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啓頭腦清醒,看得明白,問得直接,顯然是有備而來。雖是有言在先,說什麼“不論君臣”,但皇權與野心,業已成爲了深入骨髓的習慣。趙啓對利益交換的原則同樣深信不疑,他非常清楚,別人趨之若鶩的高官顯爵,對楊致已經毫無吸引力。楊致會開出什麼樣的價碼?他是否承受得起?這都是趙啓十分擔心、一直深受其擾的問題。
楊致並不急於回答他關於滅楚的問詢,而是反駁道:“你憑什麼認爲,封王封侯對我沒有意義?最起碼體現了你對我的能力與功勞的認可與尊重。貴爲王侯光無限,就算是混吃等死,也至少可保兩代衣食無憂。封不封是你的態度問題,接不接受那就是我的事了。”
趙啓坦然承認道:“那倒也是。你若是願意做個混吃等死的逍遙王侯,對我來說反而是件好事。”
他不是輕易會被別人牽着鼻子走的人,重又回到之前的話題,再度追問道:“我若任你爲滅楚統帥,需要多時間?多少兵力?多少耗用?如何保證必會成功?如若成功,又都有什麼條件?姐夫,你還沒有回答我!”
楊致認真答道:“南楚並非一城一地之小國,而是一個國力不輸大夏的龐然大物。攻陷楚都沙,大概需要兩到三年時間。若想全境皈伏,↖↖↖↖,≠.↓.n♂et少說也要十年以上。”
“至於兵力,需水師五萬以上,步騎二十五萬以上,總計不能低於三十萬。糧秣餉銀耗用,一年約在八百萬兩至一千二百萬兩之間,視戰況進展而定。”
“世事無絕對。我只能說是盡力而爲。不能保證一定成功。我相信無論是誰擔任滅楚統帥,都不會、也不敢打這個包票。”
楊致的回答條理清晰,簡單明瞭。
大夏與突厥一戰的實際統帥就是趙啓本人,於兵事上的造詣有了足進步,是以並未感到過分驚訝:“只要攻陷楚都沙,便可宣告南楚已然滅國。此後只需窮追猛打。不容他們玩什麼遷都殘存的把戲,不給他們任何喘息之機就是了。”
“兵力要求也還算合理。記得當年父皇發動滅唐之戰,動用的水陸大軍還不止此數。只是耗用爲何會那般浩大?我曾調閱過兵部與戶部的存檔,滅唐之戰前後也是歷時一年左右,糧餉耗費不過六百萬兩而已啊?”
楊致解釋道:“你若是將戰前準備、戰後賞恤這兩項都算進去,想必與一千萬兩相差不遠。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南楚與南唐幾乎沒有什麼可比性。如果非要比較的話,因爲此戰關乎大夏國運。關乎南楚存亡,戰線更,規模更大,也會更爲慘烈。我不能保證不死人,但必須盡力爭取少死人,每年至少會擠出二百萬兩用於採買火炮、重弩、弓箭、雲梯等軍械,我說的預算還是保守的。”
楊致說得很是實在,趙啓也知道每逢大戰。不僅拼的是錢糧,更是無數人的性命。喟嘆道:“一將功成萬骨枯!”
默然片刻。繼續追問道:“你的條件呢?”
趙啓如此鍥而不捨,楊致心存試探的依言答道:“第一,我初次統軍,於襄陽諸將而言只是新來乍到。不是說我鎮不住檯面,而是不想無端耗費太多的時間與精力,拿他們作法立威。都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我要揀選幾個得力人手同去。”
“衛飛揚勇冠三軍,這些年來習武修兵略有所成,已具統帥之才,可當方面之任。沈重忠直可靠,但有所遣。必會不折不扣、足尺三寸的完成。禁軍偏將劉當乃是商戶人家出身,精於籌算謀劃,負責諸部協調、糧餉調度、後勤統籌,足可勝任。禁軍偏將張得勝自幼在黃河邊大,諳熟水性,可調水師爲將。禁軍驍騎將軍陳準不僅擅野戰,于軍械應用之道亦頗有研究,衝陣破城,皆可用之。此外葉闖本部六萬人馬,加上後續增援的一萬淮南軍,兩萬金陵軍,必須受我節制。”
在趙啓看來,楊致這個要求根本就不是要求,簡直是避重就輕、答非所問。然而話不說不明,強笑道:“姐夫真是舉賢不避親啊!衛飛揚與你有八拜之交,沈重與你有郎舅之親,劉當、張得勝、陳準都因你當年迎駕之時由一介校尉揀選擢拔而有今日,葉闖與你惺惺相惜,甚爲相投。即便如此,我都答應你!”
“連同兵力與耗用,我也一併答應。只不過剛歷大戰,兩方面都有些吃緊,你要多給我一點時間。還有呢?我指的是功成之後。”
楊致淡定的道:“且不忙說功成之後。我的第二個條件,是因我老夫年邁,思鄉親切,想舉家遷回信陽老家居住。我說句大實話,與其在老爺子百年之後扶靈回鄉歸葬,還不如在生之時回去好好過上幾年。當初我們遷居安來得堂堂正正,遷回老家也想走得光光。”
舉家遷回信陽老家?!開玩笑!你想都別想!趙啓一時情急,下意識的一口回絕道:“不行!……絕對不行!”
楊致笑問道:“你就不能再考慮考慮?”
趙啓注意到了楊致的措辭,皮笑肉不笑的反問道:“你是讓我考慮?而不是商量?你確定是要求?而不是請求?”
趙啓難以答應本在意料之中,反應之大則是楊致的意料之外,耐着性子說道:“你可以體體面面的送個順水人情,我們也好走得安安心心。”
話雖婉轉,卻明白表示不容商量。
趙啓強自按捺心頭的惱怒之意,試着勸道:“富貴還鄉,落葉歸根,本是人之常情。大夏高官將帥外任,家眷留居安,乃是不成的定例。我若爲姐夫首開其例,日後怎麼向武百官交代?”
楊致堅持道:“富貴還鄉還在其次,落葉歸根纔是我家老爺子的心願。所謂高官外任,家眷留京。無非是押爲人質罷了。一人獲罪,追究株連起來無疑也更爲方便。若真是碰上了個心腸夠狠夠硬的主,那也是白瞎,不無自欺欺人之嫌。規矩都是人定的,既是不成的定例,那麼說並無名正言順的法理依據。許或不許,猶在兩可之間。”
“再說滿朝武百官操守不一,貧富有別,不見得人人都有攜帶眷屬在京置業安家的能力。據我所知,在朝爲官而家眷留居原籍者,就佔了六成之多。不說別人,就說此番戰死的驍騎將軍李爲,從三品的武職品階不算低了吧?他在安有府邸嗎?有家眷嗎?”
“你不放心就說不放心,別扯什麼首開其例。也犯不着向武百官交代什麼。”
“你?!”楊致一番說辭,令趙啓一時無言以對,索性直說道:“你本就名振天下,在朝執掌大夏海關,在野勢同一方諸侯,如今再將大夏大半兵力交與你手,換做是你,你會放心麼?”
楊致悠然道:“有什麼不放心的?大夏立國至今已歷四世。國勢強盛,深得人心。根基日趨牢固。莫說我從無挾勢自立的念頭,就算是有,焉能成事?你怎麼對大夏、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呢?”
“任我滅楚統帥,至今只是假設,尚未成爲事實。如何取捨,最終決定的是你而不是我。所以這跟我想舉家遷回信陽。不是什麼必然的先決條件。你何必那麼緊張?”
“不管你是否用我統軍滅楚,大夏海關總督我都早就不想做了。當初白手起家,如今架構完善,吏屬得力,運作成熟。釐稅收入穩定。截至上年年末,上繳國庫之銀已逾六千萬兩。毫不客氣的說,我自認不辱使命,對得起大夏,對得起先帝。卸任交與朝廷,我已十分放心,也省得你從旁眼饞,老是暗自惦記。”
“我老父妻兒遷回信陽,只爲滿足老爺子的心願,盡人子孝道。除此之外,其實與留居安並無太大分別。信陽到襄陽相距五百餘里,大軍沿隨州一路南進,只會相距更遠。即便事有萬一,你以爲我滿門老幼婦孺都有會飛的本事?到時候你勢必會令人將我全家死死盯住,你以爲地方官與當地駐軍都是瞎子麼?”
趙啓登時大感頭痛,連連揮手道:“罷了,罷了!我承認說不過你!……任你說破了大天,若我就是不答應呢?”
楊致沉下臉來,冷冷道:“那你就是仗勢欺人的耍無賴了。我之所以這般大費口舌,是爲了最大限度的表示對你的尊重。我很希望你不要出於一時意氣,輕易糟蹋了我對你的這份尊重!我若執意要走,你能攔得住麼?當然你完全可以調兵圍府,甚至暗中授意縱兵屠府,這也正是很多人日思夜想所盼望的。”
“一旦走到了那一步,那就是決然翻臉,你我之間再說什麼都是多餘。你可以屠戮我的家人,但放眼大夏,能夠置我於死地的人真是不多。你與你所有的妃嬪兒女,加上一應趙姓皇室宗親,將會時刻處於我報復刺殺的陰影之中,直到一個不剩的全部死光。我會窮畢生之力與大夏王朝爲敵,能否顛覆大夏我不敢保證,但將大夏攪個天翻地覆、令其倒退一二十年還是很有幾分把握的。”
趙啓熟知楊致的脾性與本事,這廝從來都是說得出就做得到,絕不全然只是嚇唬他。但又確實拿他沒辦法,是以口不擇言的勃然作色道:“你……你好生大膽!竟敢威脅朕?!”
不過屁大的事,你至於嗎?楊致根本無意退讓,輕蔑的笑道:“皇上若不提醒,微臣都差點忘了你是朕了。君臣就是君臣,即便是打了待如摯友的幌子,一口一個姐夫的叫得肉麻,都始終無法改變。”
一手扣上茶盞道:“皇上想要翻臉,微臣被逼無奈之下,也只好勉力奉陪了。敢問皇上,到底是誰威脅誰?微臣輸了大不了從頭再來,可皇上自問輸得起麼?短則三五日,則十天半月,微臣會上奏辭去海關總督一職,爾後帶老父妻兒回鄉。誰若膽敢阻攔,微臣必將視之爲死敵!”
只要趙啓仍是倚仗皇帝的身份出言不遜,楊致就會毫不猶豫的端茶送客。那便意味着趙啓今日的一片苦心盡皆付諸東流。
楊致不是瘋子,以前慣着你,那是給你面子。你老子在世的時候,想在我面前甩臉子,事先都得掂量掂量,我他媽給你臉了是吧?可憐耿進父子一世英雄。在新老兩代皇帝面前都跟哈巴狗兒似的乖乖聽話,你們幾時放心過?又放過耿超了嗎?你詐唬兩聲我就裝孫子,真當老子犯賤有癮還是怎麼地?
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楊致並沒有打算給趙啓太多的時間。茶盞一端,便是宣告二人就此決裂。這對趙啓心性的隱忍、應變的急智,都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趙啓目光如炬的注視楊致片刻,倏然笑道:“是我失言了,姐夫勿怪。本來好好的,不知怎麼話趕話的就越說越擰巴了!咱們有話好說。姐夫可還有別的條件麼?”
楊致不禁暗自嘆息:年紀輕輕就有這般出色的演技,將來若是熬到你老子那個年紀,滿朝武衆臣豈不是任你如役小兒?
臉皮這回事兒,沒有最厚,只有更厚。
楊致冰冷的臉色瞬間轉晴,笑意盈盈的道:“我方纔也是一不留神,與你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剛剛我們是在說什麼來着?還是先別把話扯遠了吧!”
跟我玩太極?你以爲我傻啊?我口乾舌燥的說了老半天,差點沒翻臉談崩了。難道你當我是放屁麼?
趙啓心裡恨得直癢癢,他既明言願意將海關總督衙門交出來。好歹也算個交換條件。無奈的道:“就如姐夫所言,不管我答不答應,你都已經決定了。行!我答應了!下一個條件呢?千萬別忘了,你曾放言永不稱王的!”
楊致頗不耐煩的道:“你怎麼又繞回去了?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封不封是你的事,受不受是我的事?我若功成。你若毫無表示,或是表示得不到位,打的是你自己的臉!我第三個條件說來很簡單,功成之後,我會辭去一切官爵。你點個頭放我走就行了。”
趙啓登時狂喜:“真的?!姐夫,你不會涮着我玩吧?”
“那是能涮人玩的事嗎?真的。”
趙啓心下仍是半信半疑,臉上笑眯眯的道:“你早說啊!你這三個條件若是倒過來說,何至於此?”
楊致反問道:“我順着說尚且如此,若是倒過來說你會信嗎?”
趙啓想了一想,正色道:“姐夫,說實話,即便我們談到了這個份上,我依然不敢完全相信你。你助我成就千秋功業而一無所求,你讓我怎麼信你?如果你今日所說確係出於真心,又何必要自薦掛帥滅楚?回京祭奠耿超、李爲之後,上奏辭職,舉家回鄉,我想我會答應。”
“不見得。”楊致搖頭道:“我的能力與勢力,一直爲你們父子兩代深感忌憚。我若真那麼做,你首先想到的是我有何動機。海關總在大夏境內治下,收歸朝廷只是早晚的問題,所以你有信心。山東外海諸島原本不屬大夏實際控制,是由我用性命拼殺得來,但依然交納戶籍圖冊以表皈伏。將來的夷州,亦會效仿此例。中華王朝歸於一統,乃是大節大義,我絕對不會忤逆潮流,裂土自立。”
“正因爲你不會相信,所以我纔想爲大夏建一奇功。我因血戰大漠而成名,因力挫前太子逆謀、開創海關而報先帝知遇之恩,因據島爲基以自保,因統軍滅楚而傳世。總有一天,我會老、也會死,但我不想終此一生都要打打殺殺、費心算計。而將自己與家人命運攥在別人手上,寄希望於皇帝的寬厚仁慈,你不覺得既可笑又可悲嗎?”
“有了偌大名聲,有了這許多功勞,你還敢動我嗎?別人還敢來惹我嗎?我只想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想過幾天清靜的日子。說來慚愧,我自舉家遷居安以來,自成婚生子以來,又真正安安心心的陪伴過老父妻兒幾天?老婆孩子熱炕頭,有魚有肉小酒酒,這是尋常小民百姓最普通不過的生活。若說功名富貴,我已近巔峰,可我過上這樣的生活了嗎?沒有!沒有!”
趙啓默然半晌,問道:“姐夫辭卻一切官爵之後,將來都想幹些什麼?”
楊致唏噓道:“在我有生之年,若非你苦苦相逼,絕不會妄佔中華王朝一寸土地。我志在海外,辭官棄爵之後,我會揚帆出航,出海遊歷。待到累了倦了,便會回鄉安居,侍弄田園。再開辦一家書院,教書育人。到時候你做你的皇帝,我當我的百姓,各不相干。”
趙啓嘆道:“父皇曾經教導過我,想要做個好皇帝,是普天之下一等一的苦差事。但願姐夫牢記今日之言,恪守承諾!”
楊致苦笑道:“偏偏有無數梟雄人物爲了你口中的這份苦差事,前赴後繼的掙破了頭,乃至不惜搭上身家性命!人與人的相處,真誠與信任從來都是相互的,我也希望你能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