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帶着一絲愕然和茫然,睜大了看着我。
而這一刻,對上他目光的這一刻,我只覺得全身凍僵的血液開始流動了一樣,胸口那一團血肉,才又開始了跳動。
劉輕寒站在那裡,神色複雜的看着我,雖然站在馬車的旁邊沒有動一下,可垂在袖子裡的手卻近乎痙攣的顫抖着。
我和他,就這樣相望着,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清楚的看到過彼此。
不知爲什麼,我好像從他的眼中,也看出了痛苦。
就在這時,我的眼角突然看到了他身邊不遠,那個一臉陰沉的男人,眼中蒸騰的怒意幾乎要蔓延出來,什麼話都沒有說,但周圍的人似乎都能感覺到那種懾人的氣息,原本想要上前來說什麼的劉漓看了他一眼,硬生生的把話嚥了回去。
我的心也一下子顫抖起來。
我,又沒有管住自己。
他要我管住自己的眼神,可這一次,我甚至連自己的行動都管不住,一旦想到劉輕寒可能就在那輛馬車裡,可能被那削尖的竹子刺穿,我只覺得天地都變了顏色,哪裡還能管得住自己?
但這個男人,他不會管這些。
一看到裴元灝這個樣子,我不敢再看劉輕寒,眼淚說是被嚇得咽回去的也不爲過,而整個人也因爲他的平安無事有些虛脫了,踉蹌了兩步幾乎要跌倒,念深這個時候跑了上來,一把抱住我的腿:“青姨……”
我低頭看着他,他的小臉上也還有淚痕,驚魂未定的說:“青姨,我好怕。”
我急忙伸手抱着他,顫抖着說:“殿下,別怕。”
“青姨,你怎麼也在發抖啊?你生病了嗎?”
“我,青姨也被嚇壞了。”
這句話,我刻意的說得很大聲,說給念深聽,也是說給裴元灝聽的。
這個九五至尊站在那裡,仍舊一言不發,也不知是因爲這個險情影響了他的心情,還是周圍的竹葉顏色映在他的臉上,臉色像是有些發青,護衛們都不敢上前,半晌纔有一個壯着膽子小心翼翼的走過去:“皇上……卑職等護駕不力。”
“……”
他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沉沉的看着這邊。
“卑職等罪該萬死。”
“……”
他這樣的沉默,雖然並沒有出什麼大事,但周圍的人都被嚇住了,一個個跪地俯首,大氣都不敢出。
過了許久,才聽到他一字一字的道:“不該死。”
他冷冷的看着我,說道:“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就好。”
那些護衛全都磕了個頭,齊聲道:“卑職等領旨!”
說完,便有一隊人馬四散開去,應該是去搜尋周圍,剩下的人一部分去處理那輛馬車,其他的護着他重新上了金車。
我這纔看清楚,那輛跌進地溝裡的馬車竟然是空的。
原來——他早就已經料到了!
我這纔想起,昨夜從別館調派的那兩隊人馬,也許就是來調查這周圍的情況,那麼他應該早就知道這裡有人設下歹毒的陷阱,所以故意用一輛空的馬車偷樑換柱。
那現在——
我站在原地,還有些心有餘悸的顫抖,周圍的人也都不說話,只是那些留下的護衛一個個刀劍在手,警惕的護在四周,任何一個風吹草動都不放過。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裴元灝還是站在那裡,連動也不動,我就算一直低着頭,也能感覺到那炙熱的,幾乎要將我的身體貫穿的目光。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那些護衛們回來的聲音,但並沒有找到刺客的蹤影。
這,倒是在意料之中。
回頭再看那馬車陷落的陷阱就知道,這個陷阱是早就設置好了的,並沒有人來操縱,只要馬車一過那道溝壑就會被啓動,想來設下陷阱的人似乎無法控制機關到底會傷到誰,但其實,這個機關卻是很清楚的,指向傅八岱師徒!
皇帝出遊,車駕如何安排是有規矩的,如果正規出巡,是帝駕在最前方,但如果只是外出遊幸,那麼帝駕就會在最後,而將身份最低的人排在最前。
而且,這車隊裡的馬車,其中兩輛是皇帝和大皇子所坐,直接從皇城駛出,這樣的馬車會在六面車板增添夾層,那兩根削尖的竹子絕對擊不破這樣的馬車,但傅八岱他們所乘的馬車是事先就已經到別院來的,並非皇室所用,要被這樣的機關擊破,卻是輕而易舉。
也就是說,行刺的人對皇室非常的瞭解。
我將念深抱在懷裡,只覺得後背滿是冷汗,被風一吹,透着徹骨的涼意。
藉着念深的遮蔽,我看向了一旁的裴元珍。
她也一直站在我們的馬車邊,臉上的神情很複雜,看不出到底是喜還是悲,只是當她擡起頭,看向另一頭的劉輕寒時,像是下意識的鬆了口氣。
我的心裡微微的揪了起來。
我也看向了另一頭的那個人,他像是很難受,只是站在那裡都很艱難,馬車裡傳來了傅八岱的聲音:“輕寒,怎麼了?”
他開口,聲音有些異樣的沙啞:“沒事。老師,路不平。”
“哦。”車裡的老人像是笑了一下,道:“總會平的,上車吧。”
“是。”
他答應着,又看了我一眼,轉身登上了馬車。
這一次,他的身手不那麼矯健,登上馬車的動作顯得有些吃力,甚至有一腳踏空了,旁邊一個護衛立刻上去扶了他一把,他只低垂着頭,道了聲“多謝”,就撩開簾子鑽進了馬車。
我看着那晃晃悠悠的簾子,聽着身後那位長公主紊亂的呼吸,思緒也沉重了起來。
。
這一次狹路遇襲,所有人心裡都明白,這是一場大風雨來臨的前奏,卻並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留下了一隊人馬搜尋竹林,處理陷落的馬車,其他的車駕還是繼續往皇城駛去。
當經過宮門的時候,我仍然忍不住,撩起簾子去看。
入目的,已經是皇城那金碧輝煌的九重三殿,瓊樓玉宇,和怎麼逃,也逃不出的層層紅牆,車輪磕碰着地面搖搖晃晃的駛了進去,而傅八岱,就這樣有驚無險的入了皇城。
這一次離宮和回宮,裴元灝都下令不讓人來迎送,所以到宮門的時候,也並沒有多少人,載着傅八岱師徒的馬車入了皇城之後,就朝皇帝另外給他們安排的地方過去,等我下馬車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那輛馬車的背影,漸漸的消失在了紅牆的盡頭。
剩下的人,大家也都散了。
我只覺得自己累得心裡發慌,念深也是,躺在我的懷裡就這麼睡着了,還是來接我們的扣兒看着我臉色有些蒼白,便小心翼翼的將念深接了過去,這孩子白嫩的臉蛋兒在扣兒的袖子上摩挲了一下,倒沒醒,繼續呼呼大睡。
扣兒笑着說:“辛苦大人了。”
我也只是笑了一下,但這個笑容勉強得自己都覺得累,扣兒他們也感覺出來什麼,都沒說話,就這麼往景仁宮那邊走去。
剛剛走上一條迴廊,就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回頭一看,一個小太監匆匆的跑過來,對我說道:“嶽大人,皇上有旨,宣你到御書房覲見。”
“……什麼?”
我的心沉了一下:“皇上,宣我?”
“回嶽大人的話,是的。”
“……”
我站在那裡,只覺得後背一陣一陣的發寒,扣兒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上前來輕輕道:“大人?”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但眼裡卻已經看不到什麼了,只有一種從骨髓裡透出來的疲憊和恐懼。
他果然,沒那麼容易放過我。
之前他就說過,讓我管好我的眼神,可今天我沒管住自己,當看着馬車跌落被竹竿貫穿的時候,我連自己的命都顧不到,又怎麼去管住自己的眼神?
他現在宣我過去,又是要做什麼?
其實到現在,我不怕他打我,關押行刑什麼的,我也真的不在乎了,人到了一個地步,除了一條命沒什麼好輸的,可現在劉輕寒到了皇城,我決不能因爲自己,而影響到了他。
想到這裡,我用力的咬着下脣:“好。”
說完,正要走,倒是扣兒小心的牽了一下我的袖子:“大人,要告訴皇后娘娘嗎?”
“……”我搖搖頭:“不必提了。”
有的事,也無謂讓常晴牽扯進來。
我看了她懷裡的念深一眼,便轉身跟着那小太監走了。
。
不一會兒到了御書房,邁進門檻的時候,卻發現裴元灝並不在裡面,我站在門口,就看見玉公公從旁邊走過來,朝我行了一禮:“嶽大人。”
“玉公公。”
從冷宮出來這麼久,我還沒有機會跟他單獨說什麼,他似乎也蒼老了許多,頭髮幾乎全都白光了,原本白白胖胖的臉上也滿是皺紋,過去精明的眼睛此刻也透着一股蒼然的倦怠,他微笑着走到我面前:“恭喜大人,平安。”
“讓您記掛了。”
他笑了笑,我看了下這御書房,輕輕問道:“公公,皇上人呢?”
“皇上現在在玉華殿,讓你現在這裡等着。”他說着,又輕輕的走到我面前,欲言又止,終於嘆了口氣,道:“一會兒,你說話仔細。”
“……”
我也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他又嘆了口氣,便轉身走出去,輕輕的關上了門。
大門在身後合上,我看着鎏金地面上的陽光最後消失在腳下,整個人就像是突然陷入了一個陷阱裡一樣,地面和窗紙外透出的陣陣寒氣很快融在這件御書房裡,滲透着每一寸肌膚。
我站在屋子中央,靜默着不動,只有看不見的胸口,在被劇烈的震動着。
不知過了多久,兩腳都有些麻木的時候,背後的那扇門被慢慢的推開了。
一個人的影子投在了我的身上。
一聽到他的呼吸,我整個人都戰慄了一下,卻一動也不敢動,聽着他的腳步慢慢的靠近,一股屬於他的氣息,夾雜着南宮離珠身上浸人心脾的香氣,從身後襲來,好像那個女人帶着恨意的眼睛,在這間屋子裡,冷冷的看着我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