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比剛剛對着薛芊的時候,身上的氣息都更冷了一些,在聽到他喊出我的名字的時候,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說道:“你來了。”
只是一個很小的動作,只是一句很簡單的話。
可我看到,他的眼中,那原本泛起陣陣漣漪,彷彿他的心境動盪不停的目光,在這一刻好像一下子被寒冬所襲,所有的流光都在一瞬間被凍成了寒冰。
他的肩膀猛地一抽搐,僵住了。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下來。
我站在門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就像也這樣看着我。
我們分開,不過一年的時間,但這中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們兩之間也隔了太多的人,以至於現在再相見的時候,連心情都不負當初。我早已經知道,自己從來沒有把這個男人看清楚過,就像當年黃天霸所說,他是一個藏在迷霧裡的謎團,甚至於,已經靠近他了,已經將迷霧撥開了,卻還是看不透這個謎團。
這個男人,即使曾經那麼親近,我也從來沒有看透過。
而直到現在,我覺得自己也仍然沒有辦法看透。
我們這樣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薛芊在旁邊站着,眉頭也越擰越緊,到最後氣氛已經沉悶到詭異,她也終於不能不開口:“你這是什麼態度?他是你的夫君,你難道連過來請安說話都不會嗎?”
我有些茫然的望着他:“我的夫君……”
薛芊立刻像是抓到了什麼小辮子似得,聲音也變得尖刻了起來:“怎麼,你難道還能否認不成?當年可是你自己,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就自己把婚事給定了,還把他帶回顏家來的。如今不止是成都,整個西川,所有的人都知道顏大小姐嫁給他了,你現在這話,又是要做什麼?!”
“……”
我蒼然的望着他。
即使薛芊每一句都紮在我們兩的心上,但他的臉上仍然沒有絲毫表情,彷彿別人說的話都已經跟他沒關係了,他只是在看着我。
彷彿,在等我的決定。
而我淡淡的嘆了口氣,擡頭看向薛芊,說道:“我,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做。”
“什麼?”
“我剛剛已經說了,這一次既然是顏家的家主召我回來,我當然是要先去見家主。”
“……”
“老夫人有什麼話,等我見完家主再說吧。”
說完,我便擡腳要走,薛芊已經氣得白了臉,抓着她手裡的蟠龍杖狠狠的在地上一頓:“你這個不孝女,你敢走!”
話音一落,大堂的兩邊立刻跑出了十幾個護衛來。
顯然,是早有安排的。
但比他們動作更快的,是無畏和尚,他猛地一步上前擋在我的面前,雙拳一握橫在胸前,怒吼一聲:“幹什麼?!”
他是內家橫練的硬功夫,一聲怒吼就跟驚天霹靂一般,在整個大堂上炸響,震得人的耳朵都嗡嗡作響,而在他之後,是我身後的那些護衛,全都伸手扶着腰上的刀劍。
原本還很平靜的大堂,一下子就變得劍拔弩張了起來。
薛芊氣得都結巴了,指着我,手也在顫抖:“你,你——你敢在這裡跟我動手?!”
無畏和尚一直是很看不慣她的,立刻就要怒罵,但被我一隻手拉着他肌肉紮實的手臂,輕輕的拉了一下,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終究還是忍了下來,而我上前一步,平靜的對她說道:“老夫人說笑了。我說了,我只是要去見家主而已。”
“……”
“這是正理,我勸老夫人不要阻攔我。”
“……”
“也不要在這裡就傷了和氣。”
我說話還是和和氣氣的,但作爲一個晚輩,這樣的做法,這樣的口氣,已經足夠讓薛芊這樣的人怒不可遏,我看到她眼角發紅,已經快要失去理智的讓那些人衝上來了,這時,旁邊響起了一個安靜而溫和的聲音。
“老夫人……”
薛芊愣了一下,轉過頭去,就看見裴元修走上前來一步。
在這個劍拔弩張的地方,唯一還安靜得不動聲色的,就只有我和他了。
過去,倒從沒有發現,原來我們還有這樣的“默契”。
我也沒有說話,只是淡淡的看着他,就只見裴元修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頭對薛芊說道:“老夫人,輕盈的話也對,就讓她先去見見顏公子吧。”
“……”
“一家人,不要傷了和氣。”
他說完,又轉過頭來看向我。
這一刻,也許是因爲大堂上的氣氛,也許是因爲頭頂的陰沉天氣,他的眼瞳也變得有些灰濛濛的起來,好像看着我的時候隔了幾千萬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蒼然感和無助感。
他說:“輕盈,你去吧。”
“……”
“我們兩……有時間,總要把一些話說清楚。”
“……”
我平靜的看着他,終於勾了一下脣角。
是啊,總要把一些話說清楚。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走了。
身後的那些人,這才放開了腰間的刀劍,無畏和尚對着大堂裡的兩個人狠狠的啐了一口,也跟着我走了。
我當然是知道顏輕塵的居處所在,離開大堂之後,便讓我帶來的人全部停在了後面,不讓薛芊和裴元修進來,然後只帶了素素和無畏和尚往內院走去。
走進去的時候,才發現內院這裡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我分不太清到底誰是誰的人,但他們見到我,也都還是規規矩矩的行禮。
這樣子,頗像是皇城中每一次經歷重大變故的時候。
這一回,顏家頭頂上的天,似乎也要變了。
一直走到裡面,無畏和尚纔有些憤憤的說道:“大小姐,剛剛你爲什麼不讓我動手!灑家就看不慣那個老妖婆,一天到晚興風作浪,當年要不是她,夫人也不會——”
我擡手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微笑着說道:“無畏叔,你不是答應了我,回來之後要聽我的嘛。”
“但是——”
“這一次,不到萬不得已,都先不要動手。”
聽了我的話,無畏和尚還沒開口,倒是素素頗爲擔心的說道:“可是大小姐,我擔心老夫人和——和那一位,會先對你動手。”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他們不會。”
“爲什麼?”
“老夫人的脾氣暴躁易怒,她當然是希望能把這件事簡單粗暴的解決掉就好了;可是裴元修……”我沉默了一下,說道:“他的心思細密,城府很深,和老夫人的脾性,行事風格完全不同。”
“……”
“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做事,一定需要磨合,並且在磨合之後,最終會決定出一個人做主,一個人做事。”
無畏和尚和素素都睜大眼睛看着我。
我繼續說道:“顏老夫人的根基都在西川,裴元修從金陵千里迢迢趕來,能做事的當然是顏老夫人,而以裴元修的心性爲人,就算老夫人不肯臣服,但無意中也會變成受他指揮,被他控制的局面。”
“……”
“所以到最後,一定是裴元修做主。”
無畏和尚用鼻子狠狠的出了一口氣,而素素皺着眉頭:“這跟我們剛剛說的有什麼關係嗎?”
我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是裴元修做主,那麼暫時,我的安全還是可以保障的。”
他們兩個人都一怔,我回頭看着他們兩,淡淡的說道:“他,應該不會想要傷害我。”
我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剛剛走到顏輕塵房間的門外,門口守着的人看到我們,還沒來得及上來行禮,就聽見屋子裡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帶着一點氣息不勻的顫抖,說道:“姐姐不愧是姐姐,想事情總是能想到最深的地方。”
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們幾個人都愣了一下。
而接着,這個聲音又笑道:“可姐姐別忘了,他不會傷害你,不代表不會傷害你身邊的人。”
“……”
“他對你身邊的人,可下得了狠手的。”
這個聲音,是顏輕塵。
而這句話,讓我的心裡猛地升起了一股寒意。
我身邊的人……是啊。
他傷害起我身邊的人,一點都不手軟,就在剛剛,在大堂上我面對他的時候,腦海裡閃過的全都是輕寒中毒後的模樣,他大口大口的吐血,被毒藥侵蝕得虛弱無力,然後慢慢的失去視覺、聽覺,最後連話都不能說了。
帶給他這樣痛苦的人,就是裴元修。
也許,阿藍的話沒錯。
他看起來像是一個仙人,卻渡人下地獄!
我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而一聽到他的聲音,身邊的素素下意識的就往後退了一步,無畏和尚伸出一隻巨大的手扶着素素的肩膀,說道:“小丫頭,你怕什麼?”
我回頭看了一眼。
我當然知道是因爲李過慘死的關係,素素對顏輕塵恐懼得很,於是我對他們遞了個眼色,他們也立刻明白過來,無畏和尚陪着素素留在了外面,而我回過頭來,看着那個精緻的屋子,緊閉的大門,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走上前去。
大門被人打開了。
我慢慢的走進了那個華貴而安靜的房間裡,一轉頭,就看見房間的另一頭,隔着幾扇精雕細琢的門,一張寬大的臥榻擺放在那裡。
臉色蒼白的顏輕塵,就靠坐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