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看着趙淑媛木訥的眼睛:“他們兩個,也是十幾年的生死相別了。”
査比興也看着她,卻嘆了口氣:“相見不如不見啊。”
“……嗯?”
我有些疑惑的看向他,他說道:“我在衝雲閣見過她之後,這一路上跟着,她發瘋的時候會說很多莫名其妙的話,清醒的時候,又會念叨自己的兒子和女兒,反正,她說過很多話。”
“……”
“不過,她可一次都沒有說到太上皇。”
“……”
他的話讓我微微一怔。
不過,我再回頭一想,太上皇清醒之後跟我談了那麼多,問了我母親,談了太后,說了那麼多事,似乎也沒有提起過這個女人。
想起之前曾經聽人說過,趙淑媛原本是殷皇后身邊的人,是在殷皇后懷孕期間侍奉了皇帝,纔得到冊封的,想來,兩個人之間,也不過就是那麼回事了。
幾十年的生死離別,對於有情人來說,自然是相當的煎熬,但對於一對本就沒什麼感情的人來說,大概真的不算什麼。
況且,現在她這個樣子,也沒辦法正常的說出什麼來,而裴冀一心所想的,還是這天下大勢。
相見,真不如不見。
我淡淡的嘆了口氣,沒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査比興又接着說道:“再說了,太上皇這一次去見晉侯,也是深入虎穴,生死難料的事,若讓她跟着,只怕反而對他們不利。”
我皺了一下眉頭。
其實太上皇這一次去見公孫述,我當然知道這個舉動是有危險的,只是勝向險中求,他跟裴元灝既然做下了決定,自然也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可話從査比興口中說出,也實在讓我覺得有些心驚。
我說道:“我也知道這件事很險,但太上皇卻要親自去——”
“當然要他親自去,晉侯可是當初跟着他的人,公孫啓要找死,公孫述可未必願意把身家性命當腦袋一樣丟着玩,太上皇如果親自去,那就是給了一道免罪金牌;若是別的任何人去,只怕都沒有他去讓他們安心。”
“可是,公孫述那個樣子——”
我想起那位老人家一直病怏怏的樣子,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有多大的能力,可以主持大局。
“所以,太上皇必須親自去。”
“你覺得,勝負有多大把握?”
査比興想了想,笑着搖了搖頭:“難講。”
連他都說難講,那可能是真的難講了。
這個時候,驛官帶着人送了吃的上來,這裡平常沒什麼人來,再過一陣子幾乎都要拆了,所以東西準備得也不是太豐盛,幾大碗飯,切了一些牛肉,還炒了兩盤菜,平時這個樣子,査比興是一定要挑三揀四的,但這一次他像是真的餓壞了,都來不及抱怨,讓他的人也跟進來,稀里呼嚕的大吃了一通,放下碗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他抹了抹嘴:“我該走了。”
我聽得一愣:“走?你要去哪裡?”
“當然是回京啦。”
“回京?”我愕然的看着他:“你,現在,回京?”
“當然,大小姐,京城還有好多事,等着我去處理哪。”
“難道你——”
査比興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大小姐不會真的以爲我那麼自由自在,還能跟着你回西川吧?”
“……”
我回頭看了一眼趙淑媛,也明白過來,既然裴元灝明面上是不知道趙淑媛的存在的,而且査比興是偷偷來將她送到我身邊,自然是還要回去的。
我說道:“那你走了這麼多天了,皇帝不問嗎?”
査比興擺擺手:“老師就說集賢殿用着我呢,皇上再犟,也犟不過他啊。”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心裡還是生出了一絲不捨:“那你現在就要走嗎?歇一晚也不行?”
“真的得回去啦,要再晚一點,老師也不好跟皇帝交代的。”
他說着,又低頭看了趙淑媛一眼:“把她安全的帶到大小姐這裡,我也就放心了。回去,也就沒什麼顧忌了。”
“沒什麼顧忌?你要做什麼?”
“不是我要做什麼,而是那些人要做什麼,”他望着我:“大小姐想必也知道,他們在京城鬧了那麼大的事,不可能各自跑回自己的地盤就能相安無事,我這一路過來,看着情況都不太對。”
“怎麼?”
“徵兵,集糧。”
“……”
“他們要做什麼,已經很清楚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眼神凝重的看着他:“什麼時候會打起來?”
査比興看着我,說了兩個字:“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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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來得快,去得也快。
總共算起來停留了不到一個時辰,交代完了趙淑媛的事,吃了一頓晚飯,便又拎着自己的蓑衣往外走。我送他到門口,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天空黑漆漆的,只有在很遠很遠的天邊透出了一點淡淡的紅影來。
他笑着說:“明天應該不會下雨了,會是個好天氣。”
我憂心忡忡的道:“你趕了那麼久的路,都沒有好好休息,現在又這樣回去,身體怎麼受得了。”
他嘿嘿的笑着:“有大小姐的這份心意,再熬一個晚上也不成問題啊。”
我笑着瞪了他一眼。
“別胡說八道。”
“嘿嘿,不胡說,不胡說。”
跟着他來的人已經把馬牽到了門口,他讓兩個人跟着趙淑媛坐的那輛馬車慢慢的回去,其他的人跟他仍舊要快速趕回京城,交代完,又回頭看着我:“大小姐這一路上,更是要多加小心了,萬一打起來,牽連到了這邊——”
他說着,看向立得遠遠的文虎他們:“他們,都還得用嗎?”
“你放心,都是皇帝選的人,還是得用的。”
“不管怎麼樣,早日到西川,這樣我和老師也都不用擔心了。”
“嗯。”
“還有一件,”他說着,又上前了一步,輕輕的在我耳邊道:“劉師哥那裡,大小姐多花一些心思。”
“……”
我的心裡微微一動,轉頭看着他——什麼意思?
我正要問他,而他已經快步走出去,翻身上了馬,其他的那些人也都上馬,全都列隊整齊的,一聽見我們就聽着馬蹄跺着地面發出的沉悶的聲音,給人一種非常急促的感覺,他握着繮繩,又回頭看着我:“大小姐,戰火未必只往京城燒,你一定要留神!”
說完這句話,他猛地一夾馬肚子,坐下的馬像一支離弦的箭,立刻飛奔了出去,緊接着,他身後的那些人也都策馬飛奔,隨着噠噠的馬蹄聲,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我站在驛站門口,看着他們的影子迅速融入到了黑夜裡,一時間還有些恍惚。
査比興,他剛剛的那些話……
太上皇,戰火,劉輕寒。
這一樁樁,一件件,在我的腦子裡不斷的翻騰着,纏繞得像一團亂麻。
我在外面沒站一會兒,到底夜深露重,素素擔心我着涼,很快就把我拉了進去,回到大堂的時候,趙淑媛還一個人坐在桌邊,安安靜靜的看着桌上的那盞燭火,那模樣倒有幾分嫺靜之感,一點也不像瘋婦。
我有點難以想象,她每夜到劉宅外面去哭泣的樣子。
那驛官站在旁邊,這個時候才陪笑着道:“這位貴人可真是來的快去得也快,還說收拾一間屋子給他住呢,誰知就走了。”
我聽着他的話裡有些抱怨的意思,但還沒來得及安慰他,旁邊的素素就輕聲對我說道:“正好,不是剛好收拾了一個房間出來嗎,就讓她去住吧。”
我看了一眼趙淑媛,原本要點頭,但一想,又搖了搖頭。
“怎麼了,大小姐?”
“她人不太清醒,一個人住的話只怕不好辦。”
“那怎麼辦?”
“讓她跟我住吧。”
“啊?”
素素一聽就急了:“那怎麼行?萬一她晚上鬧起來,鬧着大小姐了怎麼辦?”
我笑了:“我這樣的,還怕她鬧嗎?”
一邊說着,我一邊走到趙淑媛的身邊,輕輕的扶着她的肩膀:“淑媛娘娘,你跟我上去吧。”
她倒是很順從,自己伸手就拉着我的胳膊,我扶着她,讓素素提着燈籠走在前面,慢慢的到了樓上,進了我的房間,我拉她到桌邊坐下,又讓素素弄來熱水,給她清洗了一番。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一直安安靜靜的,那雙柔和的眸子望着我,像是在辨認,又像是在回憶。
我最後讓素素擰了一把帕子來,給她細細的擦手。
她的手,就是一個老人家的手,枯瘦,皮膚很感,手背上青筋凸起,看起來像是她這個人,經受了不知多少的苦難,我小心翼翼的給她擦了指縫,正要把手帕拿給素素,突然,那隻手反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我一愣。
回頭看時,趙淑媛正定定的看着我的手,然後,她的目光順着我的手,看向我的胳膊,肩膀,最後看着我的臉。
我也看着她。
微弱的燈光下,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笑容來,她笑得格外的溫和,甚至帶着一絲慈祥:“青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