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國泰民安(三)

徐永晉認爲沒人能經歷兩天這種訓練,還不發瘋的。卻有不知輕重者,很不服氣問道:“這位兄弟,您的訓練是什麼樣子的?我可以說,在這裡的都是好漢,別說兩天訓練了,就算讓大家在地獄裡呆上兩天,這裡大多數人眉頭都不會皺一個!”

“是嗎?”徐永晉很是高興:“這麼大哥貴姓?”

“免貴,兄弟姓白。”

“哦,您就是著名作家白斯文?”徐永晉想起來了,說話的就是剛纔連列車服務員也對付不了的所謂文人,不由撇了撇嘴。幾個乘警就嚇唬的連屁都不敢放的傢伙,就算再給他兩個膽,他也享受不起自己的特殊待遇。

“著名不著名,這不過是別人說的,當不得真。我只是一個文人,呵呵,普通文人而已。”白斯文很是謙虛,末了,還加上一句:“真的是在普通也沒有的了。”

徐永晉看白斯文說話表情,哪有普通人的謙遜?臉上分明寫的“我這不過是客氣而已”。對“很謙虛”的白斯文白大作家,徐永晉一臉崇拜點了點頭,當然不會嚇唬他了,而是輕描淡寫說道:“白大作家名氣很大,這我是知道的,連地攤上色情書籍裡的作者名,很多都用白大作家吸引人呢!您也就不用客氣了。至於我的訓練,很簡單,廁所裡的糞便知道不?讓您在糞便堆裡慢慢爬行,就是那種黃色的,或者黑褐色的,軟軟的,粘粘的東西,在糞堆裡爬行,手上腳上臉上衣服上,都粘上這些東西,享受一下人屎豬尿的香味……”

徐永晉一形容,周圍旅客們臉色都變了,一個個捂起了鼻子,紛紛跟徐永晉保持一定距離,好象他身上正散發着他所說的香味。大作家白斯文皺起了眉頭:“你這不是侮辱人嘛!怎麼能用……這種不潔東西?這是對一個正常人,人格的侮辱,是人性的背叛,小兄弟,你不覺得這是在踐踏作爲人的尊嚴嗎?”

徐永晉冷笑道:“我倒很想維護作爲人的尊嚴,只是戰爭是殘酷的,難道天冷了,天熱了就不打仗了?或者你在出恭的時候,敵人就非得挑起免戰牌,等你解決完方便問題後,舒舒服服蹲在用金子堆砌的避彈坑裡再交戰不成?戰爭相當殘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爲了活命,糞便又算得了什麼?沙漠裡,沒有水的時候,自己的尿都要喝,你還嫌粘上糞便很髒不成?”

白斯文連連跺腳:“唉……唉,孺子不可教矣……人的尊嚴高於一切!不尊嚴,毋寧死!”

“收起你的尊嚴吧,你那種所謂尊嚴會讓戰士們在戰場上無謂送死!”徐永晉白了白斯文一言,想了下補充道:“當然,您要是爲了尊嚴,願意站着給敵人當靶子打,我們這些粗魯的大兵不介意稱呼您爲烈士。”

白斯文受不了徐永晉的冷嘲熱諷,一揮手轉身就要走人,可身後都是看熱鬧的看客,還有不少女人,想擠出去沒那麼容易,他又是斯文人,怎麼能學痞子,在人縫裡鑽?

“敢於接受挑戰的有沒有?這麼多人,連一點污穢東西都害怕,還有膽量對戰爭說三道四?”徐永晉感到很解氣,面對這些不知戰爭如何危險,盲目要求將戰爭打大的百姓,徐永晉從骨子裡感到厭倦。今天能借助這個機會好好痛罵一下某些人,這是很讓人舒口氣的。見沒人答腔,徐永晉懶洋洋道:“實際上也沒怎麼可怕,不過是一些糞便而已嘛,當然,除了糞便,爲了儘可能真實模擬戰場,我還要架起機關槍,讓機槍貼着地面四十五釐米處掃射,誰要到時候爲了自由,伸個懶腰,那隻能怪他命苦。忘了告訴大家,我們團訓練場上每個月都要誤傷幾條人命,那些倒黴蛋都是極端愛好自由的人士。”

“爲了讓大家體會鍛鍊身體好處,每天會讓接受挑戰的勇士揹負五十公斤磚頭,急行軍十五公里,當然,中間機槍掃射、鑽糞堆這種小遊戲也要穿插進來,看大家一個個面色紅潤,身體強健,相信這一點考驗對大家來說算不得什麼。這樣的訓練我們可是天天進行,各位只要能接受兩天訓練,我就當你們是英雄,是好漢!”

有人不服氣,小聲嘀咕道:“我怎麼知道的戰爭不是這樣打的……”

徐永晉好象一隻鬥雞,立刻望向說話的人:“你知道的戰爭?你知道什麼是戰爭?不錯,我說的訓練,跟戰場上真實情況是不一樣的,恰恰相反,不是訓練太苛刻了,而是真實的戰爭根本就沒法模擬!訓練時,機槍不過貼着地面上空四十多釐米掃射,戰場上你能要求敵人機槍不掃到四十釐米以下?不光有機槍,還有大炮!無數的炮彈落在你周圍,捱上一塊破片,你就可以直接回孃胎了,刺刀,不光可以捅死敵人,敵人的刺刀照樣可以捅死你!還有鐵鍬,一鐵鍬下來,腦袋就跟脖子分了家,這種滋味你們誰體會過了?誰又想象過了?無數的戰友在身邊一聲不吭倒了下來,血就跟瀑布一樣向外冒,眼裡全是紅色的。敵人屍體很難看,自己人屍體就好看了?腦袋剩下半個的,身子少了一截的,腸子跑到外面老遠的,那些齜牙咧嘴慘相你們誰看到過?我的戰友就曾經在我懷裡犧牲,我看着他嚥下最後一口氣,那血將我軍衣完全滲透,你們誰又能體會到這些?!”

多少時間的積蓄,今天突然完全爆發出來,徐永晉也顧不得別人怎麼想,自己有什麼說什麼,好象機關槍掃射一樣,噼噼啪啪將自己在戰場上真實看到的場面,告訴了這些根本沒體驗過戰爭的人們。以前的戰爭規模都不大,時間也短促,加上以前對手還沒交戰,已經沒了鬥志,讓中國軍隊很輕易就取得了勝利。人們很難想象,中國軍人蔘加的戰爭,還有極爲殘酷一說,他們的固定思維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扭轉過來的。

回到國內,走到什麼地方,連空氣裡都瀰漫着對戰爭的喜愛,人們歡呼着戰爭,熱烈談論着戰爭,什麼地方又獲得瞭解放,國內的企業主在那些地方能撈取多少好處,國內民衆又能從裡面獲得多少收益——就如美索不達米亞,戰爭還沒結束,石油公司已經開始跟那邊籌建中的政府探討“贊助”事宜了,條件當然是換取在當地探測、開採石油的權利。結果國內跟石油搭上點關係的,一個個收入暴漲。大家都希望在其他地方,這樣的好事能一而再,再而三上演。

反戰思想並非沒有,如潯陽中學的周老師就反對戰爭,可她是不管什麼樣戰爭都反對,按照她的想法,哪怕清朝再統治中國,起來反抗也是不行的,因爲反抗要死人。好戰言論徐永晉很討厭,這種絕對反戰的言論,他同樣不喜歡。今天面對這些想當然的旅客,給人挑上毛病了,徐永晉將自己想法一股腦全倒了出來,說出來,他也感到徹底的輕鬆了。

所有的旅客看着這個年輕軍人瞠目結舌,他們無法想象軍人所說的一切,別說人了,就算一隻豬,掉了半邊腦袋,看起來也是很唬人的,至於同胞倒在自己懷裡,鮮血將衣服徹底滲透,這更是無法想象——雞血濺到衣服上都要用肥皂好好洗洗,何況是人血?!

但他們無法辯駁,這個年輕的軍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可以想象,他經歷了多少戰鬥,戰爭對他而言是真實的,對他們這些旅客來說,戰爭不過是頭腦裡的幻想:軍號聲中,軍官大手一揮“衝啊”,無數刀槍不入的中國軍人挺直了腰桿,以大無畏的精神朝敵人衝去,將敵人成片的殺死,至於自己人,那是一個也不會死的。

今天,這個年輕軍人卻大聲告訴他們,戰爭並非他們想象中那樣,敵人不是窩囊廢,自己人也會很脆弱地被打死,而且聽起來死的人還不少……旅客們沉默了,一個個悄悄散開。

“想當英雄?只有戰死沙場的纔是英雄,活着的人都是那些死難者給你爭取活的資格,有什麼好逞英雄的?各位真要喜歡戰爭,你們就參軍,到前線跟敵人拼刺刀去!光在家裡面吆喝幾聲,算哪門子英雄好漢?”

所有怒火完全發泄出去了,圍在徐永晉面前的人羣也走的差不多了。大家一個個逃避着徐永晉的眼神,好象徐永晉是一頭作勢欲撲的惡狼,招惹他的後果是將你連骨頭帶皮全生吞了。這種感覺可十分不好受,於是只有逃避。

面前沒有人再圍着徐永晉,當徐永晉眼睛注視到誰身上,那個人就急忙垂下眼簾,不敢跟徐永晉對視,沒人跟他擡槓了,徐永晉又有些落寞,長吁一口氣,緩緩坐了下來。

“說的很好,謝謝您將我一直想說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

徐永晉眉頭一跳,偏側過臉看着小聲對自己說話的人。

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人,或者說應該是一個小女孩。女孩穿了一身黑色長裙,烏黑的頭髮下面,是一張十分憔悴的面孔,談不上多漂亮,但也不難看,要是找一個好一點的詞來形容,應該說看起來女孩十分清秀,加上她的臉色,讓人有種攬到懷裡疼愛的感覺,除此以外,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詞來形容了。

“我可以坐這裡嗎?”女孩怯怯問了句,手指着剛纔老人坐過的位置。

“可以,老人回來前,這裡是空的。”

“謝謝。”

女孩謝過後,緩緩坐了下來。徐永晉這時候注意到,女孩看起來十分苗條,天冷,衣服穿的多,再加上從臉上看,女孩最多也就二八佳人,要說曲線如何動人,她現在還夠不着標準,也許再過兩年,這個女孩會很有女人味的。徐永晉在心底突然笑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居然會對一個小女孩身材進行如此評價。要知道,以前他可是很害羞的,別說評價了,連多看女孩子一眼,那都是很過分的事情了。

過分的事情還沒完呢!徐永晉眼睛突然瞪大了,他目瞪口呆看着坐在對面的女孩。只見那女孩從隨身攜帶的秀美的包裡摸出一包香菸,居然抽出一根菸,點着後旁若無人抽了起來。

微合着眼,吐出一縷煙霧,女孩看到對面的徐永晉,臉微微一紅,不好意思說道:“對不起,您要不要來一根?”說着,女孩又要從煙盒裡摸香菸。

“謝謝,我不抽菸。”徐永晉馬上接口回絕。他自然是抽菸的,但現在這種場合,徐永晉失去了抽菸的興趣:“姑娘,女孩子家抽菸不好,香菸對肺損害很厲害的,何況您還這麼小……”

“是嗎?我以前也不抽菸的,不過是最近纔開始抽。”女孩淡淡說道,沒抽兩口,將香菸掐滅了,看那瀟灑的姿勢,徐永晉很難想象女孩是最近纔開始抽菸的。

從女孩眼神裡,徐永晉覺得好象蘊涵着說不出的惆悵,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感覺。可女孩子沒說話,他一個大男人也不好意思主動開口詢問,要知道這可是很不禮貌的。

“我討厭戰爭。”

“看的出來。”

“我的哥哥就戰死在美索不達米亞。”

“美索不達米亞?”徐永晉眼角一跳。

女孩又伸手想要掏煙,剛摸到煙盒,看了眼徐永晉,尷尬地笑笑,將手又縮了回去:“不好意思,以前我是不抽菸的,自從哥哥死了,想他的時候就找根香菸抽抽,久而久之戒不了啦。”

徐永晉體諒的點點頭:“明白了,沒關係,您要想抽,儘管抽好了……實際上我是抽菸的,當過兵,上過戰場,跟敵人拼過刺刀的,沒幾個不是煙鬼。”

“是嗎?我哥哥以前在家不抽菸,可自從上了軍校,成了軍人後,他就開始抽菸了。”

“我也是。”徐永晉摸出自己口袋裡的香菸,大中華,當兵的生命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終止,有錢自然應該享受好一點,沒必要將錢留着到時候買棺材,這是徐永晉真實想法。和他抱了同樣想法的,在部隊裡還有很多人。“來一根吧,不過作爲淑女,抽菸總是不雅觀的,以後儘量剋制點,能不抽還是不抽爲好。”

“謝謝。”

擦燃的火柴,照亮了很小一塊區域,倆人卻覺得兩顆心驟然靠近了。

“你哥哥在哪個部隊?”

“十師二十旅,陣亡通知書上說是去年九月份陣亡的。”

徐永晉手一抖,好一陣子才重新將自己嘴邊香菸點燃。

“你也知道十師二十旅?我哥哥說他們部隊是英雄部隊,出了不少戰鬥英雄呢!”

“我自然知道。高上將的起家部隊嘛,誰不知道?”徐永晉苦澀的笑笑。

徐永晉自然知道二十旅,作爲建軍後最大的一次慘敗,二十旅被牢牢的釘在了軍史恥辱柱上,整個旅被敵人全殲,這樣的事情什麼時候發生過?國內的報紙自然避而不談,彷彿二十旅從來都不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可這事情畢竟還是發生了,國內不知道,在美索不達米亞的遠征軍中,二十旅的教訓卻是各級將領時刻用來提醒下級的。當然,爲了避諱,大家不說二十旅被全殲,而是說二十旅遭受了“嚴重損失”,嚴重到什麼程度?這就不能深問了。

徐永晉明白,既然陣亡通知書是在去年九月份才寄回女孩家的,他的哥哥肯定不是在戰場上英勇作戰犧牲,而是在被俘後,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被摧殘致死。當時二十旅被俘人數可不少,最後能活着回到祖國懷抱的,只有幾百人,其他的都死在了戰俘營,女孩的哥哥就屬於大多數不幸者中一員。作爲中國軍人,讓敵人俘虜了,這是很丟面子的事情,幸好女孩哥哥死了,他要活着,回到國內會有無窮無盡的審查等候着他,也許發瘋也說不定。

“大哥您是哪支部隊的?”

看着女孩好奇的目光,徐永晉猶豫半天,低聲道:“三十八團,十師十九旅三十八團。”

“鐵血青年團!?”

“你也知道我們團?”

“我知道,我們班裡同學都知道!美索不達米亞之狼嘛,不少男同學都說以後參軍就要到鐵血青年團當兵呢!”小女孩看着徐永晉眼神裡充滿了崇拜,徐永晉不能不懷疑,自己管鐵血青年團叫成“鐵血白癡團”是否有些過分,美索不達米亞之狼,在外號居然連國內一個小女孩也知道!

徐永晉稍稍挪了下屁股,挺了挺腰,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比較高大些。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迷惑地問道:“三十八團也是屬於十師部隊?”

徐永晉有些哭笑不得,中國軍隊各部隊番號都很有序的,一般人從番號上就能推斷出這支部隊隸屬於哪個上級部隊,虧這個小姑娘哥哥還上過軍校,看起來是個軍官,她居然對部隊如此不熟悉!

“我們團隸屬於十九旅,而十師下有兩個旅,十九旅、二十旅,我跟你犧牲的哥哥都是在十師當兵的。”

“你們鐵血青年團不是很厲害嗎?戰報上說只要有美索不達米亞之狼在,不管是土耳其人,奧地利人,還是德意志人,他們只有望風而逃的份,可是去年九月二十旅傷亡那麼大,你們爲什麼不去救援?”

徐永晉有些摸不着頭腦,小心問道:“你怎麼知道二十旅傷亡很大?”

女孩黯然道:“我們那裡有不少人都在二十旅當兵,去年年底,大家幾乎在同時接到了陣亡通知書,當時街上到處都是哭聲,一下子死了那麼多人,連做法師的道人請都請不到。”

徐永晉無言以對,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告訴小姑娘關於二十旅的事情。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小姑娘,爲了救二十旅,不光三十八團,連十九旅、外籍兵團第一、二師也差點葬送在庫特——艾馬賴戰役中,付出了那麼大代價,還是沒有將二十旅解救出來,這對一名參與瞭解圍戰役的軍人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恥辱!周圍那麼多人,很明顯,庫特——艾馬賴戰役屬於戰爭盲點,沒有一份戰報會講述這個大敗仗,徐永晉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將真實情況告訴小姑娘,他也害怕小姑娘無法接受自己哥哥不是像個英勇的戰士,犧牲在沙場,而是作爲俘虜,屈辱的死去。

女孩等了一會兒,見徐永晉低着頭沒吭聲,側過臉看着外面倒退着的農田,有如夢吟般緩緩說着:“我爸死的早,在我印象中,哥哥是天底下最疼愛我的人,他比我大了八歲,從小哥哥就讓着我,喜歡的玩具,只是一個眼神,話也不用說,他就會給我。其他男孩子欺負我,只要哥哥知道,他一定會去將欺負我的人打的頭破血流,爲此別人沒少到我家告狀,每告一次狀,媽媽都會狠狠揍哥哥一頓,可是下次哥哥還會幫我出頭。我讀書後,家裡窮,哥哥高中畢業後,雖然成績很好,可他卻讀不起名牌大學,只能上不光不收學費,還每個月按時發補貼的軍校,從此我只見過哥哥幾次面,每次從軍校回來,哥哥都會帶些小首飾或者吃的送給我。軍校畢業後,哥哥被分配到十師二十旅擔任見習排長,去部隊前,哥哥回家探親,他很高興說十師有着悠久傳統,屬於主力中的主力,是王牌部隊,能到十師去,以後升官就比別人快了一大截,一般人削尖了腦袋想進也進不去,沒想到沒有門路的哥哥居然能分配到十師去,當時他很開心,還喝了不少酒,喝得醉醺醺的,說着酒話,說是等他當名少校了,到時候就有足夠的薪水好幫我置辦嫁妝……”

小姑娘聲音越來越低,徐永晉偷偷瞟了一眼,卻見小姑娘眼中分明飽含着晶瑩的淚珠。

“哥哥到十師沒多少日子,戰爭就爆發了,哥哥的部隊作爲王牌軍,是遠征軍第一批到達戰場去的部隊,媽媽每天都在家裡燒香,保佑哥哥平安回來,我當時年紀還小,聽同學們說戰爭是爲了解救全世界被奴役的民族,中國軍隊是不可戰勝的武裝,不管面對任何敵人,只要中國軍隊一出去,他們馬上會跟夏天的積雪一樣,迅速融化。戰爭很快就會結束,那些作戰的將士給國家賺來無數的榮耀,他們將騎着雪白的大馬,在街上走過,接受人們歡呼。我是多麼期盼哥哥在戰場上能多殺敵人,作爲一名英雄凱旋啊!每次哥哥給家裡來信,我都會回信,鼓勵哥哥多殺敵人,可是沒多久,哥哥就不來信了,你知道哥哥爲什麼不來信嗎?”

女孩回頭看着徐永晉。徐永晉自然知道他哥哥爲什麼不來信,整個二十旅在克泰齊豐被土耳其的第三集團軍、第六集團軍、克雷斯指揮的同盟國混編軍包圍,最後彈盡糧絕,爲了避免更大犧牲,向同盟國軍隊投降了。女孩的哥哥進了俘虜營,就算寫信,土耳其人也願意將信件交給中國,他的信也寄不回國內——軍方郵件檢查局是決不允許任何有損民心的信件回到國內的,爲此連沒寫什麼內容的徐永晉,都差點被軍方郵件檢查局作爲危險人物名單一員,提交給憲兵隊,讓憲兵隊把他請去喝茶聊天。小姑娘哥哥的信要是郵寄回國,“世界上最英勇頑強的中國軍人,成了歐洲病夫俘虜”,想想這樣的話吧,這可是軍隊上層無法承受的。

“等啊等,終於,等來了哥哥消息,可這不是不是我期待的消息,我不要哥哥戰死,我只要哥哥平安回來!”小姑娘終於哭出聲來了,嗚咽着再也說不下去。

徐永晉從挎包裡取出一塊手帕,默默遞給了女孩。擡起手想抽菸,這才發覺不知什麼時候,煙已經抽到盡頭,連餘燼燒到手指,他剛纔也沒發覺。再抽出一根菸,徐永晉點燃後,皺着眉頭狠狠吸了一大口,覺得自己眼角有些溼潤了。

“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可他卻犧牲在國外,連遺體也沒留下來,我恨這場戰爭,要是沒有戰爭,我哥哥也不會犧牲……”

徐永晉想安慰小姑娘,卻不知應該怎麼說。回想一下,如果自己戰死在沙場,家中的父母、姐姐又會怎樣?他們是否跟這個小姑娘一樣,好象天塌下來了?答案讓徐永晉感到很恐怖,父親也許很堅強,母親是一定無法承受這個打擊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光想想,徐永晉都爲母親擔心。

“你母親呢?”

“我媽受不了打擊,前些日子過逝了……”

女孩一哭,徐永晉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半坐起身子,伸出手想拍拍女孩肩膀,又想起男女有別,伸出的手僵在半道上,看着周圍人很是奇怪看着自己,好象自己把人家小姑娘欺負哭了,徐永晉漲紅了臉,結結巴巴抱歉道:“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個問題。”

哭了一會兒,女孩止住哭聲,拿起手帕擦了下眼淚,這才發覺手中的手帕是對面軍人的,不好意思還給徐永晉:“對不起,把大哥您手帕弄髒了。”

“沒關係,這沒什麼。對您母親的故去,我很抱歉。”

“算了,已經發生的事情,想挽回已經不可能了。”

“那麼以後你只能一個人生活了?”

女孩默然點了點頭,擡起臉看着徐永晉:“我這次到部隊領取我哥遺物,完後回家讓我哥永遠陪着媽媽。”說着女孩眼圈一紅,徐永晉連忙將剛接過來手帕又遞過去,女孩搖了搖手,深吸一口氣:“你們十師不是主力中的主力,是王牌部隊嗎?三十八團威名更是家喻戶曉,美索不達米亞之狼,不懂事的小孩都知道。二十旅傷亡那麼大,你們又再幹什麼?爲什麼不幫忙?”

“我們?我們三十八團也打的很艱苦……當時部隊被zhan有壓倒性優勢的敵人圍困,部隊傷亡很大,許多連隊打的只剩下幾個人,對不起,沒有幫助二十旅,我感到很遺憾……”徐永晉支支吾吾替三十八團辯解着,可看着面前臉上還帶了淚痕的小姑娘,所有的辯解都顯得那麼蒼白,那麼無力,徐永晉越說聲音越低,鬢間蹦出了豆大的汗珠,好象女孩哥哥死全是因爲他們三十八團支援不力,他就是沒有將二十旅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罪犯,無力地說道:“對你哥哥的死,很抱歉,我們沒有做出更大的努力,實在是抱歉。”

剛纔徐永晉可以指着鼻子痛罵那些什麼也沒做,卻高談闊論的看客。如果說,戰爭是爲了保護這些看客可以在安全的大後方,不用面對前線將士鮮血,大談特談什麼共和國需要戰爭,要輸出民主、自由、人權,幫那些殖民地百姓獲得主權,徐永晉是會竭力反對這樣的戰爭,哪怕敵人入侵中國,將這些看客全殺光了,他也不會動半點同情心。指責起那些看客,徐永晉大可理直氣壯,哪怕言語不合,雙方大打出手,徐永晉也不害怕——一羣沒見過血的看客,如何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戰士的對手?可是,言辭尖銳的徐永晉面對柔弱的女孩,他卻不會說話了,徐永晉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爲什麼自己就不能將所有一切老老實實告訴小姑娘?連死亡都不怕,卻害怕女孩的眼淚,這實在有損他硬漢形象。

“你們鐵血青年團不是天下無敵,是美索不達米亞之狼,任何敵人都不敢跟你們對陣嗎?你們又怎麼可能被歐洲病夫圍困,無法幫助我哥哥他們部隊?二十旅真的損失很慘啊!”

如果地上有條裂縫,徐永晉恨不得馬上鑽進去。挺直的腰板早已軟了下來,再也挺不起來了。“什麼鐵血青年團?什麼美索不達米亞之狼?假的,這些全他媽是假的!我們是鐵血白癡團,是一羣害怕看不到明天太陽升起的軟蛋!”徐永晉在心底無言的吶喊着,可這話他卻說不出口,就是說出來了,誰又會相信?

“你們本來有機會幫助二十旅的是不是?大哥你說啊……說啊!明明有機會不讓我哥他們白白死去,爲什麼不救他們?你們是全軍的驕傲,是戰無不勝的啊!”

徐永晉不敢看女孩子的臉,低下苦着的臉,大口大口抽着香菸,女孩的質疑一直在他耳邊迴盪,聲音卻遙遠的彷彿從美索不達米亞傳來,開始是一個女孩子在質疑,到後來,二十旅無數死難在戰俘營的弟兄在衝着他咆哮,這讓徐永晉整個人快要蜷曲成一團了,拿着香菸的手一直在顫抖,不知什麼時候,兩滴淚水從眼眶裡滾落下來。

眼淚是熱的,透明的淚水沿着手背向下滑落,就好象徐永晉的心,正在朝無底的深淵落下去,繼續落下去,沒有止境,看不到終點。

“……大哥您哭了?”女孩連問幾個問題,徐永晉一個也沒有回答,正不耐煩着,卻看到徐永晉正在默默落淚,女孩終於清醒過來,輕輕問了聲。

徐永晉擡起頭,深吸一口氣,堅定的說道:“沒有,大哥是男子漢,男子漢從來都是流血不流淚!”

“可是……”

“對不起,我有些事情要離開一下。”說着徐永晉拿起挎包,站起來朝外面走去。他實在無法再面對這個天真純潔的小女孩了,他害怕自己在小姑娘面前會失態,會發瘋!

徐永晉紅着眼朝兩節車廂交界處衝去,面對好象一頭獅子的徐永晉,過道上的旅客紛紛避讓,給他騰出一條通道——這個軍人現在就好象一個火yao桶,指不定什麼時候就爆炸了,要是自己不識相,將火yao桶點燃了,下場肯定好不了。小姑娘一愣神,徐永晉衝出幾步遠,小姑娘才反應過來,慌忙站起來追了過去:“大哥,大哥您別走……我還想聽大哥講講戰場事情,我想聽聽我哥哥是怎麼作戰的呀……大哥你別走!哎呀……”

聽到身後一聲驚叫,徐永晉站住了,轉過身見小姑娘追的太急,讓過道上行李絆了下腳,現在正掙扎着從過道上爬起來,猶豫片刻,徐永晉走回去將小姑娘攙扶了起來,拉着她朝車廂交界處走去。

走到交界處,那裡有幾個農民正打了地鋪,半靠在牆壁上休息,徐永晉拉了一個小姑娘過來,讓休息着的農民很是迷茫。徐永晉眼睛一瞪,臉上肌肉**兩下,半靠在牆壁上的幾個農民渾身一激靈——他們還沒見過跟野獸一樣的人的眼睛呢!——紛紛爬了起來,手忙腳亂收拾好行李,一個個側着身從徐永晉身邊溜過。

等所有人都走開了,徐永晉將車廂兩邊門用力關上,阻止了兩邊人可以偷聽這裡說話,藉助玻璃,他們當然可以看到這裡發生的事情,可是隻要聽不到,徐永晉就不用擔心了。

徐永晉壓低了聲音:“聽着,戰報上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東西,明白嗎?戰報是騙人的,陣亡通知書也是騙人的!”

“騙人的?”

“不錯,全他媽是騙人的!……不過你哥哥犧牲的事情卻是真的。”

女孩子不相信,迷茫地喃喃道:“怎麼可能?戰報怎麼可能是假的?”

“我說假的,就是假的!我他媽在前線出生入死,三十八團什麼仗沒打過?只要有仗打,上面那些狗孃養的,第一個就想到我們三十八團!”徐永晉煩躁地捶了車廂壁一拳,低啞着嗓子咆哮着。把小姑娘嚇了一跳,面色蒼白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相信徐永晉說的話。

“二十旅?二十旅的傷亡哪是慘重可以形容的?分明是全軍覆沒!這樣的戰果,我們那些戰報怎麼可能報導?!爲了救援二十旅,不光我們三十八團打殘了,這個十九旅、外籍兵團第一師、第二師都打殘了。爲了將二十旅從敵人重兵圍困中解救出來,遠征軍付出了傷亡兩萬多人代價,這麼大的損失,建立兩個旅部隊還有餘,可就是付出這麼大犧牲,上級還是千方百計想要解救二十旅,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太遲了,等我們打進去,一切都來不及了……”徐永晉無比失落說道。

他當然不會把真實情況告訴小姑娘,作爲一名戰士戰鬥到死,說起來總比作爲一名俘虜而死要好聽的多。爲了小姑娘心底裡最後還能得到一點安慰,徐永晉不介意自己說點謊話,何況,這所謂的謊話,也是軍方嚴厲禁止泄露的。

“戰爭不是過家家,土耳其軍人也不是歐洲病夫,他們也是戰士!不錯,跟我們比起來,土耳其人傷亡是更慘重了點,可這不能說明我們就能輕易將他們擊敗,你要是看了戰報,自己統計一下,到現在爲止,戰報上消滅的敵人數字合起來有多少?真要消滅那麼多敵人,同盟國早就不存在了!可是,我們現在不過剛剛將土耳其打趴下而已。戰報上永遠不可能介紹我們打的敗仗,也不會說爲了勝利,我們付出了怎樣的犧牲。無數懷着對生活美好憧憬的年輕人走進部隊,沒兩個月,擺在他們家屬面前的,卻是冰冷的陣亡通知書。我的班裡,到現在爲止,一開始就在這個班的,不過只剩下了倆人,其他不是死了,就是重傷殘疾了,後來補充的也犧牲了不少,這麼大代價,戰報上又怎麼可能說?”

“我哥哥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會被土耳其人包圍?”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旅戰鬥傷亡太大,上級命令二十旅接替我們旅擔任先鋒,結果陷入敵人包圍圈裡。動員了所有能動員的部隊去救援,到最後都沒救出來。這次戰鬥是遠征軍奇恥大辱,不光戰報上沒有,部隊還禁止任何人談論這場戰鬥,一切就當他從來都沒發生過,你就是詢問軍方,軍方也會回答根本不存在這樣的戰鬥。”

“連我哥哥是怎麼戰死的,也沒有人會告訴我詳細經過?”

徐永晉無言點了點頭,女孩捂住臉失聲痛哭,這樣的答案是她根本想象不到的。如果今天沒有遇到徐永晉,她只能無望地追尋着真相,也許到死,她也找不到自己哥哥是爲什麼戰死的。

“咣噹”一聲,“喀——噠——隆——喀——噠——隆”,火車變更了鐵軌,進了一個車站。

第六十一章 第十三章 第44章 封侯萬里(一)第十五章 第38章 小試徵西(三)第33章 空中霸王(三)第44章 完第2章 四第22章 和平時間第六章 第十章 第九章 第40章 青天斷雲(二)第29章 拉塔基亞(三)第四十六章 第3章 四第41章 封狼居胥(一)第七章 第十七章 第六十五章 第二十四章 第六十八章 第四十一章 第29章 拉塔基亞(二)諜影第二部分混亂六第33章 空中霸王(三)第二十五章 第35章 歐根親王(一)第十一章 後記第十八章 第27章 溫州會議第44章 完第二章 第35章 歐根親王(一)網友hunterchun奇思錄2第41章 封狼居胥(一)第2章 四第23章 滅敵方針第44章 完第四十七章 第十一章 第33章 空中霸王(三)第六章 第六章 第5章 危機來臨第十九章 第32章 婚姻大事第二十八章 第54章 終章 Pax Sinica第十七章 網友hunterchun奇思錄2第三十一章 第34章 首次入閩第7章 洪塘整編第六十五章 第九章 第38章 小試徵西(三)第一章 第十六章 第32章 國泰民安(三)第8章 風捲貴駟第四章 第十一章 第1章 三第6章 第四節第1章 六第四十章 第37章 北上途中第四十二章 第2章 五第二十九章 第八章 諜影第二部分混亂七諜影第一部分危機三第25章 報仇玉壺第44章 完金戈鐵馬上架通知第六十二章 第2章 二諜變第一部分恐懼三第二十章 第19章 溫州決議第十三章 諜影第一部分危機一第六章 第42章 一鞭直渡(一)第八章 諜影第四部分摧毀十六第13章 天台戰役第24章 用人失誤第三十章 第五十七章 第八章 第二十一章 第3章 一第35章 歐根親王(二)第32章 國泰民安(一)第1章 二第二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