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居益見錢龍錫神色激動,便似絲毫不在意的笑道:“我在通州見到你的公文後,心中倒暗驚你老弟的大手筆。這徹查田畝本來是一善政,之前咱們談到戶部賦稅的時候,我也沒有少說這個。那些隱藏掉的田地自然要查出來繳稅,可問題是這次兄弟似乎提出來的時間太過巧合了!”
錢龍錫聞言一下子不說話了!
南居益嘆了口氣道:“只要不是太鈍的人都在看着,又有誰人不明白呢!這次徹查土地是以今年爲限,吏部已經發文,丈量土地的成效將成爲他們地方官員的考評,而明年卻是外察之年,那些地方官員如果想保住位置,只怕少不得要盡心盡力的去做。而到了明年這個時候,如果皇上下旨官紳一體納稅,地方官員又如何呢?”
錢龍錫還是沒有說話,南居益接着道:“當年文正公也算是一代人傑,但是後果又如何呢?!文正公也不過是丈量土地而已,但官紳納稅可是千古未有之事。唉,如果事情在老弟手裡辦成,只怕天下官紳對老弟就。。。”
南居益後邊的話沒有說下去,但意思是顯而易見的。如果錢龍錫這麼順着皇上的意思做了,那麼他將遭天下清流唾棄。從萬曆年間起,閣臣似乎都養成了一種風氣,就是要站在大臣一邊以示自己是錚臣,如果迎合皇上就會給御史們指責爲溜鬚拍馬。這種習氣到了崇禎朝纔有些改變。但官紳納糧是得罪天下官紳的事情,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可能即使是死了也會讓後人跟着受罪。
錢龍錫卻是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我也知道,可是丈量土地的事情就不能拖延下去了,否則國庫仍舊是不足。這個還是其次,如果以皇上的性子行事,只怕這納稅跟丈量會同時進行。如今皇上越來越有主見了,就是皇上任命我做首輔的那次朝會,皇上乾綱獨斷你是沒見識過,即使原來鬧得最厲害的都察院一樣沒吭聲!”
南居益不知還有這般內情不由一愣!確實,這個時候有誰敢去逆了皇上的意思。以前的臣子不管誰說得口燦蓮花,但說到平遼的真本事也沒人敢說去平定的。皇上只帶了十萬兵馬親征,將鬧了幾十年的女真人徹底降服了,其威望蓋過了之前的幾位先帝。
南居益呆了一會才道:“那如果明年皇上下旨徵稅,老弟又作何打算?”
錢龍錫沉吟了下道:“這個小弟倒是想過,雖然官紳納稅有違古制,但皇上如果決心下詔的話,只怕也不是大臣們能夠阻攔的。何況這天下官員也不是一條心,不知有多少奸猾小人正等着借這個機會媚上呢!”
南居益知道錢龍錫說的是溫體仁一夥人,溫體仁想入閣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如果內閣大臣們一味逆皇上的意思,只怕就遂了溫體仁一夥人的心願,可以說聯合大臣們共同抵制官紳納稅是不可能的。
錢龍錫又接着道:“不是我捨不得首輔的位置,今日思來我纔想起劉鴻訓、韓爌、成基命三位大人的難處。皇上激進改制,有大臣把持住總比那些小人實施起來要好點。有時候政策是好的,但下頭的官員急於迎合總辦出些壞事了,不僅壞了朝政連着皇上的名聲也失了。”
錢龍錫邊說着邊喝了口茶,稍微靠近南居益道:“在你老哥面前我也不說虛話,雖然我也不是很贊成官紳納糧,但是從實際上來說,這確實是一個釐清田賦弊端的法子。你也是在外頭做過巡撫的,一些刁民靠着投獻土地躲避賦稅,也有些官員知法犯法昧着良心私吞朝廷的錢糧。還有皇族、舉人、監生等等,這裡頭的情況你也是瞭解的。唉,除了一體納稅還真不知道有什麼法子可以避免,不瞞你說,我想了好一段時間都沒有想出什麼法子!單單靠廉潔的官員也只能是理清一時,隨後又是舊態復萌。”
錢龍錫說完後,兩人都沒有接口,場面一下靜了下來,彷彿是在思量這官紳納糧究竟是對是錯。過了好一會南居益纔開口,但沒有繼續方纔的話題道:“呵呵,看來稚文老弟比之以前可是變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啊!”
錢龍錫自嘲的笑道:“我也是走一步算一步!”
南居益卻是笑笑不語。
錢龍錫不想這個話題上再跟老友談下去,因爲他不知道南居益是什麼心思,萬一談崩了,彼此親傢俬誼也受損。而南居益在這事上處在中立的位置,出任福建巡撫掌管糧倉多年,其中的積弊他是知道的,他原本是想說服老友不要去撞這塊鐵板,但此時不同往日,以前錢龍錫是次輔的時候,大可遊說一下,但現在錢龍錫是首輔,他的舉動未必就是單單代表他自己。何況從錢龍錫的話語中,表明他已經逐漸被皇上影響。確實,皇上平遼的巨大成功讓不少人認同了皇上的改制。作了首輔後,自己的這位老友只怕心思也活絡了起來。
突然錢龍錫咳了一聲,打破了沉靜道:“思受兄,現在海運怎麼樣?你那的糧食都是從海上來的吧?”
南居益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道:“我此番進京也是爲了這件事!”
“哦?”
“現在海運雖然大大方便了漕運,但是同時損耗頗大。現在已經有些人想着向皇上提議,徹底廢除漕運,我是來提反對意見的。”
錢龍錫皺眉道:“之前沈廷揚帶領海船運糧不是試行很好嘛?還有什麼問題?”
“海運風險較大,而且一旦遇到風浪就有漂溺之患。後來沿海各地都建燈塔,情況雖有好轉,但是海路仍舊有不少隱患。由江南到京師海域數千裡,海道不是船工可一一知悉的。舊年海運漂沒糧食兩萬石,溺亡官兵十五人,就是遇到了暗礁。清理入港航道,如何確保海路這些都還需要時間完善。遽然將漕運廢掉,只會埋下更多禍患。我就怕端倖進者迎合皇上誕肆胡來,同時也怕皇上誤信人言。”
錢龍錫一一聽了才點頭道:“思受兄說得是,這個我會親自跟皇上說的。對於冒進改制,皇上也是反對的。只是這海運有諸多便利,皇上是肯定要推行。漕運也非悉數取消,不少運河沿省都是可以漕運進京的。現在五軍督府改制,試行駐兵制,這漕兵就有十二萬之多,除了轉一部到海運司,其他只怕也是要清退的!”
南居益道:“那楊一鵬這個漕運總督只怕是沒得做了!”
之前楊一鵬跟他們或多或少都是有聯繫的,一個漕運總督,一個糧倉總督,一個主管戶部,自從設立海運司後,楊一鵬這個漕運總督最是鬱悶。不僅剝脫了江南四府的巡撫職責,連着徵糧、運糧的權力都沒有了!等漕丁被裁完之後,他這個漕運總督也到頭來了。
錢龍錫笑了笑道:“大明尚有這麼多巡撫,總有一個會給他的!皇上可不會刻薄對待下頭的臣子,這些年楊一鵬做的怎樣,想必皇上也清楚。”
南居益也不便再往下問,便道:“說起巡撫,我倒有件事想問你!”
“何事?你我之間直說無妨!”
“我這兩天住在一個學生家,嗯,他在吏部當差,閒聊之際曾對我說皇上正在讓大臣們舉薦巡撫,聽說頭一份的就是四川巡撫!”
錢龍錫也不隱瞞道:“確有此事!四川巡撫今年屆滿,皇上便下旨讓各部大臣舉薦。”
“老弟是想着舉薦鼎相?”
錢龍錫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之前他跟李長庚、何如寵商量了一下,認爲孫鼎相是萬曆年間的進士,又歷任僉都御使,資格人望都夠了,而且都御史遷任到地方大員是一向的慣例。錢龍錫知道南居益跟孫家兄弟之間極有交情,所以這纔會問下。
“難道你認爲有什麼不妥?”
錢龍錫這句話算是默認了,他是打算將孫鼎相推薦做四川巡撫,這個任命並沒有什麼問題,他跟孫家兄弟也有交情,但鼎相是大家一起推舉上來的,他並沒有徇私心。不過見自己這位老友這麼關心,心裡不由生出絲疑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