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這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四遍。
比起我過去經常通宵整夜的合不上眼,這個時候時辰還不算晚,只要早點躺下去,加着一點酒意昏沉,應該是能睡着的。
但我卻知道,我自己可能也很難睡着了。
我將枕頭都堆放在牀頭,滿滿的靠坐下去,將那封信又一次展平,看着上面的一字一句,耳邊似乎還回響着楊金翹那一聲別有意味的“本宮覺得,有一些事,你會感興趣的”。
可是,我先感覺到的,不是字裡行間帶給我的一些異樣,和天性種下的目不容塵的探究慾望,反而是一陣酸楚。
靜待吾歸。
這四個字,我想當年楊雲暉寫下它們的時候,是抱着無限的期望,楊金翹當年看見的時候,大概也是滿含熱淚,終於收到了雲開月明的這一刻。
但,一切,都在東州戛然而止。
他沒有回來,她沒有等到。
我還能清楚的記得,楊雲暉在臨死前,血染碧空,那雙眼睛慢慢的失去神采,陷入絕望的樣子,但我卻無法去想象,當楊金翹得到他的死訊的時候,又是怎樣的痛苦和絕望。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該多好?
想到這裡,我不由的一陣心痛,眼中不斷滾動的淚水也終於負荷不住,滴落下來,啪嗒一聲落在了那張信箋上。
***了兩個字。
而我在淚眼朦朧見,看着那兩個慢慢暈開的字跡,心中一些念頭變得一時模糊,一時清明瞭起來。
|
接下來兩天時間,我都沒有出門。
因爲操持楊金瑤和吳彥秋的婚禮的事情,着實累狠了,加上那個晚上通宵不睡,第二天人就有些熬不住了,全身無力的躺在牀上,把采薇和水秀他們都給急壞了,幸好請來大夫看過,也說我並無大礙,只是累乏了,讓好好休息兩天,連藥都不用吃。
於是,我在他們的勒令之下,什麼都不能做的,在牀上躺了兩天。
直到第三天,我精神百倍的在他們面前蹦躂了兩下,水秀和采薇才徹底的放心。
水秀說道:“如果你再這麼病着,我都又打算去給你求平安符了。”
我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麼,說道:“平時太廟那邊求得到平安符嗎?”
水秀搖搖頭:“當然求不到。”
“爲什麼?”
“護國法師也不是時時都在太廟的,他有自己修行的地方,只有在有的月份,初一十五,他會去太廟爲百姓祈福,但也不是月月都會去的。”
“哦?那他修行的地方在哪兒?”
“這個,我們尋常百姓哪裡知道?如果都知道的話,大概每天都會有不少人去求他吧。”
“這樣啊……”
我默唸着,輕輕的點了點頭。
采薇一邊倒了熱茶過來,一邊說道:“這兩天把老朱嚇了夠嗆,直說這家裡是不是有什麼髒東西上了夫人的身,天天晚上在外面唸佛撒米的。”
我笑了一下:“倒是辛苦他了。”
“不過夫人,你自從住進這裡,倒是病災不斷的,是不是真的要請個人回來看看啊。”
我忍俊不禁:“請誰回來看?”
“請請那些和尚道士什麼的,他們不是最能安家御宅麼?”
“那些不管用的。”
我也懶得多說,接過她送來的熱茶喝了兩口,然後說道:“采薇,給我找一件體面點的衣服出來。”
“夫人做什麼?要出去麼?”
“對啊。”
“去哪裡啊?你這纔剛剛好,外面又冷,你禁不起風吹的。”
“你們忘了,今天是楊小姐歸寧的日子,”我笑着說道:“既然人家叫我一聲姐姐,我多少也要過去看一眼,我已經好了,沒什麼大礙了。你讓老夏把馬車準備好,放一個暖爐進去就是了。”
“那好吧。”
采薇撅撅嘴,也只能聽話的去給我撿出來一套體面的衣裳,水秀接過來幫我穿戴,而她則出去傳話了。
水秀拿着那套衣裳,一件一件的給我換上,當她幫我扣釦子的時候,我看見她低着頭,睫毛撲扇着,好像若有所思的模樣,便笑道:“你怎麼了,在想什麼?”
水秀擡起頭來看着我,說道:“姑娘,我倒覺得采薇姑娘的話有點道理。”
“什麼?”
“我之前也聽說了,這宅子像是不乾淨,雖然現在人多氣壯,也不怕有什麼東西作祟,但姑娘你的身體倒總是這樣三病五災的,也不是個辦法,請個和尚道士回來鎮一鎮,也好啊。”
我懶懶的笑道:“外面那些和尚道士,多是些裝神弄鬼,騙人錢財的無能之輩,請他們回來有什麼用,還不如你給我請來的那一道平安符管用呢。”
水秀眨了眨眼睛,看着我道:“姑娘還記不記得,當初在宮裡有一個老道士——”
我頓時一怔。
水秀一邊給我係上衣帶,一邊認真的說道:“我聽杜炎說起過,說那個老道士好像有些道行,姑娘你跟宮裡的人都說得上話,皇后娘娘對你也那麼好,倒不如請他來看看?”
言無慾……
如果不是水秀提起這個人,我倒有些要把他忘記的意思。
說起來,他,的確是個大有神通的人。
只不過,眼下真正讓我“病”的原因,不是那些鬼怪作祟,也不是這樣一個得道高人能夠解決的。
我微笑着說道:“他可是宮裡的人,再說了,皇帝是一直讓他守着太上皇的,我哪來的本事,讓守着太上皇的高人來給我鎮宅啊。”
水秀也回過神來,低低的“哦”了一聲。
“不過你放心,”我微笑着說道:“我不會有事的,再有事,我也知道,應該去找什麼高人了。”
“真的嗎?”
“嗯。”
|
等到我穿戴好,老夏的馬車也已經準備好了,采薇陪着我出門了。
外面下起了鵝毛大雪,幾乎將整個京城都染成了一片雪白,老夏特地在車輪上上了一些細而粗糙的繩索,免得路上冰滑出事,一路緊趕慢趕,終於還是趕到了楊府。
門人一聽是我,連通報都沒有,就直接讓我進去了。
走到大廳上,纔看見楊家的人,除了去老家避禍的含玉夫人之外,幾乎都到齊了,大家全都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尤其月蓉夫人,眼睛紅紅的,聽跟着她的丫鬟說是哭了兩天,想念出嫁的女兒傷心不已,今天是歸寧的日子,所以她大半夜的就睡不着起身了,眼睛裡的血絲也一直退不下去。
就連楊萬雲,平日不苟言笑,喜怒不形於色,此刻坐在主座上,也不斷的翹首往外看着。
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坐下喝了一會兒茶,不到一刻的時間,就看見外面一個小廝飛跑進來,跪在門口:“回稟老爺夫人,小姐和姑爺到了。”
月蓉夫人一聽,急忙起身:“快,快讓他們進來。”
話還說着,就看見外面兩個身影走了進來。
雖然是兩個身影,但其實幾乎合爲一體了,走近了纔看清,漫天大雪中,吳彥秋和楊金瑤都穿着厚厚的大氅,兩個人合打着一把油紙傘,吳彥秋怕路滑摔了新婚的妻子,一隻手輕輕的攬着她的肩膀。
雪撲簌簌的落在油紙傘上,那聲音輕柔得像是情人在耳邊的低語。
一看到他們的身影,月蓉夫人在也按捺不住,已經起身迎了出去:“金瑤!”
“母親。”
楊金瑤一看見她,急忙走了過來,乳燕投懷一般撲進母親的懷裡,月蓉夫人的眼淚立刻落了下來。
吳彥秋還站在門口,只看着他們母女兩重逢,抱頭痛哭的樣子,他仍然舉着傘,不知是不是因爲周圍雪花翻飛,也有一些落到了他的臉上,他的臉色,淡淡的,白得透明。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周圍的丫鬟僕婦上前勸慰夫人和小姐,而吳彥秋一擡頭,也對上了我的目光。
他微笑着,點了點頭。
我也笑着點了一下頭。
等到大家終於把月蓉夫人勸住,扶着她坐回了楊萬雲的身邊,吳彥秋這才一招手,跟着他們過來的僕從將幾提籃的禮物拿了進來,有些是沒有開封,但有些年頭的酒,還有滿滿的幾籃橘子,看起來倒是紅紅火火的。然後,僕人拿來了墊子放在大廳中央,這一對新婚夫婦來向父母磕頭。
等到一系列的儀式都完畢,月蓉夫人又忍耐不住的,將女兒抱進懷裡。
身爲母親,大概就是這樣,哪怕女兒已經嫁去了別家,甚至已經成爲了孩子的母親,可在自己的眼裡,卻是一塊捨棄不了,從身上落下來的肉。
不過,還沒談一會兒,吳彥秋就起身道:“今天戶部還有些事,小婿要去看一看,就先告辭了。”
月蓉夫人一愣,還沒說話,楊金瑤已經起身:“那我——”
“你就留在這裡吧,”吳彥秋溫和的說道:“好好跟爹孃說說話,馬車晚一點過來接你。”
“哦。”
眼看着他向楊萬雲他們行過禮,轉身便走了出去,楊金瑤下意識的跟出去了幾步,但看着吳彥秋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大門,她的腳步又止住了。
大雪落在她的頭上。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的回過身來,臉上一閃而過的寥落的神情,卻不等任何人察覺,已經微笑着走過來:“也好。娘,我還想念咱們家的甜湯呢。給我備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