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還沒有看清,船上到底是什麼情況,甲板上站着那些人,就看見眼前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過去。
我和妙言一下子站在那裡,有些僵住了。
那個人從我們面前走過,突然也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似得,停下腳步來遲疑了一下,然後慢慢的轉過頭來看着我們。
是劉輕寒。
今天的新郎官。
是新郎官,自然應該是一身喜氣,他穿着一身穠豔的大紅色的喜袍,腰帶和髮帶都是紅色的,那是他過去從來沒有穿過的顏色,紅得非常豔麗,那樣的豔色映在他蒼白的臉上,彷彿臉上也染了一層淡淡的紅,更襯得那雙清亮的眼睛越發的黑白分明,帶着一絲驚訝的看着我們。
但,不知是因爲天氣太熱,喜袍很單薄,還是因爲他太過消瘦了,即使穿着大紅喜袍,還是感覺形銷骨立,當風吹過的時候,寬大的衣襟和廣大的衣袖都灌滿了風,在風中獵獵飛揚起來。
也像是一團火。
這樣的他,又熟悉,又陌生。
而我已經聽到,身邊的妙言幾乎窒息,牽着我手的那隻手也分明痙攣起來。
幾個人就這樣相對着,但很快,裴元修已經回過神來,微笑着走上前一步,拱手行禮:“劉大人,大喜。”
劉輕寒擡眼看着他,似乎還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後微笑了起來,也是一擡手,卻是朝着裴元修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公子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哪裡,哪裡。”
裴元修伸手擡了一下他的胳膊,兩個人這才站直了身子,相視一笑。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大概也是因爲他還帶着那半張銀質的面具,在這樣晦暗的天色下,那面具透着一點寒光,甚至連他的笑容裡,也染上了那樣的清冷和涼薄。甚至,我在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只看得笑容,卻看不到一絲笑意。
裴元修又退開了一步,對我們說道:“青嬰,子桐,妙言,來見過今天的新郎官。”
說完,劉輕寒也擡起頭來,看向了我們。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那目光很輕,很快的從我的身上移開了,又看了看韓子桐,最後落在了妙言的身上,等到我們都見過禮之後,他微笑着對妙言道:“妙言也來了,三叔很高興。”
“……”
“妙言今天真可愛。”
“……”
妙言帶着幾分木訥的神情看着他,即使聽到這句話,也還是沒有反應,就這麼看着他,甚至眼睛裡已經有些流光在閃動。
一見她這樣,劉輕寒立刻像是明白過來什麼似得,臉上透出了幾分尷尬的神情,又看向了裴元修,裴元修笑道:“妙言第一次來參加這樣的婚禮,可能還有些不適應。”
劉輕寒從善如流的笑了笑。
這時,裴元修又朝着周圍看了看,說道:“新娘子呢?”
劉輕寒忙道:“元珍她還在後廳打扮,有老嬤嬤跟她交代一些事情。”
“這樣啊。”裴元修笑道:“那就等一會兒的良辰吉時了。”
劉輕寒也笑着拱了拱手,然後說道:“那幾位請先到裡面坐一坐,用些茶點。等一會兒元珍準備好了,我讓她過來。”
“也好。”
說完,兩個人又拱手行禮,正好那邊有人在叫着新郎官,劉輕寒說了一聲失陪,便轉身,頭也不回的朝另一邊走去。
我們在原地站了一下,感覺到裴元修在看我,我只低下頭看着臉色蒼白,視線卻一直凝結在劉輕寒身上的妙言,輕輕的喊了她一聲:“妙言。”
她擡起頭來看着我。
“你不是有東西要送給他嗎?”
“……”
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纔想起來,但又有些木訥的轉頭去看了看已經走到另一邊,跟另一羣新來的客人寒暄起來的那個男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娘,我還沒有準備好。”
“……”
“我等一下再給他吧。”
“……”
看着她黯然的樣子,我也沒再說什麼,只輕輕的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這時,已經有幾個打扮得十分喜氣的年輕的侍女走了過來,畢恭畢敬的行禮,然後說道:“幾位,這邊請。”
我們正要跟着走過去,但剛剛走了兩步,旁邊兩個侍從走上前來,攔住了我們身後的侍衛:“幾位請留步。”
我們回頭看了一眼。
那兩個侍從說道:“公主大婚,喜堂之上不得出現刀劍利器,幾位要麼在外守候,要麼請卸下利器。”
那些侍衛一聽,立刻皺起了眉頭。
不過,看看前方那些跟着貴客身後的侍從,的確沒有人是帶着利器的。
裴元修便回頭,指着兩個看起來成熟穩重一些的侍衛道:“你們倆卸甲,跟着我們進去;你們幾個,就在外面守着吧。”
“是,公子。”
說完,那兩個侍衛便一齊卸下了身上的利器,交給了旁邊的人,其他幾個仍舊十分警惕的,後退到了甲板的邊緣,穩穩的站在那裡,好像幾尊雕像一樣。
等他們處理完,那兩個侍從便後退一步,伸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道:“幾位請。”
我們跟着那幾個侍女走進了船艙。
這個船艙非常的巨大,如我們剛剛在江中所見,彷彿就是將一個巨大的宮殿整個搬到了這艘船上,雕樑畫柱,琉璃金磚,顯得格外的奢華。說起來,裴元灝幾次下江南,倒也沒有太鋪張,這一次爲了裴元珍的婚禮,倒實實在在的奢靡了一回,不少官員站在甲板上,看着這座高聳在紅船上的高樓,都驚得傻了眼。
當我們走進艙門的時候,大殿內已經有許多的客人,都三三兩兩的站着或坐着,各自小聲的談着什麼,而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着我們。
頓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那些人的臉上,有微笑,有驚訝,有平淡,有震愕,甚至還有些恐慌不已的瞪大眼睛,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連手裡的茶杯都落到地上,哐啷一聲摔得粉碎。
立刻有侍女上前收走隨便,並快速的將地板擦乾淨了。
而我和裴元修帶着妙言,還有韓子桐慢慢的走了進去。
一路上,原本站在大殿中央說話的人都下意識的往兩邊退開,那些人詫異的眼神將這一刻的安靜襯托得無比壓抑,甚至連一直悶悶的低着頭的妙言都感覺到了什麼,牽着我的手,往左右看着。
那些人看到她,眼神也變得複雜了起來。
人羣中,已經有人小聲的議論起來。
“那就是__”
“公主。”
“離公主?”
“皇帝陛下已經賜名了,是妙言公主。”
“可她還在那個人的身邊……”
“噓,小聲一點,你不想活了?!”
“哦哦……”
妙言似懂非懂的聽着那些人暗地裡的議論,然後擡起頭來看着我,眼中閃爍着一點疑惑的光,我也知道她在疑惑什麼,但也只是微笑着捏了一下她的小手。
這個時候,幾個侍女已經將我們領到殿中一處椅子前坐下,又奉上了茶點,然後便退下了。
這個時候,我們擡起頭來,打量着周圍。
一對上我們的目光,那些原本看着我們,竊竊私語的人這個時候全都調開了目光。
我向周圍簡單的掃視了一眼。
雖然離開京城已經很多年了,但過目不忘的本領沒有丟得那麼徹底,一些官員熟悉的面孔還是很快被我在腦海裡翻找了出來,和眼前的這些人重合起來……但更讓我注意的,是一些並不太熟悉的面孔。
在靠近殿首的地方站了一羣人,是一羣護衛,而他們圍着一個坐在圈椅上的人。
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公子,皮膚很黑,身形很瘦,雖然穿着一身長衫,但給人的感覺好像長衫里根本沒有身體;他長了一張聰明外露的臉,尤其額頭格外的寬大,只是下巴削尖,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他的眼睛很細,細長的眼角直斜入鬢角,也顯出了幾分倨傲。這人的右手小指甲還特別的長,不時的用指甲尖刮弄着自己的眉梢。
他是__
我正試圖從他的衣着樣貌上辨認,就聽見韓子桐皺了一下眉頭,低聲道:“袁明德?”
袁明德?袁?
我下意識的道:“他是汝南袁氏的人?”
韓子桐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像是根本不想理睬我,但過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冷冷的“嗯”了一聲。
這,是一個汝南當地的豪強士紳。
在這個袁明德的不遠處,也坐着一個人,身後跟着幾個侍從,那是一個鶴髮老人,看起來年紀總有七十歲上下,臉上滿是皺紋,眼睛是閉着的,周圍那麼多人來人往,喧鬧聲囂,他好像完全聽不見,倒是他身後站着一個年輕的白麪公子,也是三十來歲的年紀,衣着華麗,一隻手一直撫在老人家的肩膀上。
這個兩個人,我倒認識。
那個一直坐着不動的老人家,就是晉侯公孫述,從老父親那裡襲這個爵位,但也沒什麼建樹,聽人說他病了很多年了,但不知爲什麼長公主的婚禮他居然還到場了。他身後的那個公子是他的小兒子,老來子——公孫啓。
我正想着,眼前突然黑影一閃,擡頭一看,卻是一羣人走到了我們的面前。
領頭的是一箇中年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白白胖胖的臉上有一雙笑得彎彎的眼睛,好像白饅頭上點了兩顆黑芝麻一樣,顯得十分富態;但比起之前的兩個人,他的衣着就沒那麼華貴,手上也只帶了一枚翠玉戒指。
雖然我知道,能接到裴元灝的喜帖上這艘船的客人,除了文武百官,一定都不是一些簡單的角色,但這個人看起來實在太普通了,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富商一般,甚至都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如果不是因爲他走到我們面前來,我幾乎也不會看他一眼。
他笑眯眯的朝着我們拱手道:“公子,夫人,韓小姐。”
裴元修也微笑着看着他:“林公子,久違了。”
“沒想到能有幸在這裡見到公子,實在是三生有幸。”
裴元修笑道:“同幸。”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個笑眯眯的“林公子”,突然反應了過來——雲中林氏。
這些人,不能說權勢傾天,但在他們各自的地盤上,到都是一霸,而且我對他們也並不陌生——在裴元修的書房裡,那些文書上,都寫着他們的名字,卻沒想到,再這裡一一見到了真身。
這些,都是魏寧遠口中的豪強士紳,也是在裴元灝的新政中,最受影響的一羣人。
我看着袁明德,公孫啓,還有眼前這位雲中林氏,不由的想起了裴元灝在揚州遭遇的那兩次刺殺,尤其第二次,是我和妙言都親身經歷,甚至也連累我受了傷的。
很有可能,幕後的黑手,就是他們其中之一。
或者,是他們聯手。
裴元灝,竟然把他們也請到了裴元珍的婚禮上,而他們竟也都到場了,看來這一次的婚宴,不會只是那麼簡單,那麼引人注目而已了。
這麼想着的時候,我下意識的又朝周圍看了幾眼,又看到了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人。
也是在靠近殿首的位置,袁明德的對面,一個壯漢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
這個人身材十分高大,比起殿內幾乎所有的人都要高出許多,加上寬闊的肩膀,厚實的肩背,看起來格外引人注目,他大概五六十歲的年紀,一張臉方中帶圓,滿臉的橫肉加上一雙眼白過多的眼睛,神情顯得十分倨傲;他皮膚黝黑,身形壯碩,給人極大的壓迫感,一身長袍鑲金攢銀,十個手指也幾乎帶滿了各色寶石鑲嵌的碩大無比的戒指,看起來格外的華貴,但和他那種樸素得近乎莽撞的氣質十分的不搭調。
裴元修看了他一眼,目光變得複雜了起來。
我輕輕問道:“那個人,是誰?”
裴元修還沒來得及開口,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林公子已經微笑着說道:“夫人只怕還不認識,那是渤海敖氏的人,看他的年紀,應該是第三代的敖平。”
渤海,敖氏?
我聽到這個地方,這個姓氏,心裡不由咯噔了一聲。
那是最靠近草原,和盛京相鄰的地方,這個敖氏家族是處於中原王朝和草原部落的一個勢力,雖然在皇族南下佔領中原之後,渤海一域也隨之划進了天朝的版圖,但因爲地理位置的特殊,敖氏雖然稱臣,但也一直擁有相對獨立的地域管轄權,雖然沒有和韓氏家族一樣封王,可他們在當地所有人都心目中,敖氏就是無冕的“渤海王”。
而且,他的轄域內,包括了大部分的海上的版圖,可以直通往東海海域。
裴元灝上次能那麼快的出現在海上,陸路是不會有那麼快的速度,很有可能就是直接從渤海上船,一直到達東海、舟山。
當然,東海的船,也可以直達渤海……
想到這裡,我下意識的多看了那個敖平一眼。
就在這時,之前那一抹紅影又走進了船艙,這個大殿裡的人一見到他,全都精神一振,一個個眼神和表情都不一樣了,而我們面前這個林公子,之前還在跟裴元修侃侃而談,彷彿很親熱的樣子,但一看到他進來了,便立刻向我們說了一聲“失陪”,就又走回了自己之前站的地方。
這人,倒是個很好的兩頭草,深識風向。
不過,就算他沒有避忌也沒關係,因爲那位即將成爲駙馬爺的新郎官根本沒有看向我們這邊,而是在幾個從側門走進來的侍女跟他低聲說了什麼之後,他一直在小聲的交代着什麼,他一邊說一邊往前走,我聽到最後一句是——“還有,記得告訴公主,她的二哥已經到了。”
那幾個侍女領命,又立刻轉身飛快的跑了回去。
這個時候,他才擡起頭來看向我們。
大殿裡的人都看着他。
他撣了撣衣袖,然後微笑着擡起手來,拱手一行禮:“各位,怠慢了。”
大家紛紛笑道:“新郎官何出此言。”
“新郎官大喜啊。”
……
來的人有一些是各懷心思的,當然最多的心思就是前來巴結的,裴元珍得到了安國公主的封號在揚州開府,這絕對已經傳遍了這裡所有人的耳朵,而劉輕寒一直都是裴元灝的寵臣,這樣一對夫妻,將來能在朝廷中起多大的作用,甚至形成多大的勢力,實在是難以想象的。
不一會兒,又有侍女上前來給我們奉上了茶點,我順便問了兩句,才知道大殿前方東西兩面的側門可以通向內庭,後面還有花園和各式廂房,甚至連公主和駙馬爺的洞房都設在內庭。而現在,公主就在廂房內梳妝打扮——總之,所有大宅府邸應該有的,這裡都一應俱全。
看來,裴元灝爲這個妹妹的婚禮,的確是下了一番苦心的。
就在這個時候,又聽見外面司儀大聲道:“有客到!”
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