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啓威權日盛,越來越有皇帝範兒了。除了這小子從孃胎裡帶來的權謀天賦,加上老皇帝煞費苦心的多年秘密培養,從挑起與突厥的死戰而大獲全勝,到如今楊致統軍的捷報頻傳,都給趙啓加了不少分。
金子善自上年那次碰了一鼻子灰之後,即便皇帝主動開口問詢,都再未對軍國重務作過一字評論。隨着皇帝的日漸成熟,“內宮不得干政”這條鐵律的烙印,也日漸清晰。
身爲宮中內宦,是龍得學會盤着,是虎得學會臥着。能悟通這個道理的人,通常活得越久。沒事找事的次數多了,就等於是找死。
先帝的貼身內侍馬成,金子善心底原本是不大看得起的。回頭想來,這位老前輩在先帝面前一輩子都沒說錯過一句話、做錯過一件事,愣是平平安安的得以善終。誰敢說這不是他老馬的本事?
皇帝在御書房召見重臣議事之時,最不喜受人打擾。八百里加急的軍報卻是例外,前方將帥只要腦子裡沒有進水,誰都不會吃飽了撐的,動輒什麼事都六百里、八百里的加急。
金子善打斷正說得順溜的王雨農,把軍報呈上御案道:“皇上,這是楊侯剛剛命人送來的八百里加急軍報。”
趙啓皺眉拿起一看,面目頓時舒展開來:“朕還以爲楊致那邊出了什麼大事呢!那兩份奏章暫且放下,大家不妨先來議一議這份軍報:南楚遣人與楊致接洽,乞請兩國罷戰議和。諸位卿家,你們認爲朕答應還是不答應?”
寧王趙當與康王趙敢因爲同病相憐的緣故,已然抱團取暖、站到了同一陣線。這些年來,一直秉着“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的宗旨,不屈不撓的進行徒勞無功的抗爭。
二王都曾統率重兵鎮守一方。從未有過重大敗績,原本對突厥與南楚的戰事還有幾分發言權。孰料楊致幾仗打下來,也將二人漸漸打得沒了多少聲響。
如果是像先帝與福王兄弟倆那樣。一開始就做個混吃等死的逍遙王爺,倒也罷了。可眼睜睜看着自己被逐漸邊緣化。一天天的遠離核心權力中心,他們又怎會甘心?
寧王趙當逮住難得的話縫道:“皇上,我軍戰果豐碩,皆因將士戮力用命拼殺得來。如今優勢在我大夏,何須與南楚議和?依本王之見,皇上絕計不可答應!”
康王趙敢跟着奏道:“皇上,王兄之見,本王附議。”
在趙啓心目中。早已將這兩位寶貝哥哥當成了擺給人看的樣子貨。沒人不讓你們說話,反正你們說不說都無所謂,說了也沒用。
曬然一笑,問道:“諸位卿家,對於此事還有何高見?”
王雨農先前就解決委任官吏接管治理一事,已基本說完,接過皇帝的話頭道:“皇上,這份軍報與老臣想說的第二件事剛好契合。”
“楊侯素來見事深遠,將南楚喻作不可一口吞下的龐然大物,極爲恰當。吞下肚了的東西。不僅不能吐出來,還要能克化受用。大軍需要歇一歇,大夏需要緩一緩。楊侯送呈兩份奏章的同時。已下令麾下諸軍各部原地休整待命,亦是出於此意。”
“南楚遣人乞和,或是爲求一時苟安,或是爲爭取時間的緩兵之計。老臣以爲,不管南楚乞和是何目的,都不妨順勢答應。”
趙啓點了點頭,又問道:“文瀚,你怎麼說?”
徐文瀚應聲奏道:“皇上,王相之言。臣亦贊同。微臣還有個建議,皇上何不頒下一道明旨。將兩國議和之事全權交與楊致?除此之外,一切照常。權當沒有這回事。”
陳文遠禁不住莞爾失笑道:“皇上,楊侯當年與突厥議和的場景,老臣曾經親眼目睹。楊侯打仗是一把好手,議和更是不含糊啊!”
趙啓拊掌笑道:“妙啊!他們談他們的,我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那就照文瀚說的辦!”
所謂的議和,楊致當然明白是怎麼回事。好比兩個人幹仗,其中一人抱了往死裡打的心思,但打到中途打累了、打不動了,另一人也被打怕了、主動說他不想打了,暫且兩下停手來個中場休息,等緩過勁來再接着幹。
下雨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那就議和吧!先開口提出不打了的人,通常是要付出代價的。也就是說,除了解悶,還可以順手發財。
楊致閉着眼睛都能認定,對皇帝來說,議和也是剛一犯困就有人送枕頭的好事,不答應纔怪。但這大夏畢竟是他老趙家的,總得打個招呼。外任將帥擅自與敵國議和,罪同謀反,傻不拉幾的掉進這種毫無技術含量的坑裡,完全沒有半點必要。於是乎,八百里加急軍報就此出爐。
值得一提的是,南楚派來表達和平誠意的接洽之人,居然是一位意想不到的民間人士。
根據楊致的估算,送呈皇帝的兩份奏章所陳之事,要得以初步解決,少說也要等到年底了。這一日正自琢磨,是不是趁這個機會抽身回家一趟,看一看老父妻兒。
中軍校尉龍雨前來稟道:“大帥,有位南楚客商在轅門外求見。一行共有二十二人,其中三人作僕從打扮,另有十八個佩刀的壯漢,應該是隨行的護衛。爲首之人是個眉目俊朗的年輕後生,自稱姓秦,是大帥世交之家的子弟。”
龍雨自從以特殊的方式接待了楊府的首席家僕阿福之後,暴烈的脾氣收斂了不少。他雖家財殷富,那都是真刀真槍的在戰場上拿命拼來的。按龍雨的說法,只是“隨便”教訓了阿福哥幾下,就賠了一千兩銀子,至今令他肉疼不已。
一千兩銀子就買來了一個教訓,敗家也不能是這麼個敗法:只要是來求見大帥的人,絕對是輕易打不得的。沒辦法,實在太貴了。打不起啊!
“姓秦的世交子弟?”楊致下意識的唸叨了一句,騰地的起身道:“快快請他進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一個笑容可掬的年輕人帶着一個胖乎乎的小廝。施施然進了帥帳。
年輕人從容不迫對楊致躬身長揖行了一禮:“小人秦如炬,拜見大帥!小人久仰大帥英名。今日終能得見尊顏,委實榮幸之至!”
自稱名叫秦如炬的年輕人,身着一件寶藍綢衫,手持摺扇,確實眉目俊朗,風度翩翩。
楊致親熱的一把拉過他的手,引至帥帳大堂的客椅坐下,重又將他打量了一番。慨然嘆道:“秦氏三子,果然皆是人中龍鳳!我與令尊和你兩位兄長相交多年,今日也是頭一回見你。”
爾後安返主座,雖然仍是笑容滿面,卻不再言語。
秦空雲與秦驕陽對這個三弟諱莫如深,在楊致的記憶中,似乎從未主動提起。秦公那個老狐狸對小兒子也是神神道道的,連叫什麼、在哪兒都沒告訴他。
開玩笑!就算在街肆上買樣東西,都要先驗一驗貨呢!你說是就是啊?
秦如炬恍然一笑,自袖囊中掏出一件物事呈上帥案:“小人來得匆忙。只帶了這個小物件,聊供大帥把玩。小人自感羞愧無地,萬望大帥見諒。家父愛吃的清湯素面。小人也會做。大帥若得閒暇且不嫌棄,小人亦可恭請品嚐。”
楊致一眼就認出秦如炬呈送的小物件,表面看來是一方做工精巧的秦氏玉石徽記,實則是一方密印。憑此密印,所有秦氏分號的銀錢、人手皆可隨時調用。加上又提到了楊致向秦公辭行之時吃的清湯素面,身份應可確認無疑了。
將密印遞還給秦如炬道:“有道是君子不奪人所好,這個物件過於貴重,恐怕我承受不起。三公子不必太過客氣,這麼說話就算你不覺的累。我聽着都彆扭。咱們還是兄弟相稱吧!”
秦如炬呈上密印,本是爲了驗證身份。顯然沒打算真的送給楊致,當下依言收起。換了口吻道:“楊帥。實不相瞞,小弟此來乃是受人之託。”
世交子弟也好,初次見面也罷,楊致很不喜歡這種類似於捧哏的說話方式。皺眉問道:“誰?所爲何事?”
秦如炬見楊致臉色不愉,直言答道:“小弟受南楚權相譚重元之託,前來問詢兩國罷戰議和之事。”
“罷戰議和?……好事啊!”楊致略一思索,追問道:“茲事體大,不是我能做主的。再者口說無憑,譚重元爲什麼會找上你?”
秦如炬解釋道:“譚相也知道楊帥難以做主,這不是讓小弟先來探一探口風麼?罷戰議和只是個好聽一點的說法,其實就是乞和,距離請降僅有一步之遙。對大夏而言當然是好事,對南楚來說就不怎麼光彩了,怎會公然大肆宣揚?大夏是否答應尚未可知,如若遭拒那便一拍兩散,又怎會留下憑據?”
“秦氏身負大夏首富之名,天下無人不知。南楚的偵搜官署並非擺設,何況秦氏的背景本就不難打聽,楊帥與秦氏是何關係,更不是什麼秘密。找小弟探路,如若事有可成之機,即可遣派官吏詳談其細。如若事不可爲,則與官面無涉。”
楊致進一步追問道:“南楚的條件是什麼?”
秦如炬苦笑道:“罷戰是最起碼的。至於其他條件,譚相又怎麼知道大夏想要什麼?應該由大夏先提出來,爾後南楚纔好考慮能否予以接受。”
依據楊致對張博虎的瞭解,夏軍目前的處境是瞞不過他的。楚帝與譚重元或是真心請和,張博虎與文煥章則十有八九是緩兵之計。可那又怎麼樣呢?反正是打不動了。
是以不再糾纏,似笑非笑的道:“我即刻向皇上奏報此事,你先回去向譚重元稟報今日與我面見的情形。只不過……你帶來的那個胖子必須留下!他老爹讓我叫他回去吃飯!”
秦如炬與帶進帥帳的那個小廝登時聞言一愣,尚未來得及反應,楊致嘿嘿笑道:“你們秦家父子幾個只有驕陽還算實誠,其他都是一路貨色!秦三胖子,在我面前唱上這麼一出,很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