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會往何處去呢?”蕭玉聲看着我,目光顯得深邃而沉重。
我的心也因爲這個問題,而停跳了一拍。
會往何處去?
這個問題,何嘗不是我曾經千萬次問過自己的,原以爲可以在金陵,在裴元修的身邊安穩的停留,卻沒想到,終究還是要離開,但當我離開了那個男人的身邊之後,我又能去哪兒,何處,是我的容身之所呢?
看着我有些糾結不定的眼神,蕭玉聲似乎也感覺到了我內心的矛盾,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的說道:“大小姐,會回西川嗎?”
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情顯得平淡而溫和,說道:“不管西川的局勢如何,不管顏家如何,只要西山書院還在,都一定會是大小姐的一個歸處。”
“……”
“而且,如果大小姐回到書院的話,我想師兄他,也會開心的。”
“……”
我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知道,他說的這個會開心的師兄,到底是在西山書院主持大局的南振衣南師兄,還是離我們只有咫尺之遙的劉師兄,但我也沒有問,只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說道:“多謝你,這個,我會考慮的。”
蕭玉聲也笑了笑。
他的笑容中,似乎已經多少明白了什麼,再轉頭看時,周圍的天色已經完全的暗了下來,他便朝着我俯身一揖,說道:“大小姐先休息吧,這些事情,我們可以晚些再議。”
“嗯,你也早點休息。”
“還有,”他說着,又往四周看了一眼,輕輕道:“大小姐離開金陵的事一定瞞不了多久,很快,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了。大小姐在這裡這段時間請暫時不要外出,免得被人知道,恐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好,我知道了。”
他轉身便走了,等到他離開之後,我仍舊站在這個二樓的走廊上,看了一會兒風景,看着這個小小的漁村四處燈火閃爍,聽着遠處江流涌動,還有風中捲來的熟悉的魚腥味,一切的一切,都彷彿多年前那一段已經被塵封了的時光。
恍如昨天。
還有那個安靜的房間,和窗戶裡透出的淡淡的,橘紅色的光。
似乎是能感覺到我的目光一般,那燭光在搖晃了幾下之後,撲的一下熄滅了,然後,便融入了周圍一片暗暗的天色當中。
我最後看了一眼,便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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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芸香又來了。
蕭玉聲他們身邊並沒有跟什麼侍女,所以我的飲食起居沒有專人來照料,芸香就要費心得多。她給我送了早飯過來,又幫我梳好了頭髮,看着鏡中我的臉色,輕輕的嘆道:“你瘦了好多。”
“是嗎?”
“我印象裡,除了你懷孕,坐月子那段時間胖過一點,其他時間都這麼瘦瘦的。”
說着,捏了一下我的手腕:“看看,跟柴火棍一樣。”
我笑了笑:“說得你就很胖似得,你看看你自己,”一邊說着,也一邊捏着她的手腕,她當然要比我圓潤一些,但也是瘦,可我清楚的記得,當初她跟着我辦繡坊,每天忙裡忙外的,手腕上帶着銀鐲子,裡面也只能塞下一張手帕而已。
她笑道:“我每天擔心那麼多事,瘦是應該的。不過,也比前一年好不少了。”
我說道:“我聽王老闆說了,你這個青雲繡坊現在可是大有名氣,很多揚州城的大的綢緞莊都想跟你做生意呢。”
“什麼我的青雲繡坊?是我們倆的!”她着重的糾正道。
我笑了起來。
“我沒有開玩笑,”芸香說着,臉色越發的嚴肅起來,說道:“雖然我知道,你這些年來不會缺錢,但我把該給你的那一份全都存起來了,就在大豐錢莊,莊票我也帶來了。你帶在身上,在別的地方都能兌現的。”
說着,她從懷裡拿出了一摞莊票放到桌上。
“你——”
“不只是錢,”她接着說道:“這個繡坊是你做起來的,我只是替你管着,你一天不回來,我就管一天,你一年不回來,我就管一年。但如果你回來了,這個繡坊就是你的。”
“……”
我的心頭涌起了一股滾燙的,近乎酸楚的熱流,讓我有了要落淚的衝動,擡頭看着她時,卻見芸香的眼睛也有些微微的發紅,說道:“我知道,你這一次只是暫時過來落腳,你和三哥一樣,都不會在這個小村子裡長久的停留,這裡,也不是你們能施展得開的地方。”
“……”
“但我還是希望,有一天,你們會回來,真正的回來。”
“……”
我握着她那纖細,卻顯得格外有力的手腕,看着她真誠的眼睛,沒有說話,只輕輕的微笑着。
……
等到芸香和我長談了一番,上午的時間也幾乎過去了大半,她還要回家去照看一下繡坊的事,便先走了。我在屋子裡坐了一會兒,看着桌上那一摞厚厚的,算得上誘人的莊票,也沒有客氣,撿起來小心的疊好,然後放進了那個一直被我係在腰間,貼身保存的荷包裡。
現在,這個荷包已經鼓鼓囊囊的,幾乎快要被撐裂開了。
帶着一絲說不出的滿足,我輕輕的拍了拍這個脹鼓鼓的荷包,然後起身走了出去。
終於走出了這個小樓,下樓的時候,特地問了一下守候在樓梯口的侍從,才知道蕭玉聲出去了。我想他們也不會在這裡停留太久,必定也是隨時準備離開揚州,當然也需要一些照應的。
然後,我徑直走到了那個房門外。
裡面安靜極了,沒有任何的響動,如果不是聽侍從說他這幾天幾乎沒有出門,我都要誤認爲這裡面根本沒有人了。
走到門口,我小心的敲了兩下門。
很快,裡面傳來了那個熟悉的,有些低沉的聲音:“進來。”
我便推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冰冷的,彷彿雪洞的屋子。
我聽蕭玉聲說了,芸香也提了一下,他來到這個院子裡,一直閉門不出,不管自己傷寒體弱多嚴重,也不肯吃葷腥的東西,所以病情也稍微有些拖延,直到過了三天,他才終於恢復了平常的飲食,只是情緒一直很低落。
蕭玉聲和芸香都不大明白,只覺得他太過壓抑自己了,但我算一算,就明白了。
那是裴元珍的頭七。
但,就算過了裴元珍的頭七,他也不可能再是過去的他了。
此刻,我看到那個熟悉的,卻也有些陌生的背影,他正坐在桌案前,似乎在看着鏡中的自己,而我一眼就看到,他那張幾乎從來不離身的銀質面具已經被取了下來,放在桌上他的手邊。
然後,他一擡眼,就看到了鏡中映出的我。
我也看到了鏡子裡的他,那雙顯得格外蒼涼的眼瞳,雖然離得那麼遠,卻一眼就看清了,茫然而空洞的,有一種讓人一眼就看透的,千萬裡無垠的蒼茫。
和這個雪洞一般的屋子一樣,冰冷的,涼薄的。
這時,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還是他先有了動作,卻是將手邊的那張面具拿起來,很快戴回到臉上,立刻,鏡中那張蒼白的臉上彷彿立刻籠罩上了一層寒冰,和過去每一次一樣,顯得冷冽了起來,即使沒有面對面,也能感覺到那雙眼瞳裡拒人千里之外的涼薄。
然後,他轉過身來看着我,平靜的問候了一聲:“夫人,別來無恙。”
我也張了張有些乾涸的嘴脣:“劉大人……”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因爲,看到了他的眼瞳微微閃爍的,彷彿要破碎的樣子,他低垂了一下眼睫,說道:“夫人,在下已經是朝廷的欽犯,殺害長公主的兇手,夫人也不必再稱呼我爲’大人’了。”
我想了想,便慢慢的說道:“輕寒公子。”
他輕輕的一頷首。
我又接着說道:“不過,公子也不必再稱呼我爲夫人。畢竟,我的夫君已經另娶他人,我也從金陵逃出來了,這個’夫人’的稱呼,我也擔當不起了。”
他沒有看我,低垂的眼睫彷彿一道陰霾,濃濃的籠罩在他的眼睛上,讓我看不清這一刻他的情緒。
過了許久之後,他輕輕說了一句:“輕盈小姐。”
我點了點頭。
然後,兩個人又安靜了下來。
其實,我是有很多話要跟他說的,而他,也一定有很多話想要跟我說,只是現在卻像是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哽在了喉嚨口,面對面的時候,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一陣風,從我的身後灌進了屋子裡,給這個原本如同雪洞一般的房間更增添了幾分寒意。
他衣着單薄,卻彷彿感覺不到,也許是因爲他身上的某個地方,比如今這涼風,這冰冷的空氣還要寒冷幾分,只是當他看到我有些蒼白的臉色之後,想了想,說道:“夫人,我們出去走走吧。”
我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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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有陽光的地方,似乎還要暖和一些。
我們誰都沒有開口,但卻都不約而同的沒有離開這個宅子,只是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裡溜達着。太陽透過天井照了下來,陽光給我們的腳下那帶着涼意的青石板路增添了一絲淡淡的暖意。
好像,連腳下的路都被照亮了一樣。
雖然兩個人在一起走着,但並沒有並肩前行,他走在前面,我走在他的身後。
誰都沒有開口,彷彿在思考,在醞釀,而我漸漸發現,這樣一前一後的走着,每一步,每一停,都不自覺的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節奏裡。
當他的前一步邁出,我正好踩在了他留下的那個無形的腳印裡。
再走一步,也踩在他的腳印裡。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寬闊的肩背,從來都挺拔如山的,但此刻,不知是因爲他病重剛愈,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顯得有些佝僂,好像背上壓着一座無形的大山。
“輕……”
“輕……”
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他的腳步一滯,終於停了下來。
我也停在了離他只有一步的距離,正正踩在他剛剛留下的那個腳印裡,看着他回過頭來,陽光下,他的臉上有大片的陰影,讓我看不清他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只聽見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黯啞的說道:“你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