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嬤嬤的那句話一出口,我就已經嚯的站起身。
原本蹲在地上收拾一地狼藉的水秀又給嚇了一跳,驚惶不定的擡起頭來看着我,眼看我就要不顧一切的往外衝出去,就聽見吳嬤嬤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不過,受傷的並不是劉大人。”
“……!”
我已經邁出門檻的腳步又是一僵,硬生生的將門外地上的雪鏟得飛了起來。
還有些氣喘噓噓,還有些心跳不定,但至少呼吸,心跳,都回來了。
我轉過頭看着吳嬤嬤那張始終沒有太多表情的臉,突然不知道是應該哭還是應該笑,只是開口的時候幾乎已經帶上了哭腔:“嬤嬤,你幹什麼啊!”
剛剛那一刻,我的心好像都要裂開了一樣。
我簡直不敢想象,如果他出了什麼事,我會怎麼做。只是剛剛那一刻,我真的覺得彷彿天都塌下來了一般。
不管他出了什麼事,不管有多大的事,什麼都好。
他沒事就好。
沒事就好!
我簡直就像自己撿回了一條命似的,只是短短的不過瞬息的功夫,身上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好像死過去又活過來一樣,再坐回凳子上的時候,幾乎是跌坐下去的,腳都因爲剛剛的刺激而發軟沒力氣了。
吳嬤嬤還站在那裡,倒也沒對我的指責有什麼反應,只是在水秀收拾完了之後,輕聲讓她出去丟掉,水秀也乖乖的出去了,吳嬤嬤這纔回頭看着我。
“若是皇上在,大人,你也這樣?”
“……”
我愣住了,傻傻的看着她,吳嬤嬤輕輕的搖了一下頭,長嘆了口氣。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卻是有些心有餘悸——的確,幸好裴元灝不在這裡。
我裝不下去,我沒有辦法在輕寒也出事的時候,還裝得那麼平靜,那麼淡然,那麼對一切都毫不在乎。
我甚至不敢去想象,如果他真的出了什麼意外,我會如何?
也許……不,我不會尋死覓活,因爲我還有離兒沒有找到,因爲我的生命裡,也不是隻有他一個人,只是——
擡起頭來,看着窗外飄飛的鵝毛大雪,那徹骨的寒冷還在侵襲着人的每一寸肌膚——如果他真的出事了,也許我什麼都不會做,還是會按照我要走的路,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只是,我生命裡的這場雪,再也沒有可以融化的一天。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淡淡的笑了一下。
這一笑,說不出的酸楚,卻也是說不出的幸運。
他沒事,他沒事!
不過這個時候,我倒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擡起頭來看着吳嬤嬤,她剛剛跟我說的是——受傷的並不是劉大人,那受傷的是誰?
“嬤嬤,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見我這樣正色的發問,吳嬤嬤也沒有再說別的,平靜的道:“聽說今天劉大人的馬車輪子被人拔了軸,正巧在城郊出事,差點連人帶車都翻下山去。”
“啊?!”
雖然已經知道輕寒沒有受傷,但聽到這件事還是不由的心驚,只一想當時的場景就讓人冷汗直冒,微微有些發抖的:“這麼危險,那他是怎麼——”
吳嬤嬤又看了我一眼:“聽說,長公主跟去了。”
“啊?”
這一回我的脖子都有些僵硬了,擡起頭來看着吳嬤嬤,她慢慢的說道:“詳細的情況還不知道,只聽傳聞,是長公主把他拉住了,劉大人沒事,可長公主受了傷。”
“……”
裴元珍!
這個名字在我的心裡像火苗一樣燃了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煩躁感包圍着我。
當初從拒馬河谷上來,輕寒和她那樣的決斷,以及之後這些日子,再也沒有了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的消息,我都幾乎慢慢的遺忘了她,以爲她就此淡出輕寒的生命,也不會再對我們有任何影響。
我卻想不到,她竟然……
我的臉色慢慢的陰沉了下來,一陣風吹開了虛掩的門,卷着雪花吹進屋子,一下子將稍微集聚了一點的暖意都吹散了,看着我蒼白的臉色,吳嬤嬤走過去小心的將門掩了起來,又走回到我面前。
過了好一會兒,我纔開口,聲音黯啞着:“現在呢?”
“人已經送回來了。”
“傷得重嗎?”
“倒還好,聽說看起來只是一些外傷,但長公主也是金枝玉葉的,受不得這樣的苦,痛得人不清醒了。”
也就是說,痛昏過去了?
那麼,剛剛在露臺上,玉公公跟裴元灝說的“並無大礙”,說的就是她了。
我的聲音越發的沉:“誰送回來的?”
“……劉大人,和那些護衛一起。”
“……”
“消息,還不算傳得太開。”
“哦?”我不由的鬆了口氣,看見吳嬤嬤說道:“長公主到底還未出閣,她這麼——這麼跟着劉大人,說出去名聲也不好聽,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
知道的人不多,但並不代表沒有人知道。
連吳嬤嬤都能得到消息,別的人自然就更——
不過,我現在擔心的倒真的不是這個,而是這件事本身。
裴元珍竟然爲了輕寒而受傷。
也就是說,她並沒有打算放手。
甚至,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強硬了,不惜付出自己。
我才發現,自己剛剛有些虛軟的腿並沒有好起來,相反那種虛脫的感覺更甚,幾乎讓我呼吸都紊亂了起來。
我和輕寒的路,原本就很難,這樣一步一步的艱辛,已經再也經不起什麼破壞了。況且——
不知爲什麼,回想起在露臺上,裴元灝知道了這個消息之後,那種平靜的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和後來一直抱着我看雪景的那種近乎快樂的心情,讓我越發的不安起來。
。
這天晚上北風捲着雪呼嘯了整整一夜,我也躺在牀上,睜大眼睛望着光影忽閃的窗戶,望了整整一夜。風終於停了,還沒到天亮的時候,可窗戶上卻是透着大亮,起身披衣走過去推開窗一看,就看到了滿眼的雪白。
這場大雪,將之前已經掃清的路,又掩埋了起來。
雪映着屋檐下的晃動的燈籠,反射出了淡淡的光芒,雖然還不到天亮的時候,卻已經有些小太監抱着掃帚過來掃地了。
有兩個小太監剛到院子裡,一看見我站在窗邊,立刻陪笑着道:“嶽大人,是小的們吵醒您了嗎?”
我淡淡笑了一下:“沒有。”
“大人起得這麼早,可要用些熱茶點心?”
看着他們極討好的看着我,我也並不客氣,微笑着道:“那就辛苦你們,幫我拿些熱水來,有茶點的話,也要一些。”
“好!”
這兩個小太監立刻將掃帚丟開,提拎着衣裳急急的往外跑去,我當然知道他並不是對我有什麼好感,不過是因爲今天我就要搬去宜華殿了,這些孩子看着也算機靈,能討好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等他們送了熱水和熱茶點心過來,我自己草草的梳洗完畢,正坐着吃點心,水秀和吳嬤嬤便過來了,一見我這樣,他們倆倒是愣了一下,水秀傻乎乎的道:“大人,你今天是怎麼了?”
“沒事。”
我笑了一下,對她道:“你去那邊看看,殿下起身了沒有。”
“哦。”
她又看了我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吳嬤嬤留下來,給我倒了熱茶,倒也沒多說什麼,只間或能聽到她輕輕的嘆息聲。
不一會兒,水秀就回來了,而跟着來的,自然還有念深。
他起得很早,一臉精神飽滿的樣子,一進門就撲到我懷裡:“青姨!”
我笑着抱着他,道:“殿下好重,都快把青姨撞倒了。”
他呵呵的笑着從我懷裡擡起小臉兒來,我輕輕撫摸着還有些涼意的臉蛋兒,柔聲道:“這麼大早起來,是要準備去集賢殿上課了嗎?”
“是啊。母后昨天說了,讓我今後有事,都要先來跟青姨說。”
“嗯。”
我點點頭,抱着他往門外看了一眼,雪已經堆了好厚,那些小太監掃雪的時候都十分吃力,我想了想,說道:“既然這樣,那今天青姨陪殿下一道去集賢殿吧。”
“真的嗎?太好啦!”
念深一聽,自然是很高興,可旁邊的吳嬤嬤和水秀都震了一下,急忙看着我:“大人!”
我平靜的道:“準備一下,水秀跟我去吧。”
“……是。”
水秀答應着,便下去準備了。
吳嬤嬤還是一臉擔心的樣子,但這個時候,她和那些守宮門,看着我的人一樣,都說不出阻攔的話來。
讓我來教養念深,這是昨天裴元灝親口下的令,既然教養念深,那麼跟着他一道去集賢殿看看,瞭解大皇子殿下的課業情況,也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人有理由來阻攔。
一直到上馬車的時候,吳嬤嬤還看着我,有些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喃喃道:“怪道,你答應得那麼痛快。”
我趴在車窗上,一手還抱着念深,只輕聲道:“嬤嬤快回去吧,外面冷。”
她嘆了口氣:“嗯。不管做什麼,還是快些回來。”
我點點頭:“知道了。”
說完,車伕便放下了簾子,車輪碾着厚厚的積雪,慢慢的駛了出去。
。
到了集賢殿外,這裡的雪更是積壓了厚厚的一層,彷彿老天看着這裡的冷清,給整個集賢殿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白棉錦被一般,高高的臺階上也是厚厚的積雪,一腳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念深聽得好象很高興,索性掙脫我的手,跑了上去。
看着他快樂得像只撒歡兒的小兔子,我不由的想起了昨天,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彷彿踩着樂聲的裴元灝。
這兩父子,高興起來倒是一個樣。
只是,不管他們如何的高興,昨天和現在的我,心情卻始終好不起來。
擡起頭來望着臺階盡頭高高矗立的集賢殿,立在皚皚白雪當中。木製的架構讓這座大殿有着一股煢煢孤立的氣質,彷彿這裡的主人,不慍不火,一片冷清,始終帶着一種檻外人般的清醒和冷靜,望着這紅塵中的紛紛擾擾。
當我擡頭望着大殿的時候,念深已經登上了臺階,回頭對着我用力的揮手:“青姨,快啊。”
我淡淡的一笑,不緊不慢的走了上去。
走到他身邊,念深因爲剛纔跑跑跳跳了一陣,臉蛋有些發紅,呼出的氣也化作白色的霧氣,小鼻頭凍得紅紅的,我不知想到了什麼,笑道:“念深這麼喜歡來集賢殿上課嗎?”
“嗯。”
看着他認真的用力點頭的樣子,我不由的笑了笑。
他也真的是個好孩子,無意中講給他的知識,他都會記下,告訴他道理,他都會記下,連讓他過來上課,也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推三阻四,雖然有的時候也會像偷懶去玩,但能做到這樣,對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也已經很不容易了。
我甚至覺得,讓人來教養他,也許還不如讓這個孩子自己好好成長。
不過這個時候也不是想這件事的時候,我只拉着他的小手沿着長廊往裡走,一邊走一邊聽他說自己最近又背了多少詩,對對子又對贏了誰,我耐心的聽着,道:“師哥只教了你這些嗎?還教了什麼?”
念深想了想,說道:“還有,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嗯,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
我聽着,沉默了一下:“師哥教了你這個?”
“嗯。”
“殿下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念深搖了搖頭:“不知道,師哥說,讓我先記住這些,將來會明白的。”
看他剛剛背得都有些吃力的樣子,想來必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我只是想不到,輕寒會在念深這麼小的時候,就把這個教給他。是說,他已經預感到了將來,還是說,因爲現在南方的局勢,讓他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殺一人,謂之不義;殺十人,十重不義;殺百人,百重不義。
那麼,一場戰爭呢?
是不是千萬重的不義?
我低頭看着小眉毛微微擰在一起的念深,這個孩子,他又會明白多少?
其實在河谷谷底,輕寒跟我說那些話之前,我也多少有些意識,他跟在傅八岱身邊這些年,如果只學到了些寫字抄文,也就真的辱沒了傅八岱蜀地賢者的名聲;他說他對南方有責任,不管是從一個男人該走的路,還是他從血脈裡的繼承,我也都能體會,但我現在卻不知道,當江南被叛逆勢力佔領的時候,他會是一個什麼態度?
主戰?
主和?
又該如何戰?如何和?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課室外,我倒自己笑了一下。
他是什麼心思,只要問問他就好了。
不止是南方的事,還有——昨天,關於裴元珍的事;還有,關於我,關於他的許多事,我都要想問問他。
想到這裡,便牽着念深的手走到了門口。
時間還早,其他的那些學生一個都還沒到,課室內只有一個人坐在正前方的書案邊,沒有看書,沒有執筆,只是這麼靜靜的坐着。
當然,他也沒有辦法看書,執筆。
念深一擡頭,已經大聲的喊了出來:“老師?”
坐在案前的人慢慢的擡起頭來,那雙灰濛濛的眼睛仍舊閃爍着清亮的光芒:“大殿下。”說完,又微笑着擡起頭來,彷彿看向了我:“嶽大人。”
我的臉色微微沉了一下。
念深已經走了過去,雖然他看不見,還是規規矩矩的行了禮,傅八岱伸出手,摸摸索索的扶起他,道:“這些日子,殿下學得好嗎?”
“老師,念深一直都在用功。”
“哦,那就好。”他點點頭:“待會兒讓老師看看,殿下有多少精進。”
“是。”
說完,他微笑着伸手拍了拍念深的肩膀,讓他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這才慢慢的走了進去,他只有些模糊的轉過頭朝着我這邊,臉上還帶着一點淡淡的笑容。
他沒有說話,但那樣彷彿通透的笑容,足以讓我的眉頭皺起來。
半晌,低聲道:“他呢?”
這些日子,明明都是輕寒代他傳授課業,怎麼偏偏是今天,我來的時候,就是他在這裡上課了?
似乎聽出了我的口氣並不怎麼好,傅八岱的臉上還是浮着淡淡的笑:“老朽缺了好些日子的課,今天,也該回來看看了。”
“……”
缺了好些日子的課,偏偏在今天回來?
偏偏在我昨天,我領命答應教養大殿下,今天可以帶着念深來集賢殿的時候,他就回來授課?
有這麼巧的?
想到這裡,我的聲音越發的低沉了起來,還是問道:“他呢?”
對着我固執的發問,傅八岱慢慢的擡起頭,找不到焦點的眼睛彷彿還是可以看着我的眼睛,平靜的道:“救命之恩,豈能不聞不問。”
“什麼?”
“老朽的學生,不能無情無義。”
“……”
“今天,我讓他去陪着長公主了。”
我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的感覺,彷彿自己被什麼牢籠困住,怎麼都掙脫不開,連呼吸都被冰冷的天氣給凍住,過了好一會兒,幾乎要開口說什麼,可一張嘴,眼角卻看到坐在旁邊的下面的念深正睜大眼睛看着我們。
我和傅八岱之間並不愉悅的氣氛,這孩子似乎也能感覺得到。
想到這裡,我忍了下來,只咬着下脣出氣。
反倒是傅八岱,站起身來對着念深道:“殿下先看書,老臣有些話,要跟嶽大人說。”
“哦,知道了,老師。”
我這才轉過身,三步並的走了出去。
他拄着柺杖,也跟了上來,只是看着他跌跌撞撞的樣子,我的心裡雖然有氣,但也只能伸手扶了他一把,兩個人走到長廊的盡頭,我一轉身便看着他:“爲什麼?”
傅八岱還是很平靜的:“老朽這麼做,並不算錯。”
我咬着下脣。
“沒錯,我知道你答應教養大殿下,也是因爲可以名正言順的來集賢殿,所以今天,是我讓他去長公主那裡。”
“……”
“等你來,是因爲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的眉心始終沒有舒展開,帶着一股陰鬱,可聽見他這麼說的時候,心裡多少有些不定的感覺。
“你要跟我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