼?”
傾盡民間財富用於發動戰爭,賬無論如何都不能這麼算。那三個倒黴商賈是出頭代理的替死鬼確然不假,可用屁股想一想都知道,他們多少有點老本和股份,絕不僅僅只是純粹的放牛娃。何況抄沒的那一千多萬兩裡頭,還不知道多少人暗地裡有份呢!
金子善無意在這一節上與皇帝爭辯,心裡很有點憋屈:其實幕後真相如何,皇帝與楊致心裡都有數,爲什麼一定要逼我來抖落乾淨?
沒人能當一輩子皇帝,一朝天子一朝臣。通過考究、培養、冊立國儲,關乎江山承繼,自古以來便被視作天家第一事。就算是鐵證如山,尚需慎之又慎,何況只是引申推測?皇子過於聽話老實,他說你平庸懦弱。皇子有點折騰的心氣勁兒,他又說你野心勃勃,唯恐你急於搶班奪權。皇帝的近臣固然不好當,皇帝的兒子更可憐!
眼見皇帝不依不饒的糾纏,金子善不能再含糊下去了:“皇上,微臣方纔只是根據現有證據指向,據實而言。如果皇上一定要微臣推測的話,此事應該是出自福王的手筆,寧王也不可能毫不知情。”
“皇弟?哼哼,先皇的臨終囑託,朕從不敢忘,更念及手足之情,放任他逍遙了幾十年,有心讓他安享一世富貴榮華。不擇手段的聚斂錢財,極盡奢靡,莫非朕是瞎子麼?那都由他去了。朕先前並未決意要廢儲另立,他與當兒眉來眼去的勾勾搭搭,朕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忍了。沒想到他已人到暮年,仍自這麼不安分!不!應該說他一直不甘心,從來就沒有真正安分過!”
“福王與當兒不就是一回事嗎?”皇帝氣咻咻的發了一通福王的牢騷,又問道:“說到嫌疑,敢兒理應嫌疑更大。此番不僅損失巨大,還無端搭進去了數十條人命。付出如此代價,損人而不利己,當兒爲何要做這樣的蠢事?朕真是想不明白。”
皇帝有四個兒子,龍椅卻只有一張。一切因由,皆出於此。爲了坐擁萬里江山,統馭億兆黎民,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值得!這麼簡單的道理,皇帝難道就真的不明白麼?
話已挑明說開,金子善反而一臉坦然:“皇上,臣與幾位王爺和諸多朝臣從無嫌隙,只是就事論事。此事原本可大可小,但楊致如何應對處置,卻是決定事態走向的關鍵。”
“臣敢斷言,其中有兩點,絕對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是蘇子明不僅能躲過刺殺,居然還能馬上出手反擊,設局誘捕。二是楊致反應如此迅速,手段如此兇狠。換做他人,全力緝兇蒐集證據,是爲了圖謀報復。楊致卻是一眼看穿實質,對屠戮泄憤並無太大興趣,對抄沒資財倒是不遺餘力,又快又狠。”
皇帝坦承道:“不錯。你說的這兩點,連朕都沒有想到。若非楊致赴任之前向朕解說,朕對海關職司委實知之不詳,大體以爲只是品階較高的一介稅吏。國用繁巨,若不放權,難道真讓楊致去明搶麼?不僅是朕,恐怕世人皆以爲緝兇抄家是朝廷與官府的事。卻疏忽了楊致是朕明旨委任的大夏海關總督,難道就不能代表朝廷與官府了?關於緝兇抄家,朕與大夏律》對海關總督衙門均無明令約束,楊致算不得有所違背,很利索的鑽了這個空子。”
既無明令約束,便無攻悍理由。只針對富商巨賈,不向地方官府啓釁,不涉小民百姓,不會撩撥官吏反目,不會導致民怨沸騰。迅速反擊,勢若雷霆,吃幹抹淨,見好就收。
金子善由衷讚道:“皇上明鑑。楊致之才,實非常人所能及也!”
皇帝從楊致的奏章裡抽出一疊銀票,衝着金子善揚了揚:“這廝可謂算無遺策。在前後兩道奏章之中,只是詳述經過,竟無一句自辯。抄家清冊,供狀,在三戶商賈處搜出的亂七八糟的文契,一樣不少。擺明了是把這個難題推給了朕,又何必自辯?非但如此,這廝只是隨奏附呈了四百萬兩銀票,就將朕當成叫花子給打發了!”
金子善順着皇帝的題目,爲楊致說了幾句公道話:“皇上,設衙署官,釐稅未徵,楊致也有他的難處。三戶商賈看似家資鉅萬,其實所囤貨物、商鋪宅邸、土地田畝佔去大半,爲求週轉,浮財之中現銀不會太多。此番抄沒的資財,諸多物事很難界定估價標準,一時也難以變現。依楊致之智,既是有心將此事推與皇上爲其擔待,所呈銀兩定然不會過分欺瞞。”
皇帝沉吟半晌,失神的道:“小金,朕能作交心之談的人,你是其中之一。你由李子寬說到恆兒,由恆兒而跳轉到了福王,朕也算沒有看錯你。”
“尉繚子》有云:慎在於畏小,智在於治大。咱們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那便各自心照了吧!當兒處心積慮,一石數鳥,所謀者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