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前恍惚出現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那裡有碧凌凌的湖,清澈的湖水裡是自在婉遊的魚兒;湖邊有柳樹、楊樹,新翠從容;有嶙峋的假山,溫潤的空氣裡充滿了清新的味道,彷彿是另一個溫潤的難過,甚至還養了鶴。
那是一個人,爲了他愛的人,所創造的塞上江南。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座宮殿,只是聽人的描述,依稀在腦海裡勾畫出了那樣的繁華盛景,而在那樣翠禽啼春,木蘭雙槳的盛景中,我還勾勒出了一個人的背影。
修長,消瘦,在這樣生機勃勃的景色中沉默着。
我一直知道,那是全天下,最寂寞的背影。
可現在,聽見裴元豐說的話,看到剛剛薛慕華那張平靜到近乎茫然的臉龐,我卻突然好像又明白了什麼。
在感情這個戰場裡,沒有人,能全身而退。
就算勢均力敵,也許落的,也只是兩敗俱傷。
我的眉間微蹙,就算自己看不到,也能感覺得到那裡的愁容,一隻手穿過珠簾伸了過來,帶起的一陣嘩啦的聲音讓我擡起頭來,看到那粗大有力的拇指已經靠近了我的眉心,似乎想要幫我撫平眉間的褶皺,卻在還有一點距離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手上的溫度,那種溫度,讓他自己顫抖了起來。
這一刻,我反而平靜的,看着那雙曾經澄清得一塵不染的眼睛,道:“那她現在,過得很好吧?”
那隻手在一瞬間的僵硬之後,慢慢的放了下去。
“很好。”
我笑了笑:“我好像,看得出來。”
這個時候的慕華,眼中沒有那種鋒利尖銳的諷刺,沒有緊繃防備的態度,平和溫柔得彷彿另一個人,這樣的慕華,是我過去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珠簾晃動着,我看見他好像是淡淡的一笑,卻有些看不大清楚,只聽到他平靜的說道:“她清醒過來之後,也過了一段很苦的日子,很多人和很多事都不記得,這麼大一個人,卻像一個小孩子,連很多最起碼的事都要人手把手的去教她。還好,她並沒有難過,因爲她已經全都忘了,也不覺得難過,只當自己是個嶄新的人,這樣的人,反倒比我們都快樂。”
我依稀記得當年,薛慕華灌我喝了洗髓花的藥之後,黃天霸曾經說過,如果她真的得手,可能會變成一個癡兒,連三歲孩童都不如的癡兒。
現在,卻是她自己,變成了那幅模樣。
“不過幸好,她沒有忘記自己的醫術,在適應了一段時間之後,她的醫術全都恢復了。”
“那,太好了。”她這樣高超的神醫,如果真的忘記了自己的醫術,不啻是世人的一大損失。
“是啊,也幸好她的醫術還在,所以我的母后——我的母親——”
我驀地擡起頭來:“殷皇后?!”
裴元豐這一回淡淡的一笑:“現在已經不是她稱皇后的天下了。”
“……”
我又忘了,這個世間早已經經歷了一次天翻地覆,當初殷皇后被劉三兒撿來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一國之母,而現在,她只怕早已洗盡鉛華了吧。
一想起當初的日子,我的心裡又是一陣痛楚,開口的時候,聲音也有些沙啞:“她,現在還好嗎?”
“神智沒有恢復,但——她很好。”
說到這裡,他自己似乎也平靜了下來,伸手撩開了珠簾,慢慢的走到了我的身邊,我也轉過身,和他並肩一起慢慢的往園子裡走去。這個時候正是江南最美的四月天,比起塞上那個人力創造出來的江南,這裡的翠禽啼春,木蘭雙槳更加的溫潤,像是風拂柳梢的翩然舞姿,掠過嘴角的時候,那一點淡淡的****。
而裴元豐就在這樣的風景裡,斷斷續續的訴說着別後這些日子發生的事。
如我所知,在黃天霸的家中一別後,殷皇后被藥老帶走,也的確回了西川,沒過多久的時間,薛慕華服下洗髓花,失去記憶,成了一個無知無覺的孩子。
原本,應該由藥老來照顧她,但那個時候,藥老卻因爲一些緊急的事離開了西川,也因爲當年皇城大戰之前,裴元豐被裴元灝下毒,一直都是薛慕華爲他解毒照顧他的身體,這一回,他算是爲了報恩,便擔起了照顧薛慕華的責任。
他沒有明白的告訴我什麼,但回想起來,我多少有些瞭然。
一個失去了一切記憶的女人,在最脆弱的時候,受到他這樣的男子的照顧,朝夕相處之間,多少也會產生一些依戀之情的。
裴元豐說起那段時間的時候,眼中的神情,也盡是溫和。
“慕華慢慢的適應了一切之後,又恢復了醫術,倒反過來開始照顧我的母親,這些年來她也一直想辦法,想幫助母親恢復神智。但,我和她其實都清楚,受過那樣的重擊,再要恢復,已經很難了。”
“……”當年虎躍峽的萬炮齊發,殷皇后能存活下來,那已經是個奇蹟了,她所受到的創傷,也的確讓人難以想象。
“其實,我倒不希望母親恢復過去的神智,因爲我感覺得到,那樣的她並不快樂。甚至——這麼多年來,就算她高高在上,權傾後宮,也沒有快樂的時候。反倒是現在……”
“現在,她如何?”
“她很快樂。”
“是麼……”
“是啊。她變得寬容起來,寬容的人就會更快樂。她甚至,把慕華當成了自己的女兒,一定要說她是自己的女兒,對她愛護得很。不準人欺負她,也不准我委屈了她。”
不知爲什麼,我倒想起了當年裴元豐中毒,薛慕華去給他診斷的時候,她跟殷皇后針鋒相對的樣子,如今物是人非,薛慕華帶着平和的心盡心盡力的去照顧她,而她竟然把薛慕華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百般疼愛,人世間的事,真的有趣。
我之前還有些奇怪,爲什麼藥老在江南,裴元修也在江南,可殷皇后卻不在此處,現在想來,她的兒子裴元豐在西川,還有她一心認定的“女兒”在西川,也難怪她不來江南了。
“只是——”他轉過頭來看着我,帶着一點無奈的笑意:“她把我忘了,不管我怎麼跟她解釋,她都不相信我是她的兒子,而一定要說,她的兒子已經走了。”
“……”
我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原本平靜的心湖在這一刻又激盪而起,陣陣漣漪如同我心中的愁緒,起伏難平。
裴元豐也停下了腳步,看着我瞬間蒼白的臉。
沉默了很久之後,他慢慢的開口:“我,也知道了一些,關於你們的事。”
我悽然一笑:“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們現在分開了。”
我淡淡的一笑。
是啊,我跟他分開了。不管曾經有過多甜蜜,多幸福的日子,只要一分開,就好像全都打了個死結,一切到此爲止。現在,陪在我身邊的人不是他,他陪着的人也不是我,我還能拿什麼去證明,其實我和他曾經在一起,曾經是最親密的人呢?
看着我悽楚的笑容,裴元豐的呼吸似乎也變得沉重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慢吞吞的道:“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可以見面的話,想要跟他道謝。多謝他照顧我的母親。”
“你想見他?”
我的腳步一滯,轉過頭看着那張已經不再是莽撞少年的臉龐,忽的一笑,道:“會有機會的。”
裴元豐微微愕然的看着我,而我只是淡淡的笑着。
天下大勢到了現在三足鼎立的格局,接下來要怎麼走,誰都說不準,可我總有一個感覺,裴家這幾兄弟的交鋒,就是天下大勢的走向,而輕寒,他會在這其中扮演一個什麼角色,也許只有老天在安排了。
我一邊想着,一邊無知覺的往前走,裴元豐原本留在後面,這個時候緊趕了幾步追上來,看着我有些黯然的眸子,問道:“那你呢?”
“我?”
“你說你忘了,可我還是想知道,這些年來,你到底過得怎麼樣?”
“你不是應該都知道的嗎?”
“我想聽你自己說。”
他固執的看着我的眼睛,那神情,和當初那個莽撞率真的小武如出一轍,只是那樣的固執裡,帶着說不出的苦楚。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我要知道,你到底過得好不好,只有你能給我答案。”
我淡淡的一笑,看着他的眼睛:“現在再追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
“……”
“我過得好,或者不好,能讓你改變自己的選擇嗎?”
“……”
他僵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我。
“如果你真的要追問,如果你真的還是以前的小武,那麼我要你回答我一件事。”
“……你問。”
“襲擊離兒的人,是誰?”
他像是遭到雷擊一般,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而我的心,已經在這一刻,沉了下去。
我一直在猜,一直在想,一直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直到剛剛,布圖告訴我,西川來客的時候,我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