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
聽着我的哭喊聲,周圍的人全都圍了上來。
這個時候,查比興也被蕭玉聲叫了回來,他的眼睛還是紅腫不看,可能剛剛在別人沒有看到的地方苦果,現在回來一看到裴冀的樣子,更是難受不已,蕭玉聲低聲道:“還能有什麼辦法嗎?”
他低着頭,輕輕的搖頭。
那一箭,射中了要害,尤其是裴冀這樣的年紀,原本身體就病弱,還跟着我們顛簸了那麼久,已經是回天乏術了。
雖然查比興沒有說話,可裴冀卻彷彿什麼都明白,在忍過了那一陣劇痛之後,他的氣息更弱了一些,臉上卻還是浮起了一點淡淡的笑容來,竟像是要安慰我似得,說道:“你不要太難過,生死天定,言無慾給孤續命,已經違背了天意。這一次他改了孤的命,所以他自己也——”
“……”
“孤,也是活夠了。”
“太上皇……”
我哭得泣不成聲,可面對死亡的他卻反而很淡然,只是那淡然的笑容裡,多少透出了一點遺憾。
“只是可惜,孤那麼多的皇子皇孫,臨終之際,卻沒有一個在身邊。”
“……”
“沒有一個在身邊啊。”
說到這裡,他輕輕的閉上了眼睛。
他這樣的人,經歷過太多的大風大浪,也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波折,也許死亡對他來說真的已經不算什麼,可是身爲他這樣的老人,大概唯一的心願,就是生有人養,死有人送,卻偏偏——
我心裡突然一動,猛地擡起頭來,對着周圍的人說道:“你們都先出去。”
蕭玉聲他們有些愕然,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我虛弱的擺了擺手:“你們先出去,關上門,一個都不要進來。”
“……”
他們雖然有些猶豫,但畢竟我還算是他們的大師姐,我的話也還管用,所以一個個都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了我和裴冀,還有一隻呆坐在椅子裡的劉輕寒。
我走到他身邊,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抓住他的手將他拉了起來,走到牀邊一起跪坐下來。
他還有些愕然的看着我:“輕盈……?”
我對已經閉上眼睛,像是要安然接受這一遺憾的裴冀說道:“太上皇,其實你還有一個兒子在這裡!”
“……!”
“……!”
裴冀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劉輕寒也愕然的瞪大眼睛看着我,下意識的就掙脫了我的手,壓低聲音道:“你不要胡說啊!”
我一伸手又抓回了他的手腕,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你就讓他走得安心一些吧。”
“……”
他聽我這麼一說,猶豫了下來。
而我已經抓着他的手腕對着睜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看着我們的裴冀道:“太上皇,他就是,他就是你的皇四子啊!”
“什麼?”
“被燒死在青梅別院的雲王裴元琛,其實他不是你的親生兒子,淑媛娘娘曾經告訴過我,她生下來的孩子就被殷皇后帶走了,隨便找了個孩子頂替了她的兒子,後來,我們多方查找,才找到了他,他就是當初被人帶走的皇四子,真正的雲王啊!”
這一下,我已經完全顧不上事實真相到底是什麼,就信口開河,將自己曾經有過的,真的假的,對的不對的猜測,全都一股腦倒了出來。
只是,我避而不談另一個重要的人——魏寧遠。
劉輕寒一臉愕然的看向我。
裴冀已經驚呆了,更是一臉震驚的看着他:“這,這是孤的兒子?”
他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撐着身子要坐起來,一看到他奮力的樣子,劉輕寒也沒有辦法再僵持下去,只能上前扶着他的肩膀讓他躺好,猶豫了一下,輕輕道:“父親——?啊?,哦,父,父皇——”
他在我胳膊輕撞了一下之後改了口,裴冀更是全副精神都放到了他身上,難道:“真的是孤的兒子嗎?”
劉輕寒顯然還是有些猶豫,他不是沒撒過謊,但要撒這樣一個謊,對他來說也許還是一件相當難堪的事情,但在擡眼看着裴冀已經毫無血色的臉龐和嘴脣,看着這個老人幾乎絕望,又被點燃了一絲希望的眼神時,他深吸了一口氣,堅定的道:“是的,我是!”
裴冀這個時候大概已經有些恍惚了,就和剛剛看到我的時候還問我母親一樣,根本分辨不清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只是目不轉睛的盯着劉輕寒,好像突然有了點力氣,人也有了生氣,激動的說道:“你——你——”
他“你”了半天,卻又說不出什麼來。
其實在這個時候,任何人面對一個自己失而復得的“親人”,都一定說不出什麼,況且這件事他乍然知道,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過了好久,他才說:“你多大了?”
劉輕寒道:“三十有二。”
“你這些年來,在哪裡?”
“在揚州。”
“你,你過得好嗎?”
“皇帝陛下廢除賤民籍之後,江南人無不拍手稱快,我——我也過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裴冀拍着他的手,像是欣慰,又像是愧疚:“江南的事,孤一直無作爲,不是孤不想,只是太多的事——不是一朝,一個人能做得到的。他廢了賤民籍,也讓你過得好了,這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我鼻子一陣發酸,急忙轉過頭去。
我想起了劉毅大人臨終前說過的那些話,他和他的父親劉世舟在江南嘔心瀝血,做了那麼多事,也是因爲有一個心願,希望那個流落在外的孩子能夠因爲他們的施政而過得更好一些。
擡起頭來,看向眼圈發紅的劉輕寒,我的內心也是糾結無比。
他,到底是誰?
到底是劉世舟送出去的那個孩子,還是真的——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也有太多的情緒在心中涌動着,但眼下,裴冀的事纔是最讓我揪心的,他還目不轉睛的盯着劉輕寒,像是在辨認,又像是生怕自己一眨眼就錯失了這個失而復得的“兒子”,而這個時候,他也終於看清了劉輕寒臉上那張閃着寒冷銀光的面具,那讓他微微有些怔忪。
他說:“你這是怎麼了?”
“……”
劉輕寒沒來得及回答,裴冀就伸出一隻不斷顫抖的手去撫上他的臉,然後輕輕的摘下了他的面具。
劉輕寒微微有些抗拒,可還是一動不動。
那半張臉上所有不堪的傷疤,都一覽無遺的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
一看清他的臉,裴冀頓時震了震,像是一下子從一片迷離的幻夢中驚醒過來似得,面具哐啷一聲跌落在地,他哽咽着悽聲道:“你這是怎麼了?”
“……是,被火燒的。”
“被火燒的?你到底是誰?”
“……”
“他們說,老四被燒死在青梅別院裡,你到底是什麼人,還是——你就是他啊?”
劉輕寒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而這一刻,裴冀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就趴在他的肩膀上,老淚縱橫的嗚咽道:“孤的這些兒子們,到底做了什麼孽啊!”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和劉輕寒都忍不住落了淚。
不管他曾經爲這個中原大地做過什麼,做過什麼好事,又做過什麼壞事,不管他這一生如何的跌宕起伏,又經歷了多少波譎雲詭的磨難,但這一刻,他只是一個虛弱的,無助的老人,尋常人家幾乎唾手可得的親情,對他來說卻是一生都無法觸及的溫暖,甚至到老,到死,連一個真正爲自己送終的親生骨肉都不在身邊。
他哭着哭着,聲音越來越低,氣息也越來越弱,眼看着他身下的被褥已經完全被鮮血浸透了,我聽見了他喉嚨裡發出掙扎的聲音,急忙回頭大喊:“查比興!”
立刻大門就被推開了,查比興他們全都走了進來。
我焦急的道:“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辦法?!”
查比興急忙走上來,劉輕寒輕輕的將裴冀放回到牀上,這位老人現在微微的抽搐着,只剩下出的氣,已經沒有進的氣了。
查比興只一伸手,探了探他的脖子,就紅着眼,搖了搖頭。
我頓時淚如雨下:“太上皇!”
劉輕寒的眼淚也慢慢的滑落下來,可他卻始終忍耐着,一隻手撫着我的肩膀,將我靠進了他的懷裡。
身後的那些學子們,原本就在爲傅八岱的逝世而悲傷,這個時候再看見這位老人彌留之際的樣子,更是難以抑制心中的痛苦,全都嗚嗚的哭了起來。
就在一片愁雲慘淡的時候,裴冀突然又睜開了眼睛。
這一刻,他的目光比剛剛更加明亮一些,好像所有的精力都凝聚在了這一刻,他猛地抓住了劉輕寒的手,然後看向我們:“你們,你們要回西川去?”
“……”
“你們要回西川去!”
第一句話如果還是疑惑,那麼第二句話,似乎就成了他的意願了。
我和劉輕寒對視了一眼,下意識的都點頭道:“是。”
“好,回去,快回去!”
他的氣息越來越弱,幾不可聞,只在牙縫裡擠出了幾個字:“三江……大壩……”
“……”
“你們,要……一定要……三江大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