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跟我進了屋子,被錢五帶去洗了個熱水澡褪去一身的泥污,也換上了一套新衣服,人是精神了,但劉三兒還一直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無措的被我牽着袖子在莊園裡走着。進了我的屋子裡之後,他就站在屋子中央一直看着我,緊張得好像下一刻我就會消失。
看着他微微發暗的眼圈,我也有些心疼的道:“你——你一直找到這裡來的?”
“嗯。”
“你一直,在找我?”
“嗯。”他重重的點點頭,衝着我一笑:“你沒事,就好了。”
“你一直,在找我?”
我還重複着這句話,喉嚨都哽咽了,劉三兒看着我發紅的眼圈,人也有些窘迫了,手足無措的,像是想要伸手過來拉我的手,但剛一碰到我的指尖又像是被火燙了一樣縮了回去,小聲的說道:“我也不知道你會去哪兒,就一路找一路問,先以爲你會去揚州城,可是走到一半,打聽路上的人都說沒見過你,我就又折了回來。”
“……”
“又走了幾個方向,但都沒對。再後來,是往這邊走,才聽見有人說好像看到你往山上去了,我原本打算跟過去——”
他說到這裡,黝黑的臉也看得出紅了,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後腦勺。
我拼命的嚥下了心裡的酸楚,說道:“那,你出來這麼久,劉大媽怎麼辦?”
“我託趙大娘和芸香幫我照看她一陣子,”劉三兒說道:“她也要我出來找你,她說你一個姑娘家,又懷着身孕,這麼在外面不安全。讓我一定要找到你,就算不帶你回去,也一定要打聽到你的消息,知道你平安了,纔回去告訴她。”
聽到他說最後這句話,我的眼淚一下子盈滿了眼眶。
看見我幾乎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劉三兒也一下子急了,手足無措的道:“輕盈,你——你別哭,你別哭啊!”
我咬着下脣,低下頭不讓他看見,卻止不住眼眶越來越燙,熱淚彷彿隨時都要落下。
可他還是急得結結巴巴的道:“你別哭,別哭了!”
雖然拼命的忍着,眼淚還是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滴滴落下,劉三兒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哭,已經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伸手想要安慰我,又不好碰我,最後竟然手足無措的將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啪嗒一聲。
我的淚落在了他的手心,綻開了一朵晶瑩的淚花。
“你別哭了……”
他急促的聲音也慢慢的平緩了下來,帶着一絲異樣的沙啞,彷彿岩石磨礪在心頭,有些痛,卻又有着粗糙的溫柔。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溫柔而又關切的眼神,不知怎麼的,明明臉上淚痕斑斑,卻又一下子笑了起來。
劉三兒的掌心裡還捧着那一滴淚,看着我微笑的樣子,也笑了。
。
就在我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後,家裡的僕婦送來了一桌飯菜,我有些歉意的說道:“讓你們辛苦了,待會兒我就把這事兒告訴黃爺去。”
我在這裡到底還是個客人,帶着劉三兒進來又沒有告訴主人,已經有些不周到了,還讓僕人送飯菜來,只是現在黃天霸和慕華還在屋子裡沒出來,兩個人也是剛剛和好,這個時候進去打擾他們也實在是不應該。
那僕婦笑了笑:“姑娘別說客氣話。這點兒主,咱們還是做得了的。”
“多謝了。”
“謝謝。”劉三兒也在旁邊道謝,那僕婦看了我們一眼,像是放心了一樣,轉身退了出去。
這一桌飯菜不算豐盛,但也有魚有肉,光是看着都讓人食指大動,我也知道劉三兒出來這些天一定沒有吃飽過,便拉着他的袖子坐下來:“來,先吃飯。”
“嗯。”
他有些侷促的笑了笑,坐下來端了碗便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看着他的樣子,說不心疼是騙人的,尤其想起剛剛開門的時候,他是來討水喝的,也不知道這一路吃了多少苦,我拿着筷子夾了一些肉絲放進他碗裡,柔聲道:“多吃一點。”
他笑着看着我,夾起我夾給他的肉就塞進嘴裡,吃得一臉滿足的樣子,我笑着看着他,又給他盛了一碗湯,正遞給他,就看到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低頭看着桌上的飯菜,對我說道:“輕盈,我能不能留兩個饅頭啊。”
“咦?你吃就是了呀,桌上還有。”
“哦不,不是的。”他說道:“其實,我身上本來帶了乾糧的,但是路過前面的一個破廟,看到裡面有個瘋婆子快餓死了,我就把乾糧都給她了,自己纔沒的吃。我看那婆子也找不到吃的,想再帶兩個饅頭給她,她怪可憐的。”
聽了他的話,我的心裡又涌起了一股暖流。
他還是和以前在揚州城當店小二的時候一樣,那麼熱心,那麼愛幫助人,哪怕只是一個過客,他也牽掛着對方,不遺餘力的去幫助。
眼前這個人,明明是我認識的人裡,最窮的一個,卻偏偏,那麼富有!
而我在心裡,更隱隱的有了一種感覺——
這樣的人,能做大事!
看着他詢問的目光,我淡淡一笑,將手裡的湯碗送到他手上,說道:“你只管吃吧,饅頭我會拜託他們準備,晚點兒我跟你一起去。”
“嗯,好!”
他高興的用力點了下頭,又往嘴裡扒了兩口飯,動作卻突然慢了下來,擡頭看着我,有些小心的眼神讓我心裡動了一下:“怎麼了?”
“輕盈,那你——你會跟我一起回去嗎?”
我愣了一下,正準備給他夾菜的筷子僵住了。
回去?
擡起頭看着他,他也正看着我,雖然有些小心翼翼的,但眼神卻那麼認真而鄭重,沉默了一下,帶着一點羞赧的說道:“我——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
“……”
“輕盈,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
我想張嘴說什麼,可喉嚨一下子哽咽了起來,半晌才勉強道:“可是,我——”
“我也會好好照顧這個孩子,”劉三兒不等我說完,就急忙說道:“我會好好的待他,就跟親生的一樣。真的!”
“我不是怕你對孩子不好,而是——”
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
我能怎麼說呢?我早已經失去了可以嫁人,可以獲得幸福的資格,從那個男人第一次對我施暴的時候。而這些年來的兜兜轉轉,愛過,痛過,哭過,累過,滿身情殤的我,如何能將自己已經殘破的人生強加在這樣一個單純如水的男子的生命裡?
尤其,在我知道了他的心意之後。
劉三兒見我話說了一半,等了半晌沒有聽到下半句,躊躇了一會兒,輕輕說道:“輕盈,我,我是沒什麼錢,就連眼下這樣的生活,我也沒法給你。可是——我會努力的。你也不要擔心咱們的日子不好過,你大概還不知道,你走了沒兩天,官府的批文就下來了,我們賦稅都減了三成。”
“啊?”我愣了一下,擡頭看着他。
賦稅已經減了三成?
雖然沒有之前預想的那麼好,但這個決定對整個天朝來說已經不啻天翻地覆的改變,也難怪,現在北方的戰事會那麼吃緊。
他,已經做了這個決定了!
這個天下,會因爲他改變,而這個天下的人呢?又有多少因他而改變?
我有些恍惚的擡起頭,劉三兒微笑道:“我的傷已經全好了,打算去娘娘山下領幾畝地,好好的種地過日子。這樣也不用出門很久,還可以好好的照顧你——和你肚子裡的孩子。”
“……”
“當然,如果你喜歡吃魚,我還是可以下河的!”
“……”
他的眼睛發着光,看着我的時候臉上滿是充滿希望的表情,“咱們的日子,會好起來的!”
這一刻,我傻傻的看着他,眼睛裡卻好像光彩斑斕,一瞬間閃過了許多人的影子——裴元修、南宮離珠、太上皇、皇太后、楊雲暉、楊金翹……還有黃天霸,和薛慕華。
還有那個男人的臉龐,隱隱的在眼前,或喜或怒,一顰一笑,都在眼前。
原來,我的半生,已經經歷了這些……
很多人都會覺得,尋常一對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能毫無樂趣,每天辛苦的爲生計奔波,可是,就算愛得轟轟烈烈又如何呢?呼喊痛哭,糾纏掙扎,這些就是對嗎?
我看着眼前那憔悴的面容,輕輕道:“你真的,不嫌棄我嗎?”
他一聽,急忙要說什麼,卻被我打斷了,道:“你要想清楚,這個孩子不是你的,但我會把他生下來,好好的養大他。你真的不會介意?而我……有了這個孩子,你也應該知道,我的過去……我是配不上你的。”
這一次,劉三兒沒有回答,只是慢慢的低下了頭。
屋子裡沉默了下來。
在這樣的沉默中,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明明是萬籟俱寂,卻好像有什麼在一點一點的刺痛着我的心,看着他低垂的臉龐,覆在眼睛上的濃黑的睫毛,讓我什麼都看不清。
他……是不是要反悔了?
我的雙手縮回去放在膝蓋上,想要找一個扶持,卻感覺什麼都抓不住,連自己整個人都在不停的顫抖。
這時,他慢慢的擡起了頭。
那雙漆黑的眼睛鄭重的看向我,目光和當初他伸手去刀箱裡抓那五枚銅錢的時候一樣,堅定如磐石:“輕盈,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並不是好好的,但我——我還是喜歡上了你。”
“……”
“你有孩子也罷,你的過去並不好也罷,都沒有關係。”
“……”
“我和你在一起,我們將來,會很好的。”
這一次,他堅定的伸出手來握住了我的手,那溫暖而粗糙的掌心熨帖上來,帶來了一種說不出的暖意,直直的擊中了我的心。
看着他認真的眼神,我的眼睛又一次發燙了,爲了掩飾自己的狼狽,只能低下頭。
他靜靜的看着我,等了很久,遲疑的道:“你……你答應我了嗎?”
我終於平靜了一些,擡起頭來看着他充滿期待的眼神,卻突然生出了一絲狡黠之心,笑了一下,說道:“我,現在還不想答應你。”
“啊?”
“等我回去問問劉大媽,等她開了口,我再答應你。”
“咦?”劉三兒看着我,愣愣的道:“我娘,她一定會答應的。她很喜歡你的!”
看着我臉上有些狡黠的笑容,突然像是明白了什麼,一下笑了起來,高高興興的端起碗來吃了一大口飯,想想又問我:“你要問我娘什麼啊?”
我只笑着不說話,夾起一大塊肉塞進了他的嘴裡。
。
很快,黃天霸和慕華也知道劉三兒來了。
黃天霸對他到來雖然意外,卻並沒有太吃驚,而劉三兒見到他,還是和當年一樣,又是激動又是崇敬,似乎眼前這個,還是當初在揚州城一呼百應的南三省的七十二道水陸總瓢把子,江南人心中的無冕之王。
讓我意外的卻是慕華。
她看到劉三兒和我,倒是非常的高興,熱情的招呼了之後,聽說劉三兒想要點吃的去賙濟別人,親自吩咐了下人,不一會兒僕婦便拎來了一個食盒,裡面不僅有一疊熱氣騰騰的饅頭,下面還有一鉢火腿燉雞,香氣撲鼻。
“都拿着吧,要人駕車送過去嗎?”
劉三兒也沒想到還能拿到這麼好的吃的,感激的道了謝,便說道:“不用不用,就在前面不遠的破廟裡。”
我也笑道:“我和他一塊兒過去,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我下意識的看了黃天霸一眼,他的臉上雖然還有些疲憊的神態,但已經平靜了很多,看了我一眼,也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劉三兒便拎着盒子,和我一起出了門。
到了黃家這幾天,我還沒有出去過,用過晚飯出來走走,卻也是不錯的事,山間空氣很好,還能聽到林中的鳥鳴,夕陽橘紅的光透過樹葉篩灑下來,點點斑駁的光影讓人覺得好像在夢裡。
劉三兒牽着我的袖子,說道:“小心,別摔了。”
我看着他,也忍不住笑:“我又不是小孩兒。”
“可你肚子裡有小孩兒啊。”
“……”我白了他一眼,他只笑,卻抓着我的手沒有放,擡頭往前一看:“到了。”
前面是一座破爛得幾乎不成形的破廟,周圍雜草叢生,裡面的佛像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土,生滿了蛛網。
佛像下面的角落裡,黑漆漆的,蜷縮着一個人,正在瑟瑟發抖。
劉三兒一看到她,就急忙走過去蹲下來,小心的說:“哎,大媽,我給你帶吃的來了。”
那個人原本矇頭栽倒在地上,聽到他的聲音慢慢的蠕動了一下,擡起頭來,亂蓬蓬的長髮下露出了一雙瑟縮不已,好像受了驚的小動物的眼睛,顫抖着看着我們。一看清楚是劉三兒,立刻伸出一隻乾枯得好像樹枝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沙啞的道:“兒子,兒子你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裡微微一動。
這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