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很輕,也越來越近,我半撐着身子沒動,就更清楚的聽到每一步的靠近,和狹長的甬道里那個淡淡的影子慢慢的,一點一點的出現在牢門前。
一雙玄色的官靴走進了我的視線。
靴子上還沾着許多雪花和泥濘,顯然之前走得很急,衣服的下襬上都有不少的雪花,一路行來,留下了淡淡的腳印和悉悉索索的聲音,一直走到大門口,才停了下來。
然後,那個人慢慢的蹲下身,一張有些蒼白的臉出現在了那縷光亮中。
我只覺得撐着身子的手一陣顫抖,差一點就要狼狽的跌倒下去。
輕寒!
一時間,我幾乎以爲自己是因爲太冷了,太難受了而出現的幻覺,尤其頭頂天窗上那一道光亮照在他的臉上,黝黑的臉龐平靜得好像沒有風的湖面,看着我的目光也沒有冰冷,沒有陌生,有的只是濃濃的關切和疼惜。
甚至讓我覺得冰冷的指尖都開始有了感覺。
“輕寒……”
我還恍惚着以爲自己是在夢裡,可他的聲音卻那麼真實的在耳邊響起,低沉而平靜,帶着一絲異樣的沙啞:“輕盈……”
“……”
“你難受嗎?”
“……”
“輕盈,你有沒有受傷?”
“……”
冰冷的指尖慢慢的有了一點知覺,我咬着牙勉強撐起自己的身子坐起來,雖然知道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卻還是下意識的將裙角往下拉了拉,遮住滿是泥污的腳踝;想要看清他,還是往牆角又退了一些,讓自己隱藏在幽暗裡。
“你來了?”
他看着我的樣子,像是一怔,但還是沒有說什麼,只又低聲的問道:“難受嗎?”
“……”我輕輕的搖了搖頭。
“你過來,我看看。”
他向我找了找手,我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慢慢的往那邊挪了過去,凌亂的頭髮,髒污的臉龐,還有憔悴的神態都避無可避的呈現在他眼前,可他只是輕輕的抓起我的手,看到指尖上還有因爲用力抓着木柵欄而被扎進肌膚的木刺,現在已經腫成了一個個小紅點,柔聲道:“痛不痛?”
我搖頭。
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但他的身上還穿着年宴上的官服,頭髮高高的束起,沒戴官帽,露出了乾淨清朗的額頭,當他低下頭,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我的掌心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在光亮下閃着光,微合的嘴脣抿成了一道柔和的曲線。
猛然間,好像回到了過去。
一切都像是沒有發生過,他還在吉祥村,做那個無憂無慮,最勇敢也最單純的漁夫,在疼惜自己的妻子。
可是我這個妻子……
想到這裡,一股滾燙的熱流涌上了眼眶,我只覺得眼睛被燙得厲害,但還是睜大着眼睛一直看着他。他雖然低着頭,卻似乎也能感覺到我的目光,也不擡頭,只悶悶的道:“怎麼了?”
“你爲什麼不問我?”
“……”
他的手指也有一時的僵硬,然後繼續握着我的手:“問什麼?”
“問我,有沒有害得一個孕婦流產,失去未見天日的孩子。”
“……”
“我不問。”
“爲什麼?”
“……”
在長久的沉默之後,他仍舊低着頭,可那映着光亮的睫毛卻在不住的顫抖着:“老師說,那一定是真的。”
我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裡痙攣了一下。
傅八岱……
回想起那個在大殿上一直老神在在,就算我被帶走離開大殿的時候,仍然“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的老頭子,我不由的咬緊了牙。
我原以爲,也最希望,所有關於我的秘密,都讓我自己來告訴輕寒,哪怕最不堪,最讓人不齒的部分,也應該讓我自己一點一點的告訴他,而不是別的任何人代勞,尤其是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的人——傅八岱。
輕寒的掌心微微用力的捏着我的手指,平靜的說道:“老師說,你會那樣做。”
“……”
“所以,他對你很失望。”
失望?聽到這兩個字,我的心裡涌起了一陣不甘和氣惱,雖然沒有立刻發作出來,但再開口的時候,聲音也分明帶着三分冷意:“他對我,失望?”
“對。”輕寒擡起頭來看着我,那雙澄清的眼睛在光亮下顯得很淡很淡,淡得幾乎透明,有一種清澈到了極致的感覺:“他說他可以想到,你曾經遭遇過什麼,不過你有足夠的力量去反擊,所以,你會做那些事。”
“……”
“但他說,正是因爲這樣,他才失望。”
“……”
“別人的作惡,不應該是你作惡的理由。”
“……”
我的喉嚨哽了一下。
“他說,你本不應該和那些人一樣,卻放任自己和那些人同流,是大不幸。”
原本的不甘和氣惱在這一刻蕩然無存,我突然覺得自己被那雙透明的眼睛,和那雙眼睛背後,那充滿智慧卻晦暗的盲目,看得自己一切的污穢和不堪都無所遁形。
是啊……這些年來,我都做了些什麼?
我不願意和上陽宮,和後宮的那些女人一樣,爲了一個男人的偶一垂眸和寵幸而費盡心機的穿紅着綠,勾心鬥角,乃至爭風吃醋,醜態百出,可我做了的又是什麼?難道不是在勾心鬥角?難道沒有醜態百出?更甚者,我的雙手沾上無辜者的怨恨和鮮血?
反抗別人的惡行,不應該用同樣的惡行,可我,卻已經完全的忘記了。
難怪這些年來,我且行且敗,不管怎麼掙扎都是輸,並不是我真的做不好,而是我做的根本就不對。
想到這裡,我苦澀的一笑。
擡起頭來看着他的時候,目光和神情已經完全頹然。
“我果然,是個沒有學好的學生。”
輕寒看着我,眼中彷彿也透出了一絲隱痛。
我卻還是笑着,苦澀的笑:“你知道嗎,西山書院的學生開學第一堂課,永遠是傅八岱親自傳授的,而他的第一課,不研習六藝,不教化王道,只要學生牢牢的記住一句話——吾輩生於斯世,當守公正,斥邪惡,以滿腹經綸,創不世之功,恩澤於當世,流芳於後世。”
輕寒愣了一下,下意識的道:“可是,我——”
“對,可是有的人,不同。”
“……”
“他的入室弟子,第一課所學的,又是另外的話。”
我和他沉默了一下,同時開口道:“不論世事動盪,但存善意心腸。”
說完這句話,我和他又沉默了下來。
相視了許久,我突然對着他一笑:“我是不是一個,沒有學好的學生啊?”
輕寒的臉上蒙上了一層黯然,看着我,沒有再開口。
這句話,算上輕寒,傅八岱只教給了三個人,也就是說,他不要我們創什麼驚世之業,也不要我們恩澤當世,流芳後世,他只要我們善良,不管遇到了什麼困境,不管遇上了什麼人,都要善良。
也許,是因爲他早已經預見到,我們的善良,或許足以抵過許多人的不世之功。
可是我——
難怪,他會對我失望。
想到這裡,我慢慢的擡起頭,看着那雙透明而澄清的眼睛,問道:“輕寒,你呢?”
他望着我。
“你怎麼看我?”
“……”
“我,沒有那麼幹淨清白,從一開始就是。”說到這裡,我的聲音也有些發抖,不知道是那些落雪飄落到身上帶來的刺骨的冰冷,還是從心底裡冒出的寒意,止不住的哆嗦着:“我的這些所作所爲——也許,我早就已經在地獄裡了。”
“……”
“你呢?”
輕寒一直沒有說話,只是握着我手指的手一直在用力,幾乎讓我纖細的指骨難堪重負的微微發疼,他也沒有鬆手,即使外面傳來異響,他也一直這麼握着我,手和眼神都一樣的堅定,沒有絲毫的動搖。
如同他堅定的話語,在耳邊鄭重的響起——
“如果你在地獄,我也會去!”
。
接下來發生的事,那麼突如其來,幾乎讓人措手不及。
我以爲在大殿上的動盪,就已經足夠讓人混亂,可當那個漆黑的身影快如閃電的闖入大牢,隻手一揮便將十二根粗壯的木柵欄齊齊斬斷的時候,我才知道,一切只是一個開始。
彷彿預示着真正動亂的開始,外面的風雪越加狂暴了。
突然闖入的這個人一身漆黑,卻卷着白色的碎雪,還帶着外面冰雪的寒氣,當他一揮手的時候,甚至還有碎雪隨着袖風吹到我的臉上,打得我的臉頰微微生痛,可我卻一直睜大着眼睛,直到他走上前一步,將遮蓋在頭頂的斗篷慢慢的摘下來,沉聲道:“走。”
我也看清了他的臉。
雪白的長髮下,眉目清晰而俊朗,帶着妖氣的臉。
言無慾!
“怎麼,你——”
我的話還沒說完,輕寒已經帶着一臉森冷的寒意,伸手一拉,將我拉到了他的懷裡。
我完全來不及反應和開口,已經被他抱着,跟着言無慾往外走去。漆黑的甬道什麼都看不到,只剩下我和他的喘息,還有我們的心跳,和風雪的呼嘯交織在一起。卻一點也聽不到言無慾的腳步聲,只能看到他穿着斗篷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一直走到外面,纔看到大牢的鐵門洞開,牢房裡已經沒有了守衛。
而在鐵門外,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護衛至少比平時多了一倍。
我只覺得心驚。
裴元灝果然爲了防止我出逃,將那些護衛都重新調派了,可他怎麼也想不到,即使這樣,也抵抗不了這種神鬼莫測的高手。
帶着一絲顫抖,我低聲道:“都是,你乾的?”
言無慾沒說話,仍舊不停的往前,風雪中只看到他滿頭白髮在不斷的飄飛着,幾乎和白雪融爲一體。
我又擡起頭來看着輕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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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不用他說,我已經明白,他和言無慾聯手了。
走出刑部大牢不算太艱難,不僅因爲言無慾已經將外面所有的人都制服,侍郎大人親自前來探監,也許,他的背後還帶着長公主的勢力,這些人也不得不應允,並將外面的三層牢門都打開讓他進來,這也方便了言無慾出入如入無人之境。
雖然就算鐵門關上,也未必能擋住他,可輕寒的出現,至少給他減少了不必要的障礙,也沒有人立刻發現大牢被劫,給我們爭取了出逃的時間。
我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風雪打在臉上的滋味並不好受,而我這個時候才知道其實我進入大牢甚至還不過半天,天邊的最後一縷光亮在我們走出大牢的時候就已經被黑暗吞沒,只有輕寒的眼睛,在這樣的風雪中一直明亮的,堅定的明亮着。
我看着那雙眼睛,不知爲什麼,卻覺得寒意頓生。
就在這時,前面的言無慾突然站住了腳步。
輕寒抱着我,險些撞到他的身上,急忙剎住腳步,問道:“怎麼了?”
“有人。”
“啊?”
我和他都是一愣,擡眼望去,前方是長長的甬道,風雪漫天,並沒有任何人的蹤影;但我們立刻就反應過來,他不是用看的。
言無慾道:“出不去。”
我有些無措的擡頭看了輕寒一眼,卻見他反倒沒有了之前緊張和慌亂,而是堅定的道:“我們不出去。”
“……?”
連言無慾也微微愕然的,回頭看了他一眼。
輕寒道:“我們去集賢殿!”
。
從大牢去集賢殿,不算太難。
尤其有言無慾這樣的武道高手開路,不一會兒,我們已經到了集賢殿,這個時候雪越下越大,幾乎已經瀰漫了整個視線,我看不清前面的言無慾,唯一能抓住的,能感覺到的,只有身邊這個一直抱緊着我的男人而已。
當走到大殿下,這裡反倒比任何一個地方都安靜,除了我們的喘息,只剩下落雪的聲音,紛紛揚揚,密集無間,彷彿人的心跳。
言無慾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我們一眼。
他沒說話,但那靜默的目光已經清楚的告訴我們——到了。
輕寒的臉色比雪都更白,微微喘息着:“多——多謝。”
言無慾又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只一揮手中的拂塵,轉身一躍,便消失在了漫天風雪當中。
我沒說話,緊貼着輕寒的胸膛,能感覺到裡面劇烈的跳動。
我一直以爲他是因爲太累,可這個時候,他擡頭看着臺階上漆黑沒有一絲光線的集賢殿,呼吸比之前還更加急促了一些,我才恍惚的察覺,他並不是累。
是恐懼。
他剛剛做的,是劫獄。
是將一個罪行在文武百官面前剛剛揭露出來的重犯從大牢劫持出來,這對於過去的他來說,也許連想都不敢想的,可現在,卻實實在在的發生了。
那雙一直緊抱着我的手,冷得像冰。
我下意識的伸手去輕輕的覆住了他的手背,他甚至都沒有知覺,還是擡起頭來望着集賢殿,那雙眼睛的光亮,似乎也在隨着夜幕降臨,而慢慢的被黑暗吞沒。
還是我先開口,打破了這種僵硬的寂靜——
“爲什麼,找他?”
“……”他低下頭來看着我。
“你找他?爲什麼?”
就算之前在拒馬河谷一役,因爲裴元灝的關係,他和言無慾有過接觸,可我還是無法將他們兩聯繫在一起,但不得不相信,在我沒有看到的時候,他們也許有過更多的聯繫,甚至,他能請動言無慾來出手救我。
輕寒吞了一口口水,讓自己冷靜下來一些,纔開口:“我也只能想到他。”
“……”
“我覺得——我感覺得到,他不想你死。”
“……”
“我感覺得到,他跟你之間,一定還有些關係。”
“……”
對了,言無慾曾經問過我身上的名牌,甚至還提到過我像的那個人,他跟我之間,的確還有一些連我自己都沒有摸索清楚的關係。
而輕寒,就在這一回,敏銳的感覺到了,所以去找了他。
我不由的抓緊了他的手:“輕寒。”
他沒說話,只擡起頭來看着臺階上,用力的一咬牙:“我們上去。”
。
因爲大雪落得太急,集賢殿外的臺階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落雪,而我們兩個人一路行來,身後全都是凌亂的腳印,彷彿映照着今天發生的一片混亂,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去想這些腳印會暴露我們的行蹤,因爲身後的不遠處,已經傳來了警鳴的鑼聲。
回頭看時,夜幕中凌亂的火光也映入眼簾。
我不由的心中一沉:“他們發現了!”
“嗯。”
他的聲音中,也帶着說不出的顫抖。
我突然反應過來什麼——
言無慾雖然出面對付那些守衛,可是以他的身手,闖進大牢的時候還帶着斗篷,也就表示他是有意要掩飾自己的身份,那些侍衛就算醒來,也沒有辦法指認他,可是所有人卻都知道,在劫獄之前,侍郎劉輕寒前來大牢探視我!
他被發現,是遲早的!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擡頭看着他:“輕寒!”
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似乎言無慾一走,當他要獨自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心中的恐懼也快要將他壓垮了一般,我甚至能聽到他的牙齒打磕的聲音,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抖得厲害:“我,我也——沒辦法。”
“……”
“他的條件,就是不能將他自己暴露出來,我只能這樣。”
我一下子急了:“那你爲什麼還要——”
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那雙充滿了恐懼的眼中,始終還有一點東西,在一直堅持着。
我說不出話來。
終於登上了集賢殿,這裡因爲過年的關係,早已經沒有人,寂靜漆黑得如同一個古墓,我們一頭扎入了這一片黑暗當中,卻更加清楚的聽到身後那些喧囂的人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們已經知道是輕寒了!
他這樣做,分明是斷了自己的後路了!
想到這裡,我突然心念一轉——
他,已經斷了在京城的後路!
我的全身不由一個激靈,雙手下意識的箍緊了他勁瘦的腰,他也感覺到了什麼,低頭來看了我一眼。
只是,在這樣的夜幕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集賢殿裡一片黑暗,連一絲光亮都沒有,但因爲他太熟悉這裡的環境,即使眼前一片漆黑,他還是帶着我一路飛奔,空曠的長廊上只聽到兩個人急促喘息的聲音,還有沉重的腳步聲,震得頭頂廊檐上的積雪都紛紛的墜落下來,彷彿有些什麼東西,在我們身後不停的坍塌一般。
不一會兒,我們已經走過了書堂,而前面,就是問書閣。
我甚至已經在夜幕中,看到了問書閣的那個露臺。
輕寒也看着那裡,似乎那裡就是我們逃亡的終點一般,我不由的又有些緊張——這裡已經沒有路了,後面的人也已經要追上來,他帶我來這裡,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
還沒想清楚,他抱着我的雙手已經放開。
我疑惑的擡起頭來,就聽見他微微喘息着,在耳邊道:“你到前面露臺上去,等着我。”
我緊張的看着他:“你要做什麼?”
“等着我。”
他又重複了一句,輕輕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我看着他,也相信他不會把我救出來就扔在這裡,便點了點頭,往前面走去。
出了這個長廊,是一大片空地,厚厚的積雪將這裡妝點成了一個如同冰窖的嚴寒之地,我一腳踏上臺階,身後便是露臺,但沒有立刻登上去,而是扶着冰冷的柱子,睜大眼睛看着前面。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我看不到他,只能在夜幕中看到集賢殿的輪廓,漆黑中褪去了所有的書香溫雅,彷彿一座堡壘。
輕寒這個時候回去,是要做什麼?
我想不明白,更看不清,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雪越下越大,可前面還是一片寂靜,我甚至不知道輕寒到底去了哪裡,可耳邊除了落雪撲簌簌的聲音,還有越來越近的喧鬧的人聲。那些人,他們已經趕到了集賢殿外的臺階下!
糟了!
輕寒還在大殿內,是不是要被他們發現了?
一想到這裡,我頓時也慌了手腳,急忙要往回走,可剛一邁出腳步,就看到前面驀地出現了一陣光亮,慢慢的在夜色中忽閃忽閃着,。
那是什麼?
我睜大眼睛,不知道前面到底怎麼回事,可那光亮卻越來越大,不一會兒橘紅色的光已經在夜幕中染開,幾乎照明瞭大片的房舍。
那是——
我仔細的看了一會兒,眼看着那光芒越來越甚,頓時呼吸一窒!
火!
那是火光!
怎麼回事,輕寒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點燃火把,那些人不是已經要追上來了嗎?
我緊張的盯着前面,眼看着火光越來越亮,而我心裡也越來越沉,終於在那火焰竄出房舍的一刻,我窒息了。
火!
輕寒在放火!
集賢殿是宮中所有房舍中,唯一一個全是木製的宮殿,整座大殿的修築沒有用一根鐵釘,所以這裡不能有一點明火,甚至連焚香都不可以,而且,這裡是皇家教學的地方,也有不少的藏書,任何一點火星,都可能引起這裡最毀滅性的打擊。
但這一回——
我睜大眼睛,漆黑的夜幕慢慢的在我面前消退,而大火迅速的將一間房舍,兩間房舍,更多的樓閣被吞沒,一條火龍瞬間從殿內竄了出來,積雪化成的水滴落下來,被熊熊烈火吞沒,發出茲茲的近乎掙扎的聲音,卻仍舊不能阻攔火龍的狂舞,一瞬間它已經咆哮着吞沒了整座大殿,我的眼前騰的燃起了一片火牆。
這一刻,我已經完全僵住了,眼睜睜的看着大火在集賢殿肆虐,前面燃燒過的房樑因爲沒有鐵釘的支撐,很快便垮塌下去,轟隆隆的巨響中,卻更加助長了火勢。
血紅的火光映紅的半個天空。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了火海中。
火光中的他,越發顯得消瘦而矯健,甚至連臉龐的輪廓都越發清晰起來,他的眼睛也被火焰照亮了。
我呆呆的看着,看着他站在那一片火海前面,彷彿也快要被火海吞滅了。
“輕寒——!”
聽到我的呼喊,他猛的轉過頭來,腦後高高束起的長髮隨之揚起,被身後的火焰映襯着,也如同騰起的火焰一般。
恍然間,我彷彿突然感覺到,他,纔是一場真正的火。
而我,可以在這樣的烈火中,浴火重生!
。
我已經不記得那場大火最後如何,只是當他走到我面前的時候,雖然火光沖天,可他的臉色,卻在這樣的火光中,越發的蒼白起來。
他慢慢的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
用力的抱着。
可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卻覺得,這一刻,是我在支撐着他。
大殿不斷的垮塌下來,可火勢卻越來越大,我和他緊緊的相擁着,他在發抖,我也在發抖,兩個人用力的看着前面,只覺得炙熱的火光幾乎要將血液都烤乾一般。
我用力的咬着牙,聽着他的牙齒不停發抖打磕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他顫抖着開口:“這一次,老師非把我打殘了不可。”
我擡起頭來看着他。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甚至還笑了一下,可那笑容,也近乎是瀕臨瘋狂的邊緣:“他所有的古籍——”
“……”
難怪,火勢那麼快。
他點燃的,是傅八岱帶來的那些最珍貴的古籍,那些他珍藏了半輩子的曠世經典,都在這一場大火裡,化爲灰燼了。
傅八岱如果知道了,即使以他的涵養修行,只怕也要破口大罵,甚至有可能要吐血昏厥過去。
想到這個,我突然笑了起來,聲音顫抖着道:“你知道嗎,我過去,也經常惹他生氣,每一次他都恨不得把我打殘,可每一次我都沒有捱打,你知不知道爲什麼。”
“爲什麼?”
“裝不知道,”我擡起頭來看着我,哈哈的笑着:“裝成什麼都不知道,他打不下手的。”
他愣了一下,眼中彷彿閃過了一道精光,突然也笑了。兩個人就在這場火焰中對視着,神經質一般的笑着,好像要發瘋一樣。
在大殿全部垮塌之前,他還是帶着我走上了露臺。
身後的火焰阻攔了追緝我們的人,可這不過是一時的,我和他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無路可去了。
想到這裡,我不由的哆嗦了一下,他牽着我的手,慢慢的走到了露臺邊,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看着我,認真的道:“你不要怕。”
“輕寒……”
“你聽我說。”
“……”
我站在他的面前,真的乖乖的閉上了脣,什麼話都沒有再說,他低頭看着我,眼睛隨着火光不斷的閃爍着,彷彿有千言萬語,可在這個時候也真的來不及了。
他擡起手來,我以爲他要撫摸我的臉,可那雙微微發抖的手卻伸到我的胸前,開始解開我的衣釦。
我一愣,不可思議的望着他。
他的手指並不靈巧,也不熟悉女人的衣裳,尤其在這個時候更是抖得厲害,廢了許久的力氣,才解開了一顆,然後,第二顆。
垂落的衣衫下,我白皙的肌膚一寸一寸的暴露了出來,在這樣漆黑的夜晚,閃着瑩白的光。
映在他的眼眸裡,卻很快被吞沒了。
這,原本是夫妻之間,最狎/暱親密的動作,只在牀/幃間的柔情蜜意,可現在他對我這麼做,卻絲毫沒有那樣的旖/旎風/情,相反,兩個人好像被困在絕境的困獸一般,呼吸中都帶着一股狠厲。
一邊解,他一邊看着我的眼睛,道:“這裡的大火,會把宮中所有的守衛都引來,這裡最靠近神祁門,那裡的守衛一定會全都過來。”
“……”
“你,從這裡過去,到神祁門右邊腳下的那個小屋子,會有人等你。”
“……”
“他會安排你如何出去,包括——如何離開京城。”
“……”
我看着他,只覺得胸口跳動的東西僵冷得厲害。
我一點也不吃驚,即使從來沒有想過,但我也沒有忘記,在鬼叔的渡來館外,他對我說過,他會安排。
藉助言無慾的力量將我從大牢裡劫出,卻沒有冒險出宮,而是反倒往深宮的集賢殿走,因爲在這裡點燃大火,可以引起追捕和附近所有護衛的注意,將他們引來,再讓我去神祁門找他安排好的人,就可以順利出宮。
他果然,已經都安排好了。
可是——
爲什麼我現在的感覺,不是害怕,不是恍然,甚至不是感動。
我是恐懼!
他斷了自己的退路,可爲什麼,從他的嘴裡所說的,都是我的路。
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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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如何?
我越來越恐懼,當他將長袍從我的身上脫下,只剩裡面單薄的裡衣時,我已經冷得全身都在發抖,他也感覺到了我的恐懼,從眼中,從呼吸中,從每一寸肌膚中透了出來,他的雙手慢慢的撫上了我的肩膀,掌心還帶着火焰的熱度,源源不斷的傳來。
卻無法傳到我的心裡。
“輕寒,你——”
他低下頭看着我,目光在火焰的照耀下閃爍着,可裡面有一些東西,卻始終堅定,從一開始到現在,都沒有改變。
他沉聲道:“輕盈,不是我。”
“……”
我用力的咬着牙,喉嚨裡發出了掙扎的格格的聲音,好像一頭困獸被逼上了絕境一般,眼睛也被火光映得發紅了。
“你說過,你選擇的人,是我。”
“……”
“可我的選擇,不是你。”
“……”
“輕盈,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自己的第一個選擇是你。而你——應該去選擇一個把你放在第一位的,不管在任何時候,都會好好保護你,好好珍惜你的人。”
“……”
“我做不到最好。”
我的胸口已經冰冷了。
集賢殿的大火燒紅了半個天空,那些木樑也終於支撐不住,轟然垮塌下來,巨大的震裂聲響徹天際,彷彿也是在我的心裡,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碎落了一地。
輕寒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眼睛幾乎也有些發紅,但這一刻,他好像更加清醒了,轉過頭來看着我,他將一個東西塞到了我的手裡,可這個時候我已經晚了安全顧不得去看,只是用力的抓着他,卻被他硬生生的一點一點的掰開我的手指,指甲在他的手上劃出的長長的血痕,他好像痛得厲害,因爲整個人都在哆嗦,鼻尖甚至也能聞到那種慘烈的血腥味,可不管怎麼痛,怎麼掙扎,他始終沒有絲毫的猶豫,當從我的手中抽出他的手之後,他一咬牙,猛地將我從露臺上推了下去。
我整個人都驚呆了。
當我仰面從露臺上跌落,風聲在耳邊呼呼響起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什麼——
很多年以前,也有過這樣。
如同輪迴一般。
那個時候,我帶着決絕的心從船上躍下,卻被他救起,成就了我的一次重生。
這一次,我的浴火重生,也是因爲他。
卻是以他,爲終結嗎?
我睜大眼睛,用力的睜大眼睛,看着滿天星斗被火光吞沒的這個夜晚,看着他沉痛卻帶着決絕信念的眼睛,卻伸直了手也抓不到,只能看着他一點,一點的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當冰冷得如同刀刃一般的水涌上來,將我吞沒的時候,我的整個世界,覆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