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會對江南用兵嗎?”
看着我小心翼翼的眼神,裴元灝沉默了一會兒,開口時聲音顯得黯啞而低沉:“江南,遲早會有一場大戰要打。”
我的心頓時都揪了起來。
江南會有一場大戰要打,這其實不用問他,我自己心裡也早就明白,雄踞江南六省的叛逆勢力不會因爲斷了兵器來路就自己投降,那巨大的水軍營寨也不會無功而建,煙波浩渺的江上,遲早會掀起一場滔天的巨浪。
可是——
就在我想要開口說什麼的時候,裴元灝又道:“但不是現在。”
“……”
“現在,還不到開戰的時候。”
我下意識的鬆了口氣,就感覺到握着我手的那雙手也微微的用了一點力,我擡起頭來,對上他有些疲倦的眼睛,連他開口說話,聲音也顯得有些模糊起來:“你放心。”
“……”
“朕會把女兒找回來的。”
“……”
“朕,也想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幾乎已經快要聽不到了,可那樣輕若蚊喃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卻讓我的心裡微微一顫。
房間裡很安靜,好像整個景仁宮都因爲他的到來而安靜了,只剩下院落中秋風吹着地上的落葉發出的沙沙的聲音,和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聲,沉默中,他慢慢的開口,聲音顯得低沉而有幾分黯啞:“離兒現在,已經快五歲了吧。”
“……”
“五歲的離兒,她該是什麼樣子了?”
“……”
“朕都不知道。”
也許是因爲這些年來,我和他的關係始終不睦,也許是因爲當初離兒的失蹤,讓我把所有的怒火都放在了他和南宮離珠的身上,幾乎已經讓我忘記了他是離兒的父親這個事實。
可是——
這些年來,一直不斷的往南方派人的他……
知道了離兒的線索,立刻來告訴我的他……
派出的人沒有能找回離兒,沮喪頹廢的他……
是我一直忽略了,其實他也是會有做父親的自覺,我所有的情緒,快樂、期盼、失落、悸動,甚至悲傷,他也都是會有的。女兒流落在外,心疼和牽掛的,也許不止我這個做母親的。
想到這裡,心頭不由得軟了一下。
他還捧着我的手,看到上面有燙傷的痕跡,卻並沒有問,只是輕輕的用下巴和脣摩挲着我的傷處,我越發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剛剛被燙傷的地方又是一陣火辣辣的,那種隱隱的痛楚一直蔓延到了心裡——
五歲的離兒,該是什麼樣子?
我的女兒,她現在是什麼樣子?
我五歲的時候呢?
這時,裴元灝伸出手往空中比了一下,喃喃道:“她,是不是該有這麼高了?”
“……”
“或者,應該更高一點?”
我從來沒有看到他做這樣無謂的事,也許是因爲,他從來都是個過於理智的人,沒有過這樣的感性,卻不知爲什麼,眼前一陣模糊。彷彿是他,又彷彿有別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映在西川清晨所特有的乳白色的霧氣裡,那個高大的男人俯下身,俊逸的臉龐上是滿滿寵溺的笑容,伸手比劃着——
“來,讓爹看看,你有多高了……”
那溫厚的掌心輕撫過我的頭頂,帶來軟軟的,暖暖的,給人安心的感覺。
“哈哈,我的小輕盈啊,又長高了……”
“喲,還長胖了。”
……
那些聲音,在耳邊忽隱忽現,最終慢慢的湮沒在了時間的灰燼裡。沉默了許久,我輕輕的搖了搖頭,像是受到了蠱惑一般,伸出手比了一下,輕輕道:“她應該,差不多有這麼高……”
“……”裴元灝擡頭來看着我,目光顯得很溫柔。
我只顧着自己喃喃的道:“她的眼睛應該很大,黑白分明的,好像一池沒有漣漪的春水,又清新,又幹淨。”
“……”
“她的臉,應該是胖胖的,圓圓的,肉呼呼的……”
“……”
“下巴,有一點尖,笑起來的時候,會有兩個小小的肉渦。”
“……”
“她的聲音很好聽,可比起唱歌,更喜歡寫字。”
“……”
“她喜歡有人讚美她,哪怕比昨天多認了一個字,都一定要讓所有人知道,自己很努力,很聰明……她要有人在乎她,誇獎她……”
模模糊糊的說了這些,我突然覺得鼻子一酸,轉過頭說不下去了。
這時,下巴突然被捉住了,我的臉被他掰了回去,發紅的眼角對上他同樣有着沉沉陰霾的眼睛,他的臉色雖然疲倦,卻掩不住眼中那內斂的精明,彷彿要看透我所有表情下的一切。
沉默了很久,他開口,聲音低沉而黯啞:“朕會把她找回來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道:“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他的臉色僵了一下。
“皇上的兒女有很多,可微臣,只有這一個。”
我聽見他隱隱的磨了一下牙,近乎要暴怒的前兆,可那捏着我下巴的指尖痙攣了許久,卻始終沒有弄疼我,在沉默了很久之後,他用力的道:“朕和你,只有這一個!”
我看着他幾乎發紅的眼睛,直到這個時候,終於慢慢的,點了一下頭。
。
我和裴元灝,不算和解,但那一天他離開景仁宮的臉色,卻似乎讓許多人都鬆了口氣。
連常晴,這些天的臉上都微微浮着些喜色。
和她的臉色不同,天氣卻是越來越陰沉,厚厚的陰雲像一隻烏黑巨大的手掌覆蓋在皇城的上空,伴隨着冰冷凜冽的風每日呼嘯而過,天氣一天比一天冷,終於在這一天夜裡,一整晚的靜謐中能聽到撲簌簌的細密的聲音,早上推開窗,便看到了一地的瑩白。
下雪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硃紅色的雕欄上,白雪厚厚的覆了一層,多日的陰雲終於散去,陽光照在雪堆上,光亮得有些刺眼。
我倚在窗邊,默然的看着外面,不一會兒,就聽見水秀嘻嘻哈哈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走近了,她和吳嬤嬤手裡都捧着裝滿熱水的銅盆的毛巾,一看到我倚在窗邊,水秀立刻大聲道:“大人,你怎麼能這樣吹風哪!”
我還沒回過神,她已經風風火火的衝進來,將銅盆放好立刻拿起那件狐毫大氅衝過來給我裹上,一邊捏着我的手一邊道:“看!看!手這麼冷,着涼了可怎麼辦?!”
我笑了笑:“沒事。”
“還說沒事!”她嘀咕着:“你要是生病了,我和嬤嬤又要捱罵了。”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旁邊白了她一眼的吳嬤嬤,沒說話,乖乖的被她拉過去洗漱,熱水裡泡了半天,總算弄得暖和了一點。
吃過早飯之後,我又特地去了下人房那邊,忙活了半天,才讓水秀陪着我去見常晴,這段路路不算遠,每天都也都走着,但下着雪,還是有些不同。
我一進她的屋子,一股暖意立刻襲來,扣兒笑着上來幫我接過衣服,擡頭一看,常晴正坐在那邊皺着眉頭喝藥,一見我來請安,伸手指指旁邊的椅子,繼續苦着臉,將碗底最後一點藥汁喝了乾淨。
我笑着讓水秀把小籃子裡的瓷鉢拿出來,奉上給她,打開蓋子一看,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橘子酪?”
我笑道:“娘娘嚐嚐看,微臣沒熬太久,特地做得很酸。”
她喝了一口,頓時眼睛酸得眯了起來,卻還說道:“唔,就是這樣纔好。”
接連吃了好幾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放下小碗用絹帕擦了擦嘴角,笑道:“難怪總有人誇你手藝好,今天本宮才嚐到,真是不錯。”
我聽了,只笑了笑。
見我沒有接話,她也不多說什麼,只說到:“陪本宮出去走走吧。”
我聽了,急忙站起來,看見扣兒他們走過來扶着她,這一站直身子,才能看到她的肚子大了不少,雖然冬日的衣裳厚重,也已經掩蓋不住微微凸起的小腹,她懷孕之後吃得不少,各色補品更是流水一般送到景仁宮來,可肚子起來了,人卻絲毫不見胖,反倒還瘦了一些,襯得肚子也更大了。
扣兒勸道:“娘娘,外面雪天路滑啊,還是不要出去了吧。”
常晴淡淡笑道:“雪不是停了嗎。沒事的。”
“可是——”
“放心,本宮自己知道。”她擺了擺手:“御醫也說,本宮該活動活動的。”
這樣一說,大家也不好再勸,便拿來厚重的狐裘給她披上,我也上前扶着她,還聽她笑道:“你們也太小心了點。”
一行人出了景仁宮,慢慢的往御花園走去。
過了秋天,御花園就沒太多的景緻可看,但下了雪又不一樣,四周白皚皚的雪景襯得紅牆碧瓦越發的明豔,亭臺樓閣也如同粉妝玉砌,格外的雅緻精美,青石板上的雪被掃到了兩邊,沿着石路慢慢的往前走,過了長亭,便登上了那個露臺。
居高臨下,周圍所有的景緻都盡收眼底,御花園內一片白雪,牆角幾樹紅梅開得明豔動人,這樣看來十分賞心悅目,常晴笑道:“來這兒賞雪,倒是來對了。”
我笑着沒說話,扣兒他們把帶來的墊子放好,我扶着她坐到長椅上。
她靠坐在那裡,倒顯得很舒服,轉頭微笑着的對扣兒他們道:“你們下去玩兒吧,別跑遠了。”
這幾個小丫頭原本心也都野了,一聽皇后都放假了,立刻謝了恩典,幾個人便嘻嘻哈哈的笑着跑了下去,又是鑽山洞,又是打雪仗,玩得不亦樂乎。
我還是站在常晴的身後,平靜的看着她。
她帶我來這裡,自然不是爲了賞雪那麼簡單。
就連剛剛我在下人房那邊熬橘子酪,也已經聽小福子過來說,麗妃帶着幾個嬪妃過來跟皇后敘話,到底詳談了什麼他聽得不真切,可多多少少,我也猜得到。
坐了一會兒,常晴還望着外面,慢慢的道:“再有些日子,就要過年了。”
我輕輕道:“微臣知道。”
她轉過頭來看着我:“今年的宴,皇上讓麗妃去辦。”
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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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的年宴都是皇后操持,但今年她有孕在身,自然不會讓她去勞累,這樣的重任按照過去的禮數,會交給申柔,這一回,卻是南宮離珠。
而且,一算日子就清楚了。
到了過年的時候,言無慾所說的,三個月之內不能有重大祭祀慶典,這個時間也過了。
也就是說,年宴之後,朝廷上、後宮裡,情況都會慢慢的明朗起來。
雖然常晴現在懷着身孕,許多事皇帝都不讓她操持,但其實真的並不是讓她閒下來就好,相反,我知道太師那邊的許多事,更讓她煩心的。
想到這裡,我輕輕的走過去,覆上她放在圍欄上,有些涼意的手。
“娘娘放心。”
“……”
“有青嬰在。”
常晴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不知是擔憂,還是別的什麼情緒,我能感覺到她的眉心始終沒有舒展開,沉默了很久,她輕輕道:“青嬰。”
“嗯?”
“那是南宮離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