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已經靠岸了。
陽光正盛,照耀在這座巨大的船身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幾乎將大半個碼頭都覆蓋住了,碼頭上所有的人都仰起頭來,看着這個龐然大物帶來的陰霾,將他們遮蔽。
我和裴元修正站在舢板上。
不知爲什麼,看到這一幕,給我的感覺越發的沉重了。
好像……我帶來的,真的是陰霾。
裴元修也一直看着下面,對於他來說,這一片土地也是前所未見的,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了我的失神,輕輕的捏了一下我的指尖,我驀地擡起頭來看着他,只見他眼角彎彎的:“沒事吧?”
“……”
“青嬰?”
“……”我張了張嘴,半天才有些沙啞的道:“沒事。”
等到船工將一切處理好,我們也要登岸了。
這裡三江匯聚,自然是水路交通的樞紐,人來人往,船來船往,貨來貨往,只站在甲板上看了一眼,就能看出這裡的熱鬧和繁華。在一片喧鬧聲中,隨行的侍從都先走了下去,在兩邊開道,裴元修和我一起,身後跟着素素,還有其他幾個侍女,慢慢的上了岸。
從柵板踏上碼頭的那一刻,我的腳下終於踩實了,可人卻微微的踉蹌了一下。
裴元修急忙抓着我的手臂,有些緊張的看着我,我對他淡淡的笑了一下,可這樣的笑容,也掩飾不住臉色漸漸的蒼白。
再轉頭看向這個碼頭、這裡的道路、這裡的人,還有遠方那氤氳在淡淡霧氣中的山川,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卻又那麼的遙遠,彷彿有一些東西,隔世相見,原來從未改變。
我,終究還是回來了。
曾經多少次在夢魘裡出現,又塵封在心底深處的這個地方,逃離了十幾年之後,我終究,還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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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馬車行到了我們面前,裴元修領着我走了過去。
馬車沒有什麼華麗的裝飾,但車廂很寬敞,佈置得也很舒適,畢竟從奉節到成都還有很長的一段路程。裴元修撩起簾子,剛抓着我的手準備帶我上車,突然,背後一陣異樣的動靜讓我和他的動作都頓了一下。
我回過頭去,只感覺人頭攢動碼頭上安靜了下來。
有人往這邊來了。
裴元修也感覺到了什麼,依舊握着我的手,在馬車邊站定,然後看到碼頭上的人慢慢的往兩邊退去,一隊人朝着我們走了過來。
那是一羣年輕的男子,每一個都穿着緊身素白的長衫,顯得身材矯健而精壯;他們都不過三十歲的年紀,容貌也稱得上俊秀,這樣一羣人出現在人來人往的碼頭上,自然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但更讓人驚奇的是,他們的步伐幾乎一致,前排的人走出一步,後排的人一步邁出,正好踩在前面那人留下的足跡上,晃眼一看,那簡直像是一個人的無數幻影,讓人一時間甚至分不清到底誰是誰。
我們身後的侍從也看着他們,雖然沒說話,但除了素素,明顯其他的人都被震住了。
裴元修和我還站在馬車便,一直到那些人走到了我的面前,然後全部的人都一撩前襟,朝着我跪拜下來:“拜見大小姐!”
碼頭上的人雖多,這個時候卻連一聲喘息都不聞。
他們沒有擺排場,沒有提前在碼頭安排人手,也沒有禁止任何人到碼頭上來,但這些人一出現,所有的人都自覺的退到了一邊,不敢再有任何響動。
這,就是顏家在西川的地位!
這,就是顏家!
而這一刻,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
我有些麻木的站在那裡,江風不算急,卻足以將我的衣衫吹得獵獵揚起。風透過衣衫,好像一隻帶着涼意的手在撫摸我的身體,讓我不自覺的,已經全身冰涼。
這些人跪下之後,便全都低下頭,沒有一個再敢擡頭。我站在他們面前,只冷冷的開口:“我的女兒呢?”
“屬下等奉家主之命前來迎接大小姐,請大小姐上車。”
幾十個人同時開口,聲音再是平穩,也足以激起所有人心裡的千層浪。
碼頭上那些安靜的人此刻已經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我的女兒呢?!”
“請大小姐啓程。”
“……”
我沒有能開口再說第三句,已經看到一隊馬車駛了過來。
大概有四五輛馬車,前後的都算得上寬敞,而中間那一輛,不僅寬敞,而且舒適,甚至可以稱得上精美,甚至連車廂上都還有精細的雕工,兩邊垂下的帷幔輕如雲煙,被風一吹嫋嫋起舞,讓整輛馬車彷彿氤氳在雲霧當中。
這裡的碼頭是民用的,來來回回都是些粗狂的船工,大箱大箱的貨物,空氣裡也瀰漫着水腥和魚腥氣,可突然出現的精緻的馬車,就像是粗糙的沙礫中冒出的珍珠,讓人一時有些應接不暇。
而這一刻,我感覺到的,卻是後背驚起的一陣寒意。
任何一種派遣,只要出動的人馬不少,必然會有一個領頭的,我要說什麼做什麼,也必然會拿那個人開刀;可顏輕塵,卻派來了一隊完全一樣的人,找不到執事者,這樣一來,我要問什麼,沒有人回答,我要做什麼,也不會影響到他們。
站在我旁邊的裴元修也感覺到了這一點,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接應,卻已經被壓了一頭!
顏輕塵,果然是顏輕塵。
我一直沉默着沒說話,而這些人也就一直跪在我的腳下,沒有一個人擡頭,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最後,還是裴元修開了口,他輕輕道:“青嬰?”
我這才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終究沒說什麼,朝前走去。裴元修一看我是往他們帶來的馬車那邊走,急忙上前兩步抓着我的手:“青嬰!”
我回頭看着他,平靜的道:“沒關係。”
“可——”
“他比我想找他,更想快一點見到我。”
裴元修的臉色一沉,彷彿明白了什麼,沒有再開口,而我已經沉着臉,繼續朝前走去。
跪在地上的這些人立刻起身朝兩邊退開,也給我開了一條路,然後跟隨在了我們身後;而當我一步一步走向那輛馬車的時候,也清清楚楚的看到周圍那些老百姓震愕而驚奇的目光,一個個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只聽到人羣后有人壓低聲音道:“那——那就是顏家大小姐啊!”
“是她,真的是她啊!”
“大小姐,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是——”
“噓!”
我下意識的朝那邊看了一眼,只一眼,目光所及的人全都低下了頭,小心翼翼的不敢與我對視。
我輕輕的嘆了口氣,也有幾分脫力。
過去,那種讓人連呼吸都無法繼續的壓抑感,在這一刻涌上了心頭。
這,就是西川。
這,就是西川的顏家!
。
馬車飛快的在山路上行駛。
拉車的馬選的是能長途跋涉的千里馬,四匹馬拉一輛車,自然不費力。在這樣的飛速前進中,日子也一天一天的過去。
我們行駛得很快,但旅途並不辛苦,顏輕塵的安排足以讓我在途中都享受到很好的服侍。西川境內和中原所有的官道一樣都設有驛站,每段路都會撤下疲憊的馬匹,換上精神抖擻的駿馬,而驛站也早就爲我們準備好了休息的住所和珍饈佳餚,在休息之後,又能很快上路。
過了奉節一帶後,山路漸漸平緩起來,馬車的行進也更加快速。
漸漸的,崎嶇的山路爲寬闊的大道所替代,當我撩開簾子看向周圍的時候,周圍也不再是連綿起伏的高山,而是一馬平川的寬闊原野。
成都,近在眼前。
我在中原各地,從北到南,也跑了不少的地方,那些城池也多有繁華熱鬧的景象,但不論城市多麼繁華,在主城之外,多少有些涼薄之感。可這裡卻不同,即使還未到主城,周圍卻已經漸漸的熱鬧了起來,一些偏區小鎮也同樣有自己的繁華。
水旱從人,不知饑饉。
此地的富庶,也可想而知。
我們最後一天的歇息休整,是在常豐鎮。這裡名爲常豐,取常年豐收之意,已經是最靠近成都主城的一個小鎮。到這裡的時候天色已晚,我和裴元修用過晚飯之後都直接休息了,第二天一大早,天剛矇矇亮,便起身梳洗,走出驛站的時候,那些人又已經候在了馬車旁。
上馬車的時候,我的腳滑了一下,裴元修沒說什麼,小心的扶着我上了馬車。
等兩個人都坐定,外面的車伕問了一聲,便揚起馬鞭,馬車朝前駛去。
車廂裡,仍然是平靜的。
這一路行來,我的話越來越少,到這兩天幾乎已經不開口了,裴元修卻也絲毫沒有介意,就這麼安靜的陪我坐着。
但今天,我和他都一樣,顯然有些平靜不下來。
就算我不說,他自己估算着也清楚,我們今天就要入城了。
馬車行駛了一會兒,車廂裡越發的沉寂了,他做了一會兒,便伸手去撩起簾子往外看,馬車已經走到了鎮口,大路兩邊的行人看到我們這一隊人馬,也都紛紛的退開。
這時,一面旗幌從眼前閃過。
我一眼就看到,那旗幌上一個巨大的“鐵”字。
是鐵家錢莊!
我突然感覺一陣突突的心跳,下意識的伸手撫向了胸口,裴元修立刻轉過頭來看着我,柔聲道:“你怎麼了?不舒服?”
“……”我一時說不出話,只輕輕的揪着胸前的衣襟。
他看着我的臉色有些發白,以爲我是因爲越來越靠近成都,越來越靠近顏家而緊張所致,便挪過來輕輕的擁着我,柔聲道:“你不要緊張,沒什麼好怕的。”
“……”
“記着,我在這裡。”
我的手指還是近乎痙攣的捏着衣襟,磕得掌心有些痛,但擡起頭來看着他溫柔的眼神,終究點了點頭:“嗯。”
我並沒有開口說什麼,那面旗幌也就這麼一閃而過,很快被我們拋在了腦後。
馬車一刻不停的往前行駛,到了巳時過後,我們的馬車在一段時間飛快的行駛之後,慢慢的停了下來。
周圍人聲鼎沸,似乎也不像是普通的驛站。
我心念轉動,側過身軀,輕輕的撩起了一旁的簾子,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座高聳入雲的城牆!
灰黑色的城牆帶着風霜雨雪的痕跡矗立在眼前,有一種別樣的厚重,只看一眼,都會壓得人喘不過氣,而在城門的兩邊,守衛正要走來詢問,離他最近的一個白衣男子面無表情的道:“大小姐回城!”
這句話說得並不大聲,甚至很快就湮沒在周圍的鼎沸人聲中。
可是,卻像是一個魔咒。
頓時,周圍所有的人全都屏息安靜下來,一個個像是不敢置信的睜大眼睛看着我們的馬車,那個上前來詢問的守衛一擡頭,正正對上了撩起簾子往外看我的目光,立刻跪了下去。
就聽見嘩嘩的聲音,那些護城守衛在一瞬間,全都跪了下來。
“恭迎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