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錦州城東北三十里外的大淩河城,雖然女真人還沒有攻城,但是總兵官祖大壽的心裡絕不輕鬆。面對裡外圍繞着的四條溝壕,以城內的步兵陣根本就無法突圍。而現在他們所能做的,就只能象當年隨袁督師守寧遠一般,打到韃子們退兵爲止。但是,女真人已非當年的女真人,他們擁有紅衣大炮後,明軍的堅城也變得沒有那麼牢固了。稍稍可以讓他放心的是,城內有三萬訓練有素的人馬,城牆上佈置了大規模的火炮。
祖大壽每一次到城牆觀敵的時候,總是撫摸着城牆上那些黑黝黝的紅夷大炮。唯有它們發揮出火力來,這滿城的將士纔有生的希望。女真人遠遠的挖戰壕圍困他們,這麼久圍而不攻,估計也是在等火炮。只要韃子的火炮到了,攻城大戰便要開始。
“修城的土方石頭準備好了嘛?!”祖大壽一臉嚴峻的問副將張存仁。
“稟將軍,四城牆下都準備了土石。”
“嗯!”
祖大壽已經做好了敵人轟跨城牆的準備,一旦出現缺口,便要立即組織人員將口子堵上。太快給女真人攻進內城,勢必造成要靠血肉之軀跟女真人硬拼。大淩河因爲是軍屯,內城沒有錯綜複雜的小巷,無法象在廣寧一般用火槍打巷戰。爲了防備外城破後女真騎兵衝鋒,駐軍在大淩河城內開挖戰壕,採出的土方則用於補牆。甚至城內的積雪,祖大壽也命人將雪鏟成一排排的雪堆作爲障礙物。
祖大壽在城牆上轉了一圈後,望着遠方的天空道:“看來很快又要下雪了,嗯,下雪以後城牆上的積雪也要堆起來。”
“屬下已經吩咐下去了!”張存仁連聲應道。他們作爲在遼東長期作戰的人馬,對於可利用的東西全部都用上了。城牆的堆雪作爲城防並沒有什麼用處,但是卻可以用來冷卻發射後的紅夷大炮,使得火炮可以連續發射。
“不過,城內缺少取暖的柴夥!“張存仁也說出了冬季帶來的不便,天氣寒冷,不生火取暖是不可能的。幾萬人過冬,城內哪有這麼多東西來燒。現在又不知道女真人會圍多久,過冬至少還有三四個月,如果沒有足夠的柴夥,即便女真人不攻進來,他們這些人也要給凍倒。
祖大壽點點頭,吩咐道:“既然女真人還沒有進攻,那就派人扮作百姓模樣出城,將附近能燒的東西都收回來。另外將禦寒的衣物全部發放下去,儘量少生火取暖。”
“屬下遵令!”
副將高見、賀謙是趙率教手下,他們原以爲祖大壽不過擅長率領騎兵,但見到祖大壽城防佈置有度也大是心服。祖大壽巡完城才分遣各將回營,他正要回府時,轉頭間卻看到身着白衣白甲的吳三桂背對着他往營裡走。
三年了,至從他父親死難後,吳三桂一直沒有回家守孝,而是在遼東努力訓練部卒。人雖然成熟了不少,但在同齡人間也顯得很落寞,他知道父仇不共戴天,一日不平遼東,吳三桂心裡的結就解不開!
“三桂!”祖大壽看得心頭一熱,忍不住開頭叫住他。
吳三桂見祖大壽喚他,忙轉過身快步走了過來,鏗鏘有力的躬身行禮道:“總兵大人,有何吩咐?”
祖大壽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少有的溫情道:“現在不是軍中議事,就喚舅父吧!”
“舅父!”吳三桂輕輕喚了一聲,言語中卻是充滿了感激之情,聲音有些哽咽。
祖大壽抓着他的手臂一邊往裡走,一邊道:“好了,莫效小兒女狀!這幾日軍務繁忙,你來了這麼久都沒有帶你回府。來,今日咱們幾個爺們就大喝一場。”
“舅父,這”吳三桂有些猶豫道。
“不用怕,軍中不給喝酒,但咱們是家宴。以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在韃子攻城前喝一場,就算妹夫知道了也不會怪罪你。今兒吃了飯就別回去了,只此一次,下不爲例,這個主我還是做得!”祖大壽知道吳三桂是怕回營的時候給裴國珍(亦是祖大壽的妹夫)發現他喝了酒,而且若被將士知悉,他以後無法起表率作用。
“那一切舅父作主!”
吳三桂知道祖大壽說的是事實,因爲這次困守孤城,誰也不知道情況會怎麼樣!作爲武人,馬革裹屍是很尋常的事情,他的父親不就戰死在廣寧嘛!他恐阻了舅父的興頭,也就沒有繼續堅持。
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個菜式,但祖家子弟一起談武論兵,喝烈酒,卻盡興得很。祖大壽也非常樂於將自己行伍的經驗傳授給自己的子弟們,說到高興處,各個都開懷大笑。祖大壽喝空一杯酒後,噴着酒氣對吳三桂道:
“三桂,在衆多後輩中,我最是看好你!帶步兵陣實在是委屈了你,依你的資質,還是到關寧鐵騎來更能發揮你的才能。”
“舅父過獎了,三桂駑鈍,怎比得諸位表哥們!”吳三桂連忙謙虛道,他可不想爲了這個虛名,導致跟表哥們鬧矛盾。
祖大壽卻道:“澤溥他們幾個資質平平,雖習武夠勤力,但成就有限,能做到總兵一職就已經是上限。這幾年我觀三桂帶兵,不是也更喜歡帶騎兵嘛?!”
祖澤溥、澤遠、澤沛等幾個堂兄弟原本有些不喜祖大壽說他們成就有限,但聽到最後居然是可以做到總兵一職,他們心裡倒放開了,認爲方纔只是自謙之語。大明重文輕武,武人出身的將領最多也只能做到總兵一職,再也無法往上升。說他們能做到總兵,那是很高的期許。祖大壽向來對子侄們極爲嚴厲,能得到他的認可,澤溥他們心花怒放,也插話道:
“就是,表弟,我看你還是來我們騎兵營好了。步兵怎麼比得上騎兵呢?”
吳三桂原來倒是有些心動了,至從崇禎二年隨袁督師東巡領過騎兵後,他開始着迷於騎兵的突破作戰能力。但他所在寧遠鎮都是步兵營,後來吳襄將本部所有騎兵集合起來給他指揮也只有兩千人馬,跟祖大壽他們滿營都是騎兵相比,完全是天差地別,如果能進關寧鐵騎確實是一個好機會。但是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吳三桂又猶豫了。因爲遼東的關寧鐵騎分爲了兩部,一部由滿桂率領,一部由祖大壽率領。滿桂那一部暫且不說,祖大壽這一部人馬卻是在祖家的統領下,裡邊不僅有祖大壽的三個弟弟,還有他十幾個表兄弟們。雖然自己跟他們是親戚關係,但畢竟祖家是祖家,吳家是吳家。即使以後到了祖大壽致休,下任關寧鐵騎的總兵也只會是祖家的人,澤潤、澤溥這兩位表哥可是被視爲祖家下一任家主的人選。總兵之位,自己身爲親戚也不好相爭,那麼最終他在關寧鐵騎的前途也有限!相反如果是在寧遠鎮,他現在雖然還只是一個遊擊將軍,但是寧遠總兵是他的姨夫裴國珍,裴國珍沒有兒子,一向視他們吳家三兄弟爲自己的子嗣,他們這一部人馬裡的軍官又多爲吳襄的舊部,他們吳家子弟接任寧遠鎮總兵一職倒不是空想。
與人做副手跟自己獨立爲一軍將帥,相較而言,吳三桂認爲自己在寧遠鎮更有作爲。況且在兵力配給上,他也不想單純的率領騎兵,經過廣寧之戰後,女真人的作戰模式給了他很大的啓發。雖然他在的是步兵營,但他內心認爲步兵營只是用於攻城或者守城,真正戰場主力應該是騎兵加火炮的組合。以數十門火炮對敵方的陣地進行轟炸,待敵方慌亂後,再用騎兵進行突襲,步兵營隨後掩殺,這樣的模式快捷而有效,纔是他所想用的兵種配置。
吳三桂在腦海裡計較了一番後,才婉轉謝絕道:“三桂也極想到舅父麾下聆聽教誨,但父親去世後,姨夫待我如子,三桂不敢輕言離去!”
祖大壽知道裴國珍膝下無兒,他點點頭嘆息道:“也是,那兒又有你父親的舊部。嗯,好好幹,封蔭妻子纔是我輩的理想。”
“三桂聽從舅父教誨!”
吳三桂又給祖大壽滿上了一杯酒,祖大壽揚起酒杯道:“好,咱們都是駐守遼東的好男兒,過不了幾天就會跟韃子惡戰一場。咱們生死由天,嗯,只是可惜了大淩河城裡跟我們一起駐守的兩萬多百姓。若是我們守城失敗,這些百姓可就會被韃子屠殺乾淨!爲了他們,也爲了咱們像個老爺們,決不能再重蹈廣寧城的覆轍。來,幹了!”
滿桌的人都舉起杯子一口喝了,吳三桂一邊給祖大壽添酒,一邊道:
舅父,現在城內缺少柴夥,外邊又給女真人撅土圍了,這隻怕是我們最難解決的問題!”
祖澤溥也道:“如果是先前外圍碉堡沒有廢棄就好了,這樣至少女真人不敢明目張膽的在外邊挖溝壕。”
祖澤遠附和道:“就是,城外有碉堡作爲依託,咱們也不會成爲孤城被圍。真搞不懂當初孫閣老爲什麼要撤回碉堡的人馬!”
祖大壽道夾了口菜,嚼了兩嚼吞下去才道:“你們知道什麼,那是因爲女真人有了遠程的紅衣大炮,外圍簡易的碉堡已經不足以防守,與其白白損失兵士,還不如收縮防守。”
祖澤溥不服道:“即使不能有效防禦,但是也可以阻慢女真韃子進攻的速度,等他們推進到大淩河城的時候,咱們可以準備的更加充分,至少可以收集更多的柴夥。再說,他們用大炮轟外圍幾十個堡壘,也需要大量的彈藥。上次女真人攻下廣寧之後,沒有繼續南下的原因不就是因爲彈藥缺乏嘛?!如果用堡壘浪費他們的彈藥,等他們進攻大淩河城的時候,便會缺少彈藥。父親大人也不是說有時勝負關鍵在乎於一點。或許,就是因爲最後缺少彈藥造成他們無法打破城牆!即便這是少許的可能,作爲主帥也值得去做!”
祖澤溥還是第一次在父親面前講這麼多話,也是第一次如此反駁父親的觀點。之所以這樣,一是澤潤這個大哥所帶來的壓力,他們都是祖大壽的嫡子,誰能繼承族長的職位一直來祖家各房就有不同意見。雖然最後決定權在祖大壽手裡,但祖大壽一直都說孩子還小,要繼續鍛鍊。這麼一來,不可避免造成兩兄弟會相互競爭,以求在父親那能有個好的表現。第二個原因是祖大壽方纔誇吳三桂,讓他也有了跟這個表弟比較的念頭。
祖大壽哈哈笑道:“嗯,你能想到這般也算不錯了!”
吳三桂對於碉堡的佈防同樣跟祖澤溥持同樣的意見,只是這批評上司方略的話,他覺得還是少說得好,畢竟說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不過他看到祖大壽竟似有更深的見解,忍不住出言問道:
“舅父,三桂也覺得澤溥表哥說的很有道理,難道這裡邊還有什麼不妥嘛?!”
祖大壽拿着筷子敲了敲碟碗道:“當然不妥!在外城設置碉堡,少則幾十人,多則數百人,裡邊不僅要準備火炮,彈藥,也要儲存大量的糧食,光這一筆就是龐大的開支。再者,女真人也無需炮轟各個碉堡,如果象你等這般放棄外圍的碉堡,你認爲碉堡之內的人還會死守嘛?!只要有人投降,然後好生款待,再派他們去招降其他據點,只怕韃子不費一箭一炮便破去這些花費極多的碉堡。同時還平白資助了韃子一筆,這就是爲什麼孫閣老跟袁督師都沒有恢復大淩河外圍碉堡的原因。你們明白了嘛?!生死大事,並非人人不懼!”
祖家子侄從小參軍,自然知道武人的心態,都心服道:“孩兒明白了!”
“好了,來,我們繼續喝!三桂你也多喝點!來來來!”祖大壽又拍開了一個酒罈。
吳三桂此時卻因爲祖大壽的回答而陷入了迷茫中。誠如,大淩河外的碉堡不值得駐守,那麼他們這座孤城呢?對於錦寧防線,對於大明而言,這大淩河城也是不是也屬於不值得駐守的‘碉堡’呢?一旦韃子圍困日久,袁督師會派援軍來嘛?!還是作爲消耗女真實力的碉堡捨棄掉呢?舅父今天喝酒,是早就知道了,還是?!
儘管大淩河城裡的將士們都已經做好了跟女真韃子血戰的準備,但是女真人在外圍立營七八天了,仍舊沒有行動的跡象,只是派出小股騎兵在四周偵察。不過,他們對於出城砍柴的明軍卻毫不留情,經常進行偷襲。明軍也爲此將城內爲數不多的騎兵抽調出來進行保護,甚至利用僞裝成砍柴的百姓吸引敵人靠前,然後再進行截殺。在互有傷亡的情況下,小規模的接觸戰就在大淩河城下時有發生。
守在大淩河的祖大壽委實不明白這一次女真人打的是什麼算盤,但皇太極絕不會這麼有雅興帶着十萬人馬前來打獵!他想不通就乾脆不想,只是每日加強戒備,隨時迎擊敵人的攻城。
這件事不單是祖大壽等明軍搞不懂,就是女真各旗的貝勒們也不明白皇太極是什麼個打算!他們抵達大淩河差不多半個月了,除了圍住他們,卻不讓各旗人馬出戰。
“父汗,兒臣願率本旗人馬攻城!”豪格又一次熱切的請戰!
“大汗,臣也願意去協助大阿哥!”正藍旗主阿巴泰也出來道。
坐在大帳汗位上的皇太極仍舊是老一句話:“時候未到,現在還不是攻城的時候!”
“父汗”豪格還想再說!
“退下!到帳外吹吹風清醒一下!”皇太極皺起了雙眉喝道,他對自己這個長子是又愛又恨,他喜歡豪格的勇猛,卻惱怒於他的衝動。作爲先可汗最有謀略的繼承人,他的兒子怎麼就沒有遺傳到他的聰明呢?!皇太極對此總是遺憾得很,在他諸多兄弟中,成年的侄子們已經有幾十個,但是他這一脈卻只有豪格一人成年,前邊生的都是女兒,其他兒子都還小。現在能幫他手的也只有跟他親近的兄弟侄兒們。
豪格見父汗發怒,哪還敢說,怏怏退了下去。
皇太極雙手一合,對着滿帳的貝勒旗主們道:“好了,今天就議事到這。這戰肯定是要打的,但不是這個時候,等馬光遠將紅衣大炮運來再打不遲!現在都退下回營,記得各自戒備防止明軍襲營!”
“是!”衆貝勒見大阿哥也碰了個老大的釘子,哪裡還敢出聲言戰,都行禮後便退了出去。
“多爾袞,你留下來一會!”皇太極叫住了正要走的多爾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