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各人有各人的福澤,楊致原本不想插手徐文瀚的家事。
徐文瀚走後,楊致左右思量,越想越是覺得不對勁。若是徐文瀚與田氏婚後多年一無所出,或有可能是徐文瀚有什麼隱疾。可如今夫婦二人連兒子都生下了,這個問題顯然是不存在的。
敗家娘們,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楊致都見得多了。徐文瀚成婚已近六年,算上楊致當初送的十萬兩銀票,幾年下來收入五十萬兩以上還是保守的。有此身家,在長安已然邁過了高收入人羣的門檻,足可躋身富豪之家。
打個非常直觀的比方,田祖德在任翰林院掌院大學士時,每年的俸祿不到三千兩,加上宮中四時八節的諸般賞賜,滿打滿算不會超過八千兩。除了應付滿門近百口人的日常開銷,還要接濟別人。徐文瀚的年收入不低於八萬兩,田氏花光了不算,還催逼徐文瀚向楊致與秦空雲討要,這麼多錢究竟都花到哪兒去了?
楊致也不管徐文瀚高不高興,清產覈資是爲了與田氏算個明白,下一步奉送美姬是爲了警告田氏,徐文瀚可以納妾,將來可以將你晾在一邊。再下一步奉送名門閨秀的庚帖,是爲了告訴田氏,眼饞宰相夫人這個位置的女人少說也能排出二里長,你最好見好就收,否則⑩,..就趁早滾蛋!
第二天,田祖德、徐文瀚、田氏都收到了楊致命人送來一份清單:田家在武成二十五年之前,名下所有產業估價總計一萬一千零四十兩。截至隆昌二年三月末,徐家名下產業估價總計一十六萬三千兩。其中徐府宅邸是先皇所賜,裝葺、傢什皆是楊致操辦添置。一概囊括在內。田家名下產業估價總計四十八萬六千二百一十五兩,不到六年時間。增值近五十倍。
除此之外,另附有一份極具特色的清單:僅以夏曆隆昌二年三月統計,田氏與徐文瀚發生口角四十七次。徐文瀚別無妻妾,一月之內,二人同房共眠的日子只有六天。
阿福這次的傳話更狠:我家侯爺說了,人在做,天在看。聽聞嫂夫人自小身體欠佳,萬望多加保重。
夫妻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古往今來就是世間第一難事。楊致越俎代庖的威逼恐嚇,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懂事的根本不用逼,不懂事的再逼都沒用。
徐文瀚與田氏的結合,實際上是先帝撮合的一場政治婚姻,並無多少感情基礎可言。楊致的激憤之舉,皆因很爲徐文瀚心痛。所謂家醜不可外揚,田祖德與徐文瀚都是愛面子的人,不管兩家被攪得如何雞飛狗跳。都只會盡力捂着。這事無論怎麼看,都是徐文瀚佔了全理,但楊致不是居委會大媽。老徐,日後您還是自求多福吧!
恐怕連楊致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切都源自於等待中的焦躁情緒。朝議過後,皇帝那邊倏然間沒了聲響。楊致也知道凡事總的有個過程,不管不顧的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對大家都沒好處。
楊致一再囑咐,離京的行裝儘量簡單。可幾個女人似乎永遠都有收拾不完的東西,他既沒興趣、也插不上手。這日百無聊賴間。想起了秦空雲早幾天的邀請,踩着午間的飯點去了秦府。
老狐狸還是成天呆在幽深昏暗的房間,還是一身不變的半舊玄色長袍,還是半躺半坐的窩在軟榻上。只不過鬚髮皆已花白,臉上的刀刻一般的褶皺更深,秦公是真的老了。
“來了?坐吧!上好的西湖雨前龍井,你也不是外人,自個兒動手嘗一嘗。”
楊致也不客氣,給自己沏了一盞茶:“老頭兒,一年多沒見,你又老了。”
秦公不以爲忤的曬笑道:“不老的那是妖精。想想皇上任你統軍的旨意,過幾天也該頒下了。小子,以後好自爲之。”
楊致爲秦公面前的茶盞續上水:“這一句話就把我給打發了?就不想跟我說點別的?”
秦公淡然道:“你還想讓老夫說什麼?非要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跟你道別,難道你才滿意?新老交替,天道輪迴,古今皆然。活到了老夫這個歲數,豈能這一點都看不開?我們的時代已經遠去,你們的時代纔剛到來。如何?老夫這麼說,你聽着順耳多了麼?”
楊致不禁一樂:“老頭兒,你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是個無所不作的混混,只怕是比我家老爺子好不了多少。”
“我比你家老爺子差得遠了。”秦公唏噓道:“你家老爺子樂天知命,那是大智若愚啊!因爲有你這麼個好兒子,享盡人間富貴,閱盡世間繁華。到得垂暮之年,能落葉歸根榮返故里,闔家團聚,兒孫繞膝,頤養天年。老夫勞碌奔波一世,逢年過節連全家吃頓團圓飯都成了一種奢望。撒後人寰之日,欲求三子送終而不能!呵呵,這就是老夫爲之奮爭了一生的大夏首富之家!”
秦公貌似豁達,終究不是聖人,這番話中飽含傷感之意。見楊致聞之默然,話風一轉道:“你我兩家合作已久,老夫完全信得過你,對空雲與驕陽也很放心。你若統軍滅楚,秦氏必會一如既往的鼎力相助。但老夫還有一事相托,務必把我家三兒平安帶回來。什麼錢財、產業皆可棄之不顧,只要是個活人就行!都說爹孃疼滿崽,老夫虧欠這個小兒子的實在太多了!”
秦公與秦氏兄弟平日都極少提及秦氏三公子,既是與滅楚有關,想必是潛伏在南楚做臥底了。
楊致苦笑道:“我視你如師如父,與空雲、驕陽情同手足,此事無須相托,自是義不容辭。可你總得讓我知道你家三公子在哪兒、叫什麼吧?”
秦公微微搖手道:“我家三兒自幼心性高傲,膽大而心細。與你說白了,就是個有幾分尿性的聰明人。聖旨一日未下,你統軍掛帥便無十足把握,到時候他自會主動來尋你。咱們還是先吃飯吧!”
秦公深居簡出,這麼多年來,楊致很少與他同席,單獨一起吃飯,今日還是頭一回。老頭兒號稱大夏首富,午間的飯食竟然簡單得離譜:一碗清湯素面。清澈見底的麪湯裡幾乎看不到油星,只漂着幾根青翠欲滴的蔬菜。
楊致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翻着白眼道:“……不會吧?老頭兒,莫非你是個虔誠的佛徒?可我不是啊!我二哥……也就是您家大少爺,在外頭隨便吃個菜,都夠你吃個十年八年的素面了!”
秦公小口吃着麪條,一臉享受的道:“兒子是兒子,老子是老子。老夫不信佛,這世上除了自己,我誰都不信。爲人當知惜福,到了老夫這把年紀,絕對不會虧待了自己。有道是老人家吃過在先,年輕人有吃在後。小子,你想吃什麼你家裡沒有?用不着賴在這裡蹭飯。愛吃不吃,能吃就吃,不吃那就慢走不送了!”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在長安,不,恐怕是在秦公有生之年和他吃的最後一頓飯了,如果這碗素面也能算是飯的話。是以楊致拿起筷子試着吃了一口,孰料立馬兩眼瞪得溜圓:“味道不錯啊!好吃!太好吃了!”
秦公不以爲然的道:“那能差得了嗎?這碗麪連工帶料少說也要花上二百兩銀子,也就是你來了,換做別人,老夫還捨不得呢!”
楊致愕然道:“老頭兒,你是說……這一碗素面花了二百多兩銀子?你知不知道,二百兩銀子足可以買二十頭牛了!”
秦公不屑笑道:“這有什麼稀奇的?僅是清湯湯料,先用大骨、肥雞文火慢燉十二個時辰,期間撇盡油末,直至清澈如水。爾後加入海蔘、鮑魚、魚翅、乾貝、魚脣、鱉裙、鹿筋、鴿蛋、鴨珍、魚肚、花膠、瑤柱、鴿子、排骨、蟶子、金華火腿、豬肚、羊肘、蹄尖、蹄筋、老母雞雞脯、黃嘴鴨鴨脯、雞肫、鴨肫、冬菇、冬筍,再度文火熬煮十二個時辰,照例撇盡油末,只留清湯。”
“面也是現磨現做,說了你也不懂。怎麼樣?你還覺得老夫小氣嗎?還覺得老夫慢待了你嗎?”
做一碗麪都能扯出這麼多學問,楊致不禁暗罵老傢伙變態,但並不妨礙他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連面帶湯都吃了個乾淨,就差沒好意思去舔碗底了。
秦公面帶微笑的看他吃完,不無惋惜的道:“好東西應該細品慢嘗,似你這般吃法,當真是暴殄天物!”
楊致嘟囔道:“二百兩銀子對你來說算什麼?有心請我吃飯,就該煮個十碗八碗的讓我吃個痛快纔是。反正又吃不窮你!”
秦公嘆道:“小子,你敢作敢爲卻又狡獪無比,我秦氏三子遠不能及也!說實話,老夫很喜歡你,也很看好你。”
“你之身家已然不遜秦氏,老夫若是在你面前炫耀財富、顯擺豪闊,你覺得有意思嗎?於你我兩家而言,財富的意義,如今僅只是一個數字,一種象徵。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在有生之年,能利用手中的財富做出一番事業,那才稱得上是不枉此生!是你讓老夫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我很感謝你,真的。”
“你知道老夫今日爲何請你吃麪嗎?味美,卻順滑。然凡事過猶不及,亦不能只看表象。若是真爲你做個十碗八碗,你還會覺得有那麼好吃嗎?”
疲倦的躺回軟榻,閉上雙眼道:“小子,今日一別,來生再見吧!”
秦公一席話,令楊致無語凝噎,眼淚不知不覺的就流下來了。當下不再多話,肅然雙膝跪地,恭恭敬敬的給秦公磕了三個響頭,黯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