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一雙有些奇怪的眼睛。
那雙眼瞳,不知是因爲這樣黯然的天氣,還是所見者黯然的心情,竟然有些灰濛濛的,雖然是一雙明亮的眼瞳,卻像是隔着一層淡淡的陰霾,那人的目光在陰霾中閃爍着,彷彿窺伺着世間的一切,但陰霾之外的人,卻看不透,更看不懂,那雙眼睛中的深意。
我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不論是誰,都不喜歡自己處在被人看透,卻完全看不透對方的劣勢當中,尤其是身處在這樣的環境裡,我更不喜歡這樣的局面。
杜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橫過來一步,大半個肩膀擋在了我的面前。
那支隊伍並沒有停留,很快便走過了白玉橋,而那個紫袍人看過我那一眼之後,便轉過頭去,隨着隊伍簇擁着走了出去。
而即使那隊伍已經完全走出了前門,我緊縮的眉頭也沒有舒展開。
那雙眼睛裡的陰霾,似乎也通過剛剛那一瞬間的對視,留在了我的心裡。
不知過了多久,寒風吹過井亭,將我的身體幾乎吹得冰涼,杜炎靜靜的等待了許久,終於說道:“夫人,天冷。”
“……”
我恍然的看了他一眼,卻像是還沉溺在夢境中一般,過了好一會兒,點點頭:“哦。”
杜炎護着我走了出去。
出了太廟,采薇站在馬車那邊已經等了我們一個上午了,看見皇帝的鑾駕離開,皇后也離開,我們都還沒出來,差點以爲我在太廟裡出了什麼事,直到看見我們兩走過來,才終於鬆了口氣。
扶着我上馬車的時候,她一握我的手,頓時驚了一下:“夫人的手怎麼這麼冰啊!”
杜炎擡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采薇又看着我:“夫人!”
我平靜的,帶着幾分冷淡的說道:“沒事,天冷罷了。先回去吧。”
她看着我懨懨的樣子,杜炎又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也不好說什麼,只能遵從我的意思立刻上了車,車子便開始往回趕。
一路上,我靠坐在車廂裡,隨着車身晃悠悠的,我人也有些晃晃悠悠的,雲裡霧裡的,彷彿不知身在何處。等到馬車終於停了下來,我甚至都沒什麼反應,采薇越發的擔心起來,扶着我下馬車的時候,我的腳下一軟,整個人就跌了下去。
幸好這時,杜炎眼疾手快,一把上來扶住了我。
“夫人!”
采薇嚇壞了,急忙過來抱住了我,看着我的臉上慢慢的浮出了一絲異樣的嫣紅,甚至我看着他們的目光也越發的混沌起來,她伸手摸了一把我的額頭,頓時臉色一沉。
“夫人,你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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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病,來得太急了。
我自己也沒注意,就這麼渾渾噩噩的倒在了自家的大門口,後來被抱進府裡,請醫問藥,忙得所有的人都四腳朝天,我雖然倒下了,但奇怪的是神智卻還是清醒的,能感覺到他們如何擺弄我,給我褪下外衣,扶着我睡到牀上,采薇小心翼翼的給我擦臉洗手,什麼都知道。
但,卻醒不過來。
混沌中,總是看到那雙帶着陰霾的眼睛,一直在注視着我。
耳邊,也聽不到周圍的人焦慮關切的呼喚,所有他們的聲音都變得很遠很遠,模糊不可聞,而清楚聽到的,卻是裴元灝離開之前,如同魔咒的那一聲低語——
回到朕的身邊來!
回到朕的身邊來……
我在這樣如同逼迫一般的環境裡,越發的煎熬,渾身像是火燒一樣痛苦,掙扎翻騰了許久,才終於在一個傍晚的時候稍微清醒過來。
慢慢的睜開眼,先看見一盞紅燭搖曳,我覺得全身發疼,微微的呻吟了一下,旁邊立刻探過兩個腦袋——
“夫人!”
“姑娘!”
定睛一看,卻是采薇和水秀,兩個人都一臉焦急關切的看着我,見我醒了,水秀忙的雙手合十,連連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采薇說道:“夫人醒了,要不要喝點水,吃點東西?”
我一時沒有說話的心情,一發燒整個人身體都敏感不已,肌膚稍微觸碰到一點東西都覺得發疼,磨蹭了很久,我才說道:“水。”
“水!她說水!”
“哦哦哦!”
采薇慌忙的去了,不一會兒端了一杯溫熱的水過來,水秀又讓往裡面灑了一點鹽,我這才發現自己出了許多的汗,貼身穿的衣衫幾乎都溼透了。他們兩合力抱着我坐起來,小心翼翼的用勺子把水喂進我的嘴裡。
喝了點水,人稍微的舒服了一些。
采薇用手帕擦拭了我的嘴角,又摸了摸我的額頭,這才鬆了口氣似得,擡頭對水秀說道:“姐姐的辦法真好,夫人終於退燒了。”
水秀笑了笑。
不知爲什麼,這個時候雖然還有些混沌,記憶卻如靈光一般閃現在眼前,我不由的回想起當初被貶入冷宮,幾乎數着日子等死的那段時間,每日高燒不斷,大概水秀的“本事”就是從那個時候練出來的。
只是,現在的她,沒有了當初那般咋咋呼呼的熱情。
而那個一直守着他,即使在我們最難的時候,也往冷宮裡偷送點心的小福子,現在成了不苟言笑的福公公。
物是,人非。
我想要擡手,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開口的時候,喉嚨也有些颳着發疼,聲音沙啞的道:“我,怎麼沒力氣啊。”
“那當然,夫人你都燒了一天了,沒吃東西,當然沒力氣了。”
水秀也說道:“姑娘這次燒得有點厲害。”
“幸好水秀姐姐會想法子。”
“也虧得你照料盡心。”
聽着他們雙簧似得一唱一和,我倒忍不住淡淡笑了一下,然後說道:“那你們還不給我弄點吃的,想餓死我啊。”
采薇一聽,急忙將我放到牀頭,用軟綿綿的枕頭給我墊好,然後下去吩咐廚房了,水秀這才走到牀邊來,小心的將被子給我掖了掖,柔聲道:“姑娘現在好點了沒有啊?”
我笑道:“我病了一天,我自己都不知道。辛苦你們了。”
她急忙搖頭。
雖然搖頭,但我看她卻像是有話,要說不說的樣子,便柔聲笑道:“你有什麼要跟我說嗎?”
她想了想,說道:“皇上的特使每天都來,這兩天送了好幾次藥過來。”
“哦。”
“不過,姑娘這次的病來得急,卻不險,我和采薇姑娘做主,那些藥沒有給你用。”
我點點頭:“嗯。”
“還有楊家那邊,楊小姐也派人過來了。”
我的精神立刻一振:“他們說什麼?”
“楊小姐,已經進宮了。”
“……”
我一下子頹然的坐了下去。
雖然已經知道這個事實,在太廟裴元灝發了話,楊金翹也自認了身份,這件事根本鐵板釘釘更改不了,但真正聽到她進宮的消息,我還是不可避免的感到難過,易地而處,若我是她,此刻也一定是心如刀絞。
只是,她和我不同。
她還有整整一大家族,還有妹妹的幸福牽掛着,有一些事,是由不得她選擇的。
水秀看着我黯然的眼睛,說道:“他們知道姑娘病着,問候了一下,還說要派他們楊府的大夫過來,采薇姑娘做主拒絕了。然後,他們告訴我們,說是楊大小姐進宮之前特地交代了一樣東西,要親手交到姑娘手上的。”
“什麼東西?”
“因爲姑娘一直病着,他們沒有拿給我們。”
“啊?”
“他們說,等姑娘病好了,或是姑娘去那邊,或是他們過來,把東西親手交給姑娘。”
我的心情不由的有些提了起來。
是什麼東西呢?
楊金翹進宮之前交代的,而且要親手交到我的手上,看來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了。
我急忙說道:“那我——”
一邊說着,我一邊下意識的就想要起身,但身上根本沒有力氣,水秀扶着我的肩膀,說道:“姑娘千萬不要急,還是先把身體養好。再說了,那東西沒長腳,跑不了的。”
這話倒是。
我聽了她的話,沒有立刻行動,只是心裡不由的就記掛上了。
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我想着,又轉過頭去,卻見水秀坐在牀沿,一邊扶着我,一邊眉頭深鎖的,仍舊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擡頭見我看着她,目光一對視,我突然心生怯意的,想要躲閃,而她卻像是終於鼓足了勇氣,說道:“姑娘。”
“啊?”
“姑娘這一次去太廟,是不是見到了皇上,還有皇后娘娘啊?”
“啊。”
“那,還見到了——見到了——”
她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一般:“見到小福子了嗎?”
“……”
我的呼吸不由一窒。
終究,還是要,面對她的這個問題。
我看着她比起過去已經消瘦了不少的臉頰,過去圓嘟嘟的腮幫子,這個時候微微的凹陷了下去,和那種少女的憨態相比,此刻的她已經完全是一種少婦的成熟和風韻,卻也有着同樣的無奈和黯然。
我說道:“沒有。”
“沒,沒有嗎?”
“太廟太大了,我又不是光明正大的過去參加祈福大典,當然是哆哆嗦嗦的,碰到人都要躲開,自然不能撞上去。這次,我這次沒見到小福子。”
“哦……”
“不過,我倒聽皇后娘娘提了一下,他升官了。”
“是嗎?”
“嗯。”我點點頭,看着她微笑道:“這樣,也挺好的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對着我笑了笑:“的確,挺好的。”
說完,兩個人就沉默了下來。
不一會兒,廚房那邊送來了熱湯熱飯,我吃了之後,出了一身的汗,然後又去浴室通通透透的泡了個澡,最後一點熱度也終於退了下去,總算痊癒了。
但是,也鬧到了大半夜。
最後,我看他們幾個都困得不行了,便把水秀和采薇都攆回去睡覺,自己躺在牀上。
在我沐浴的時候,小霓和習習他們就來我房間清掃了一下,將之前的藥味和汗氣一掃而空,再把牀褥被子全都換上了新的,這樣躺下來乾燥清爽,也暖融融的。只是,大概因爲前兩天睡了太久,又鬧了大半夜,這個時候我反倒清醒得睡不着了,一直睜大着眼睛,看着桌上的一盞燭火。
我還在想太廟裡發生的事。
一切,來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幾乎還沒讓我回過神,有一些事已經成了定局。
楊金翹要進宮了。
皇帝要指婚吳彥秋和楊金瑤。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南宮離珠的復位,也不會受到阻撓。
但,這些都不是我最關心,我最關心的,只有我的女兒。
我的妙言……
我最擔心,最放不下的,仍舊是我的女兒,我和她還是沒有見面,甚至,裴元灝已經放下了狠話。
我不願意相信,這件事走進了一個死局——如果我要見妙言,就必須回到裴元灝身邊,否則,我也許一生都無法見到我的女兒,但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打破現在這個僵局呢?
還有,那個護國法師。
我又想起了那雙佈滿了陰霾的眼睛。
那是一雙陌生的眼睛,我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那雙眼睛在看着我的時候,目光卻是熟悉的,並不是我見過那樣的目光,而是——那目光的主人,彷彿對我非常的熟悉。
只是,現在想來,那護國法師裹着一身厚重的紫袍,加上他的周圍弟子成羣,旗幡招展,我甚至沒有看清這位法師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他爲妙言祈福,又能得到什麼樣的成果呢?
……
我在這樣痛苦而糾纏的思緒裡熬了一整夜,當再擡頭的時候,就看見窗外漆黑的天色已經變亮了。
一夜沒睡,這個時候,我有些懨懨的,想要閉上眼睛。
而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一直走到了我的門口,大門被推開了,我看見采薇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一走近牀邊,她看見我睜着眼睛,也愣了一下:“夫人,夫人已經醒了?”
我懶得解釋自己一夜沒睡,只點點頭:“嗯。”
她鬆了口氣:“我還擔心吵着夫人了。”
“什麼事啊?”
“楊家派人來了。說要來給夫人送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