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冶波說話的語調並不高,但傳到韋岑耳朵裡後卻如同旱地驚天的巨雷一般讓人心驚膽戰。
中原五國唐、趙、燕、豐、衛,除了魚米之鄉唐國和畜牧業發達的趙國外,剩下的燕、豐、衛這三個國家,因疆域之內以山地居多可耕地相對較少,所以在吃的問題上一直以來都是捉襟見肘。耕地的缺乏和落後的耕種方式使得即便是在豐收之年也不過能夠勉強維持住國內的糧食價格,若是老天稍微不作美,那麼就幾乎完全要依靠外來的糧食來度日了,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糧食進口國。
在前朝覆滅之前,燕、豐、衛三地就已經是這種局面了。不過當時中原人口主要集中在現在的唐國和趙國所處的位置,那時燕、豐、衛三地人口的總和還不及現在的十分之一,而且在大一統的政治局面下,商業流通順暢,這些地方的居民完全可以憑藉鹽鐵銅爲主的豐富的礦藏來換到足夠的糧食和牲畜。那時這三處的百姓生活水平要比以農耕和畜牧爲主的唐、趙之地的百姓好的多,當地的世家豪門手中也有的是錢。
這也是當初中原五國劃分疆域時,燕、豐、衛的開國君主在明知唐、趙佔據了上好的農田和優良牧場的情況下同意各自休兵的原因所在。還有另一種說法,就是燕、豐、衛三國的開國皇帝都是把持礦場主的世家,而唐國高祖皇帝是小地主之家的少爺,趙國的先祖則是地地道道的放牛娃,他們都是根據各自的生活習慣來劃分了疆域。當然了,當初可能是有這方面的因素在裡面,不過也只是衆多原因中的一條。當時五路諸侯並起的局面十分的錯綜複雜,他們之前互相都是盟友又互相都缺乏必要的信任,沒有人有絕對的實力和把握一統天下,而百姓和他們手下的軍隊在攻克前朝的都城後又無心戀戰,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種疆界的劃分可能是最好的結果了。
當然了,能成爲最爲勝利者中的一員,燕、豐、衛的開國君主也並非一點也沒有考慮到糧食安全問題,他們聯手迫使唐國簽訂下了在必要的時候必需要借糧食給他們的協議。當時的協議之中規定,借的糧食是不需要付利息,也不必用人質當抵押品,而還糧的期限可以無限期拖延。這樣的一個對唐國很不利的協議,唐高祖皇帝居然毫不討價還價的就答應了,而且在當年就勒緊褲腰帶在戰亂剛熄糧食生產還沒有很好的恢復,自己吃飯都有問題的情況下借於了燕、豐、衛三國用以安撫國內的局面。
在此後的兩百多年來唐國一直按照協議時常借糧給燕、豐、衛,如果是不瞭解內情的人一定會認爲這幾個國家和唐國的關係肯定非常不錯。
但是事情的真相卻恰恰相反。
不錯,唐國的確是時常借糧給他們,但問題是唐國後來利用燕、豐、衛三國的內部出現問題的時候是威逼利誘將協議給改了。不但將還糧的期限給規定死了,在借糧的時候還必須要要用大量的人質作爲抵押品。而且因爲唐國刻意控制住了所借糧食的數額,使得他們還要用各自國內的特產來交換唐國的糧食以補充剩下的缺口。而在這些交易中,唐國再次利用手中的糧食砝碼,強勢的規定了他們在向唐國出口礦產時的價格,豐國的銅、燕國的鹽、衛國的鐵在同唐國進行官方交易的時候基本上是半賣半送。
面對唐國的勒索,燕、豐、衛也不是沒有反擊過,歷史上這三個國家都曾出兵攻唐,希望奪取一些產糧之地,但唐軍並不正面交鋒,一直以來都是憑藉雄關堅守不出。這種戰術最讓人窩火了,也是最讓燕、豐、衛的將軍們頭疼的了。因爲在明明有能力攻破關隘的情況下,卻因軍中的糧秣消耗殆盡不得不草草收兵,而接下來面對唐國的糧食封鎖又不得不付出更加高昂的代價。在中原五國立國後斷斷續續的一百多年中,燕、豐、衛就曾經數次發動過這樣得不償失的軍事行動。從那以後他們已經有八十多年沒有再幹過這樣的事情了,不是他們不想,而是因爲每次失敗所付出的代價讓當權者不寒而慄,使得他們輕易不敢造次。
這一次,燕、豐、衛三國在八十餘年之後再次攜手來犯,除了因爲國內人口增加的壓力外,一個讓豐國和衛國當權者動心的原因就是燕國所提出的作戰計劃太誘人了。
在豐國軍政大權一把抓的大將軍韋岑清楚的記得,當日在看到燕國秘史送來的作戰計劃後,他自己是如何的震驚和欣喜。爲了對付唐國無塵院無所不在的耳目,用六到七年的時間將偷襲雄關所用的兵馬以採礦爲名陸續集中到邊境上,讓唐國人最爲稱道的諜報系統失靈,在突然襲擊之下果然將城高牆厚的關口給攻克了,而整個計劃最出彩的地方還不是這裡,而是後面的那兩部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人們都有一個印象,那就是處於魚米之鄉的唐國百姓民風柔弱。造成這種結論的原因有很多,而公認的原因則是唐國的溫暖的氣候和肥沃的土壤。據說在上古時期在農耕出現之前人們完全靠採摘和打獵爲生,在中原南方地區四季如春,野生的瓜果梨桃和輕易就可捕獲的各種水產使得生活的百姓無需過分的爲生存而操勞,對待出沒在附近的猛獸是能避則避,除非迫不得已是不會去做虎口奪食之類的事情的。而生活在北方苦寒之地以及深山密林之中的人們的情況就大大地不同了,除了夏秋之季可以靠採摘野果爲生外,冬季和春季則必須要以打獵謀活,動物的皮毛更是過冬的必需品。在那裡的人們不但要從虎口奪食,就連老虎也時常成爲餐桌上的主食。這樣的局面維持了幾千年或者可能更長,在這漫長的歲月裡南方的人變得越來越清秀細膩,而北方的人則越來越雄壯豁達。在農耕和畜牧出現之後這種情況就更加的明顯了,南方的百姓在春天隨手撒下些種子就可以坐等秋天的收穫,有些地方一年甚至可以產兩季的糧食。
豐富的食物使得生活在南方的百姓不需要去做鋌而走險的事,就算碰到惡劣官府的盤剝和苛責的法令,只要還能過得去就不會進行抗爭;而生活在苦寒之地的人們的生活方式基本上就是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爲了生存必須要打起全部的精神。
可能正是因爲這樣的原因使得北方和山林之中的人們民風彪悍,南方魚米之鄉的百姓民風柔弱。士兵來自普通的百姓,各地百姓性情的不同也照成了軍隊戰鬥力的不同,長久以來在人們的感覺中,一個北方的士卒可以對付至少兩個南方的兵士,或者更多。
而這種唐國人民風柔弱的印象即便是在燕、衛、豐三國屢次強攻唐國關隘不下之後也不曾有所改觀。而那個關於唐國驛卒放着通暢的左半邊路不走而擡着馬匹從堵塞的右邊行走的笑話在其他國家流傳的很廣,這一件的的確確發生過的事實讓他們在嘲笑唐人愚蠢的同時,都不約而同地認爲唐朝的百姓還是千百年來一樣的沒有性子,一樣的聽憑官府的擺佈,一樣的不敢直接面對面的交鋒。他們在面對雄關束手無策的同時都有一種想法,那就是唐國的軍隊不過是一些站只會在城牆上往下射箭扔石頭的窩囊廢,若是一旦失去了城池的掩護,平原之上的唐軍絕對不會是他們的對手,戰爭將會呈現絕對一邊倒的態勢。
當然這也有例外,就拿韋岑來說吧——韋岑的祖上是唐國人,而他本人也曾經在唐國當過數年的人質,對唐國的情況可以說是非常的熟悉,他就不認爲唐軍的戰鬥力會是人們想象中的那麼差。就他掌握的情況來看,唐國軍隊的素質和野戰能力絕對不會比其他幾國的軍隊差。如是燕國人提出的計劃單單只是最前面的那一部分的話,是打動不了韋岑的。
讓韋岑比較滿意的是,計劃的制定者——燕國的郝黔似乎也意識到了唐軍不可輕取,他並不認爲只要偷襲得手後就可以在唐國縱橫馳騁了,無論是燕國、豐國還是衛國,單獨一國的軍隊和唐軍正面交鋒必然會吃敗仗的,想要將唐軍打敗必須要集中三國的力量才行。在他的計劃中,先是利用天災的機會,燕、豐、衛一起從唐國借取了一大筆糧食。這樣的情況以前出現過不少,所以不會引起唐國人的懷疑。在偷襲關隘的兵馬到位後,差不多也到了還糧的時候了,按照唐國人的固定的操作模式一定會存在距離邊境並不太遠的糧倉內,這樣就給了他們一個機會。
邊關有警,唐軍必然反擊,而面對三國聯軍唐軍如果分散兵力的話那是自取其辱,所以唐軍必然會集中兵力逐一反擊。這時候就和唐國的主力軍隊交鋒的這一路大軍依託唐國的關隘拖住唐軍,其他兩國則迅速出擊奪取糧倉。
打仗,尤其是打持久戰,最怕什麼——首推沒有糧草,手中有糧是心中不慌嗎!和擁有充足糧草爲後盾的唐國作戰沒有糧食怎麼能行。
在獲得了糧草後,這兩路人馬就可以放心向唐國腹地發動進攻了,目的是迫使唐軍主力回師援救。當唐軍動起來之後,燕、豐、衛三國聯軍就利用唐國便利的交通從三個方向以絕對的優勢兵力對唐軍進行合擊,即便不能將唐軍主力徹底擊潰使唐國滅亡,也要迫使唐國皇帝割讓大片土地出來,至少已經到手的地方是不會再吐出來了。
經過了長達六年的準備,這個被燕、豐、衛三國高層認爲是天衣無縫的作戰計劃終於開始實施了。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除了第一部分的偷襲進行的比較順利外,後邊的發展完全脫離了當初的設想,預想中的唐軍主力是渺無音訊不知所蹤。
豐國和衛國在數天之前提出修改既定計劃,將等候唐軍主力出現改爲主動出擊迫使唐軍主力出現,其實就表明了他們在內心裡已經對燕國的計劃開始犯嘀咕了。衛國的將領還好,是那種聽皇帝話跟皇帝走,按聖旨辦事的主,只要在臨陣指揮上不犯錯誤,那麼此事的成敗就和他沒多大關係。
韋岑就不同了,和燕國、衛國聯手攻打唐國完全是由他一手操辦的,成了還好,如果敗了的話,那麼豐國朝中已經被他壓制的喘不過氣來的世家勢力絕對會乘機發難。那時不但韋家會受到自他們掌握豐國軍政大權之後最嚴重的挑戰,就連他們所忠心輔助的豐國皇室也可能會對韋家產生不信任。
揹負着沉重負擔的韋岑每到無人在側的時候,不信世間有鬼神的忠烈候每每都會對上蒼祈禱,乞求千萬不要出什麼岔子。
怕什麼就來什麼!
在軍事行動即將開始的時候,韋岑從鄭冶波的口中聽到了他最不願意聽到的訊息。
唐軍要火燒自己的糧倉!
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燕國人所制定的作戰計劃中重中之重的那部分已經被唐國人看穿,而唐軍主力遲遲不肯露面也更加證明了這一點。
韋岑在馬上晃了幾晃險些摔下戰馬,好不容易在馬鞍橋上坐穩身形後很是失意的說道:“可恨呀……可惜呀……!”
鄭冶波順嘴接道:“大將軍恨的是什麼?”
“六年的心血一朝成空,怎能不恨!”韋岑眯縫着雙眼一邊打量着鄭冶波一邊道。
那種要嗜人的眼神讓鄭冶波是暗道不妙:‘這老傢伙想幹什麼?’但他還是硬着頭皮繼續問道:“大將軍可惜的又是什麼!”
“我在爲李良可惜,也在爲世子可惜!”韋岑道:“可惜李良不在眼前,吾不能殺之解恨!可惜世子本是無過之人,但爲了不讓世人真的認爲本侯有心迴歸唐國不戰而退!所以只能拿世子的人頭向吾皇和滿朝的文武交代了!”
這次輪到鄭冶波在馬上晃悠了。
“世子一定以爲李良讓你告訴本侯,三日不見世子歸來就火燒糧倉是退身之策。”看到鄭冶波面色蒼白,韋岑冷笑一聲道:“世子上了李良的當了,以他的安排本侯的確是要退兵,而你我兩國既然已經開戰那麼就是敵國了,他日你們一定會興兵報復,到那時盍塘郡的糧倉就會成爲唐軍的重要補給,若是世子不歸,盍塘郡的糧倉就會化爲灰燼。雖說唐國糧食充足,這點糧草不放在你們眼裡,但是從其它地方調撥總是要耗費些時日的,你說……本侯何樂而不爲呢?況且本侯空耗國力,卻不得寸功,此番因李良的詭計而退兵,總要殺幾個人來泄憤吧!”
鄭冶波在韋岑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是渾身發顫,他自言自語道:“他爲什麼要殺我?他爲什麼要殺我?”
韋岑火上澆油的說道:“李良乃是十一家國公一系,同你們五王一向不和,借刀殺人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不然這麼大的功勞爲什麼不讓他的兄長——同在盍塘郡的鎮國公李毅來做,偏偏要讓世子你來呢?”
“不錯!不錯!”鄭冶波聽的是連連點頭,待韋岑將話講完後他把牙關一咬道:“李良如此狠毒,那就休怪本世子了。大將軍,李良現在就在盍塘郡,哪裡只有我們鎮西王的四萬多王軍、鎮國公府的兩萬府衛,加上附近的駐軍一共不到十萬人。大將軍可連夜整頓兵馬,我在盍塘郡進行接應,只要大將軍人馬一到,我們就裡應外合將李良拿獲。”
韋岑是大喜道:“世子如此甚好!”
鄭冶波道:“那麼在下就在盍塘郡恭候大將軍了,告辭了!”說完後鄭冶波帶着親隨打馬揚鞭而去。
城頭之上的人等對下面發生的一切聽的是清清楚楚,已經大致想明白父親給自己的信會是什麼內容的國舅郝疇看到唐人離去陰不陰陽不陽的笑了笑轉身下城牆而去。
少侯爺韋浩然是十分的興奮,他爲父親能在困境中找到取勝之策而感到驕傲。
何無坪十分困惑的眺望着唐軍逐漸淡漠的背影,他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頭。
回到城中,韋岑將主要的將領都召集到了議事廳,還特意將本沒有資格參與這樣層次會議的何無坪也找了來。
衆將領很快的就到了,最後到的是監軍郝疇,他一進議事廳就道:“恭喜侯爺能說動唐鎮西王世子歸順。”
“國舅請坐。”韋岑不知所然的點了點頭後對衆將道:“諸位對這件事有何看法?”
屁股剛捱到凳子上的郝疇立刻站了起來道:“這襲取盍塘郡非同小可,依我看除了韋陵風韋副帥,軍中是無人可當此重任。”
韋岑盯着侃侃而談的郝疇看了半天,而後閉起雙目長出了一口氣後道:“何無坪何在?”
何無坪進身施禮道:“下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