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慕華懵懂的,下意識的睜大眼睛看着我,道:“想起什麼?”
“……”
我看着她有些莫名其妙的表情,一時也有些怔忪,囁喏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爲她會想起什麼來,畢竟鐵面王和黃天霸的容貌太過相似,幾乎完全一樣的樣貌,只是一個年輕俊美,一個成熟穩重,我以爲那會喚起她的一些記憶,卻沒想到,完全沒有。
她仍然沒有想起,仍然沒有感覺。
即使看到了那張和黃天霸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她也仍然沒有想起那個男人。
我不由得在心裡暗暗的輕嘆了一聲。
我,又在期待什麼呢?
即使她恢復了記憶,又能如何?
一切,早就已經不能回頭,黃天霸被困勝京,而她也和裴元豐有了婚約,如果此刻讓她恢復記憶,不過是讓一切更加混亂,讓三個人都更加痛苦而已。
薛慕華還有幾分詫異的看着我,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壓下了心中的那份悽然,只淡淡的一笑,道:“沒什麼,我就隨口問問。”
感覺到她還有幾分疑惑,我急忙岔開了話題,說道:“對了,現在這艘船是不是要趕回那個——天權島去啊?”
“是的。”
“要多久的時間?”
“我也不知道,聽他們說起來,可能也要好幾天。”
“好幾天?這麼長的時間,那等我們趕回去的時候,是不是——天權島可能已經被那個海蛇幫的人佔領了?”
薛慕華的臉上也浮起了一絲憂慮的神情,輕輕的點了一下頭,道:“很有可能。”
“……”
“所以,也許到時候,真的是一場苦戰。”
苦戰?沒那麼簡單!
如果真的是這樣,如果海蛇幫的人真的佔領了天權島,如果他們真的找到了那批火炮,那這件事,就已經不是一場苦戰可以輕易收場的了!
那種火炮,當初僅僅只是一門,只是在年寶玉則的試威,就讓東察合部的騎兵遭到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直到幾十年後,忽木罕還心有餘悸。
而那一批,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可我也能明白,數目絕對不小!
若這樣大量的兇器,被那些嗜殺成性的海盜找到,那簡直就等於給了野獸最鋒利的牙齒,尖銳的利爪。
想起那即將而來的一般的狂風驟雨,我感到一陣難言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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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我和她又談了一會兒,薛慕華叮囑了幾句讓我好好的休息,畢竟可能在幾天之後,我們要面對的會比之前我們任何一次面對的危機都更嚴重得多,我點頭答應了她,然後她便離開了我的房間。
而她一走,這個房間立刻變得憋悶了起來。
一想到天權島的現狀,一想到那些佛郎機火炮,我就感到說不出的焦慮,好像一顆心都放在小火上煎烤一樣,在房間裡坐立不安了許久之後,我終於推門走了出去。
渡海飛雲的巨大遠遠超過我的想象,我在那繁複迂迴的長廊裡轉了很久,終於走出了船艙,上了甲板。
而一上甲板,立刻,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這艘渡海飛雲的船身巨大,是我們之前還在海中被它炮轟的時候就已經見識到了,而身處其中,才發現,不僅船身巨大,船艙內結構複雜,甚至連甲板都異常的寬闊,幾乎夠一輛四匹馬的馬車在上面暢通無阻的行駛,我站在艙門口,只覺得自己面對的好像是一個寬闊的廣場,而前方那高高聳立的船頭,幾乎像是一座閣樓,這樣的船出現在海上,完全就是一座真真正正的海市蜃樓。
風,吹得我覺得長髮飛揚,寒意襲過衣衫,也讓我微微的有些戰慄,我扶着一旁的圍欄慢慢的往前走,看着眼前無邊無際的大海呈現出一片灰濛濛的混沌的顏色,頭頂的天也是灰藍色的,和大海在遙遠的海天交界處,完全的融爲一體。
不知要什麼時候,才能回到陸地上。
可我感覺,在天權島的事情不解決之前,在那批佛郎機火炮的事情解決之前,也許我們真的沒有機會回去!
想到這裡,我不由的嘆了一口氣。
風力又強了一些,吹得我幾乎站立不穩,急忙扶着圍欄穩住身形,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巨大的悶響聲,一回頭,就看到身後那幾乎遮天蔽日的風帆被吹得滿滿鼓起。
帆上的圖案,也清清楚楚的呈現在我的眼前。
而就在這時,船艙裡走出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魁梧壯碩的體型在圖案之下,幾乎也容爲了一體。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那個圖案。
確切的說,是圖騰。
鐵面王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察覺到我有些茫然的眼神,他也回頭看了一眼,說道:“你見過這帆上的圖案?”
我點了點頭。
“在什麼地方見過?”
“勝京。“
“你去過勝京?“
“是的。“
“什麼時候去的?“
“很多年以前,我——我被洛什的人抓了,在那裡呆了一段時間。”
“洛什?”鐵面王濃黑的眉毛微微的皺了起來,像是回憶起了什麼似的:“他現在是勝京的——”
我說道:“他現在是勝京的執事者,鐵戟王子,名聲大得很。除您之外,八大天王的孩子都沒有比他更有實權的。”
鐵面王聽了,卻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說道:“當初我離開勝京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孩子,現在——居然已經這麼有出息了。”
我淡淡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麼。”
鐵面王卻看着我,目光灼灼的說道:“不過,你剛剛說他抓你去了勝京,爲什麼?”
“……”
我也知道,有一些事情終究是要說清楚的,既然遇見了他,那麼該說的,我也一個字都不會隱瞞。
在這樣灰濛濛的天,灰濛濛的海中央,時間漸漸變得有些混沌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花了多少時間,纔將我在勝京經歷的那些事,我遇到的那些人,甚至包括——太后的死,都一樁樁,一件件都給鐵面王說了清楚。
只是,當我說完的時候,原本平靜的海面,被越來越凜冽的風吹得波浪漸起。
鐵面王站在甲板上,雙手握着圍欄,堅毅的身影矗立在風中,紋絲不動。
可從他閃爍的目光中,我分明看到了他和海水一樣起伏的內心。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終於說道:“烏尤爾,是自盡的?”
“是。”
“爲了保護,那個皇帝。”
“是。”
“她明知道那個不是她的孩子,但她還——”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原本低沉厚重的聲線突然變了調,好像有什麼東西猛的涌上來將他的喉嚨堵住了,連眼睛也燙紅了,他轉頭看着我,用完全變了調的聲音說道:“她還是,做了他的阿彌陀佛?”
“是的。”
鐵面王突然笑了一下。
這一刻,我甚至有些不明白,爲什麼他要突然這樣笑,可那笑容中,所有的痛楚,所有的哀慟,所有的悽惶,所有的不捨,我卻好像都看懂了。
可是,這所有的情緒,也只在他的眼中停留了一瞬間。
下一刻,他的目光已經變得精明而清醒,看着我道:“那個黃天霸,纔是她的孩子?”
“是的。”
“你可以肯定?”
我想了想,鄭重的點頭:“我可以!”
這樣說着的時候,我的聲音也幾乎有些哽咽了,酸楚的淚涌上心頭,甚至也模糊了我的眼眶,可我卻無比清晰的看着眼前那張熟悉的面孔,不會有人比我更明白,黃天霸和他之間的關係。
對上我的目光,鐵面王微微蹙了一下眉,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剛剛,我拿下面具的時候,你看我的目光很特別,是不是——”
我急忙點頭,悽然的一笑:“您和他,幾乎一模一樣。”
“……”
“如果說以前,一切還只是我們的猜測,但當我看到您的這一刻,我就已經可以完全肯定,黃爺他一定是太后的孩子!”
鐵面王似乎也笑了一下。
“他,不愧是我鐵面王的外甥!”
“……”
“不愧是烏尤爾的兒子!”
“……”
是,他不愧是您的外甥,不愧是太后的兒子,他不愧這一身的錚錚傲骨,不愧這半生的豪情壯志!
可是——
可是!
當我的心中涌起那無助的悽楚時,鐵面王的臉色蒙上了一層寒冰。
那寒冰滲出的寒意,幾乎讓我只看了一眼,也被滲透了肌膚,凍得我哆嗦了一下。
是的,他一定也很清楚的意識到,他的外甥,他最疼愛的妹妹的兒子,如今被洛什用全天下最令人窒息的柔情,困在草原上。
那,絕對不是那樣一個大英雄應該得到的結局!
我甚至聽到他狠狠的咬牙的聲音,一字一字的道:“但我鐵面王的外甥,不應該是這樣被人欺凌的!”
“……”
“別說八大天王,就算真的天王老子,也不可以!”
我頓時呼吸也緊繃了起來:“伯伯……”
不過,他的震怒卻並不是毫無理智的,雖然我清楚的看到,那被他緊握着的木欄上,深深的凹陷下去了幾個指印,而他還是很快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冷冷道:“不過眼下,我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要解決。”
“……”
我沒說話,只慢慢的低下了頭。
是的,眼前這件事,纔是我們每個人都非去面對,也非解決不可的!
我當然也明白,母親會把佛郎機火炮交給他,必然也是因爲,只有交給他,母親才最放心。
但——
我終究還是問出了那個一直在我心頭盤桓不去的問題:“伯伯,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要問你。”
他看着我:“什麼問題?”
“既然那批火炮被我娘視爲兇器,那她爲什麼不毀掉它們?”
“……”
“既然是兇器,毀掉之後就可以一了百了,爲什麼她不這麼做?反而,要花費這麼大的人力財力,甚至要您這些年來一直在海上漂泊,把佛郎機火炮藏到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