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楊致“死而復生”還不到十天,就被當成了大夏朝堂的一劑強力敵殺死。長安官場一片肅殺,自詡剛正清廉的官員無不揚眉吐氣,身上有屎的權臣貴戚莫不心驚膽寒。一句被視爲惡毒透頂的詛咒,在衆多官員當中迅速流傳開來:尾巴若不知道夾緊些,小心碰上那個叫楊致的瘋子!
高官顯爵在諸多百姓心目中通常可望不可及,在無數醉心功名的官員們眼裡更是重逾身家性命。蓋世英雄終究不是一般人,楊致對當朝國舅痛下狠手,“自願”削職降爵爲兄弟戰友抵罪,無疑譜寫了一曲不畏權貴、義薄雲天的嶄新篇章。
經過不少狂熱的粉絲以訛傳訛的粉飾,楊府老爺子向三教九流收取進門費的生猛行徑,也成了順應民意的“親民之舉”。前任忠武公、現任飛虎侯的仰慕者成千上萬,若是人人上門拜會,楊府豈不是連門都會擠破?讓人家飛虎侯爺還怎麼幹爲國爲民的大事?有了這樣無比強大的理由支撐,幾乎連楊炎自己都相信了,恬不知恥的收錢絕對是爲了廣大人民羣衆着想。
俗話說強中更有強中手,楊炎的臉皮厚度若是與皇帝相比,頂多只能算是個剛進學的蒙童。
太子領受爲楊致物色賜邸的任務後,即刻交代心腹親信東宮侍讀裴顯中火速辦理。皇帝只籠統要求“不遜任何王侯”,自然只能就高不就低。皇帝御弟福王是個長袖善舞生財有道的閒散王爺,朝野皆知其家底在諸多王公權貴中最爲殷實,府邸最爲恢弘華貴。裴顯中當然不會笨到去問福王府內的瓤兒價值幾何,只能向外表的皮兒看齊。
大夏後方安定多年,三秦關中之地的富商巨賈在長安置宅安居的不乏其人,佔地面積與建築規模可與王侯府邸比肩的豪宅並不難找。裴顯中很快就看中了城南一處關中鉅商的府第。
宅邸雖然相中了,卻又讓太子趙恆犯了難。他署理政務多年。實際上一直是扮演內當家地角色。百萬夏軍連年東征西討耗費巨大,又不敢過分加徵稅賦失了民心,但要維持大夏那麼大個攤子又處處要的是銀子,國庫幾無隔夜之銀乃是常事。
安貴侯一家的慘景就擺在眼前。事關皇家體面也總不好明搶。就算連逼帶嚇讓那位鉅商半賣半送,還要按王府一級規制整飾修葺一新,配齊僕從侍婢,粗略一算沒有四十萬兩銀子竟然辦不下來!
趙恆自己的腰包倒是頗爲厚實,可有皇帝不想讓其他人與楊致夾纏不清這話,即便有心放血也不敢往裡頭貼。好在皇帝囑咐過他不要怕花了銀子,於是壯起膽子擬了一份預算據實上奏。
不料皇帝只瞄了一眼便大感肉疼。不悅地道:“區區一座宅邸,竟要花費這許多銀兩?現下國庫支應艱難,朕是說讓你不要怕花了銀子,不是讓你大手大腳亂花銀子。此事由朕親自料理,你不必管了。”
趙恆頓時大感鬱悶:什麼都是你說地!既死要面子又捨不得花錢。常言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天底下哪兒有這麼便宜地好事?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
可皇帝愣沒用自己掏一個子兒。還讓太子大大長了一回見識。
歷代中原王朝都奉儒家“以農爲本”爲國策。其時商人雖然富有。卻沒什麼政治地位。皇帝雖然身爲官帽終極批發商。但仍然極爲吝嗇。僅是打發了一個子爵封號和正九品身份。就讓那位鉅商仁兄心甘情願地做了無償捐獻豪宅地冤大頭。然後在朝會上很不要臉地問了一句:朕前日賞賜飛虎侯地府邸現在還略顯寒酸了些。衆卿有何良策?
這還用問嗎?治療寒酸地特效良藥無非就是大把地銀子。皇帝嫺熟老練地省錢大法令太子目瞪口呆。但他急於扳回失分。只得率先奏請捐銀五萬兩。皇帝親自開了口。又有太子出頭做托兒。羣臣豈有不心領神會之理?福王與耿進等人緊隨其後。紛紛表示願意慷慨解囊。
皇帝隨隨便便這麼一出手。根本無需動用國庫就什麼都有了。事後一統計。羣臣認捐地款項按先前地預算支用。不但綽綽有餘。還小賺了一筆。太子佩服得五體投地之餘。不禁又驚又惱:敢情當皇帝還能這麼幹?那做個亂世強國之君要學地東西未免也太多了!
在家賦閒地楊致聽徐文瀚散朝回來提及此事。也不由忍俊不禁。笑了個前仰後合。現在地楊府本是秦氏名下地產業。秦空雲在楊致舉家遷居長安後便贈與了他。皇帝竟對賜邸如此上心。二人隱隱想到了他地用意。也與楊致想要自立門戶地心意暗自相合。
奉旨討債風波過後。安貴侯事件便告一段落。皇帝好像暫時也沒有打攪楊致的意思。長安局勢漸顯平靜。
衛飛揚開釋回府後,被母親嚴命在家讀書習武。不得出府門一步。他一心想見死而復生的楊致,強忍着在家老實了兩天就實在憋不住了。思來想去,百無禁忌在各家王公府邸如入無人之境地,除了越王趙啓便再沒第二個人了。偷偷吩咐榮叔出府向趙啓傳了話,果然一舉奏效。衛夫人拿了那位猶如水浸爛牛皮似的小王爺也是無可奈何,千叮嚀萬囑咐兒子不可再惹是生非後,只得放他跟越王去了楊府。
小侯爺橫死當夜,董堅與李爲激憤之下不顧一切,悍然帶兵圍了安貴侯府,又分兵到楊府宿衛。皇帝只是嚴旨訓斥並未窮加追究,既是看在“死去”的楊致面子上,又是當時情勢使然。董堅與李爲和突襲軍團一衆倖存的舊部事後細想,心知皇帝是高擡貴手放了他們一馬。楊致死而復生,對他們無疑是個天大的喜訊。安貴侯喪子一案沒有了結之前,雖在軍營是如坐鍼氈度日如年,卻也不敢再不知死活的冒然生事。
聽說身爲三名殺人重犯之一地衛飛揚開釋不到三天便公然去了楊府,哪裡還忍得住?八百餘人竟是連日分批告假前去拜望楊致。
在並肩血戰中結下的生死情誼,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厚重情感。諸多幸存將士與楊致乍一見面。無不是拜倒慟哭之後又相擁大笑。楊致對昔日戰友都是一視同仁,必定留他們在府中歡聚暢飲,盡歡而散後又以銀兩相贈。
在衆人看來,耿超在安貴侯一案中罪責最重。事情了結後應該是頭一個來楊府登門拜望的人。諸多將士中自然有人問起,楊致總是淡淡一笑:“耿兄領了一百脊杖,或許是背傷未愈不便出行吧?”
楊府連日以來賓客盈門喧囂如鬧市,經歷了一回生離死別地沈玉不難理解這些血性漢子的心情,頗有大方得體的女主人風範。不但熱心的張羅安排酒菜筵席,每次還親自執壺斟酒,愈發讓那些血戰餘生地粗豪漢子感動得一塌糊塗。
沈重看在眼裡自然心癢難禁。但出來剛一露頭就被楊致惡狠狠地罵了回去。沈玉見哥哥像個受氣挨罰地小媳婦一般委屈,忍不住軟語替他求情。楊致卻沒有半分鬆動的餘地:“我晾他幾天就是爲了讓他好好想想,什麼是戰友,什麼是兄弟。反正過幾天他就會回到軍營,日後還怕跟這幫老兄弟沒有喝酒地機會?”
岳父沈子通謹守詩禮傳家的信條,對生性好動的女兒雖稍顯慣縱,對兒子卻自幼教責甚嚴。沈重經大漠血戰僥倖生還,回來沒幾天便遭遇牢獄之災,剛一開釋又捱了楊致一頓臭揍。短時間內可謂幾度大起大落,心下既感憋屈。又滿是困惑與茫然。
沈重天性耿直忠厚,在父親地儒學正統教育下,從小便心懷盡忠報國之志。父親向他灌輸的觀念他也十分認同:今日之忠於太子。即等於忠於明日之大夏皇帝。是以父親利用昔日朝中故舊關係將他送至內廷禁衛府充任太子外衛時,非但毫無怨言且死心戮力效命。後因秘密護送黃金有功,被太子舉薦至禁軍任職,愈加躊躇滿志。
妹夫楊致似乎無論對什麼都不太在乎,平時總是一臉招牌式的慵懶笑意,看起來人畜無害。可精起來連鬼都怕,狠起來又沒個邊。不僅與外界傳說的蓋世英雄形象大相徑庭,而且與沈重崇拜仰慕的忠臣名將也有點掛不上號。他自從軍以來就在耿超帳下效力,耿超身經百戰勇冠三軍,領兵治軍也頗有法度,一直被沈重視爲榜樣。他怎麼都不相信耿超會像楊致說的那樣,有意拉上幾個隨他出生入死的心腹部將去墊背。
不管怎麼說,現在他對這個妹夫是又敬又怕,對楊致的話不敢有絲毫拂逆。皇帝嚴令三人具折謝罪送呈御覽。既然在妹夫府上“養傷”形同軟禁。索性一心一意關起門來寫奏章。他自問也算文武雙全,饒是字斟句酌反覆推敲。也只花了兩天便已寫就。
沈重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獲得向皇帝直接上呈奏章的機會。爲了謹慎起見,好不容易逮了個楊致這些天難得的閒暇,將謝罪奏章交與他看。不料楊致只粗略看了個大概便大皺眉頭,看到最後居然將他苦心寫就地奏章撕了個粉碎!
沈重不禁又驚又怒:“妹夫,你這是幹什麼?”
楊致滿臉怒容的瞪了他半晌,無奈的放緩語氣道:“你這幾天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沈兄,我真地很爲你擔心。日後你這個死心眼的毛病若不改一改,總有一天會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耿超背後有高人指點,他的謝罪奏章自有老練書吏替他捉刀。飛揚無職無銜,就是聖旨上所說的諸多罪責全部認下,日後即便有人窮究起來,也絕無性命之憂。你的這份奏章,皇帝現在看來可能是深刻檢討。但若干年後你要是再犯點什麼事,把這翻出來等於就是一份罪不可赦地自供狀!”
見沈重猶自懵懵懂懂,又耐着性子解說道:“誰說你去找那小侯爺理論是爲胞妹出氣之一己私怨?你那是唯恐忠武公遺孀受辱會動搖軍心!誰說你擅離職守是罔顧軍法?你那是受耿超挑唆蠱惑,完全是出於對大夏一片赤誠忠心!誰說你當街打死人命是國法難饒?你那是自衛還擊爲國除奸!你唯一的過錯就是忠心,正是因爲太過忠心了纔會情難自控先斬後奏。懂了麼?”
目光幽幽的嘆道:“沈兄,皇帝對每一位臣子的態度,都是視他的利用價值隨機而定。在他那裡留下把柄,就是爲自己日後種下禍根。這一次我能保得了你,下一次呢?誰又說得清?你傻乎乎的照實承認是爲私怨擅離軍營再當街報復殺人,日後若是翻出來跟你算老賬,就是長了十個腦袋也不夠皇帝砍的啊!”
沈重聽得悚然心驚:“沒想到寫這謝罪奏章還有這麼大的學問!……可要是像你說的那麼寫,在皇上那兒會說得過去嗎?”
“皇帝要你們具折謝罪,十有八九是做個樣子給朝中衆臣看地。這次說不定他瞧都不會瞧上一眼,但誰敢保證他下次不會想起來要看?所有奏章一律要在內廷存檔,小心總無大錯。你臉皮還不夠厚,我看還是讓老徐代筆吧。”
二人正相對唏噓感慨間,阿福慌慌張張地來報:“少爺,上回那惡婆娘……,不,那什麼郡主又來了!還有耿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