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方敬言

夜已深了, 不過中都四月的夜晚也依舊是涼風習習。武櫻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只着了單衣,對外間的低溫恍然未覺一般。

玄麒回來之時, 已至午夜。望見坐在石凳上的武櫻, 他有些吃驚, 隨即走上前, 道:“大半夜的, 你坐在這裡幹嘛?”

武櫻道:“等你。”

玄麒伸手握住對方的胳膊,頓時有些不悅的道:“都不知道多穿一件衣服麼?”說着摟住對方的肩膀,進了對方的房內。然後俯身爲對方脫掉鞋子, 拉過牀上的薄被將對方裹住。

武櫻任由對方忙碌,自顧自的一言不發, 待對方終於摟着自己的肩膀, 挨着自己坐定之後, 他纔開口道:“陛下賜了方敬言剮刑?”

“嗯。”玄麒悶聲道。

“他這麼多年爲了厲王東奔西走,禍害甚大, 讓他死一千次也是不過分。”武櫻道。

“如今有這樣的下場,確是他咎由自取。”玄麒說着放開對方起身道:“不早了,你早點睡吧。”

“你不是答應過章煜麼?”武櫻見對方起身,若無其事的道。

玄麒聞言一滯,半晌後並沒有重新坐回去, 而是背對着武櫻悶聲道:“我恐怕要食言了。”

“當初你答應章煜之時, 是否早已想到會有今日。”武櫻問道。

“是。”玄麒並未猶豫, 答道。武櫻聞言眉頭一皺, 有些氣急, 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方似乎不欲停留,道:“早些歇息吧。”說着便向外走去。

武櫻見狀從被子裡鑽出來, 跳下牀,大步跨到對方身前,道:“章煜臨死不惜出賣厲王,不過是想爲方敬言求個痛快,你既已答應了他,爲何不能實踐諾言。”

玄麒眉頭一皺,強忍住心頭的不快,道:“章煜和方敬言都是有罪之人,他們落得何種下場,與你何干?你作何要這般激動?”

武櫻聞言道:“既然都是一死,給他個痛快又有何妨?我又沒有說他們不該死。”

“你還是早點睡吧。”玄麒不欲與他糾纏,繞過他便徑自出了門。

武櫻心中鬱結,倒並非爲了方敬言,他不過是由此及彼罷了。當初武堂獲罪,整個武家都被株連。他心知國有國法,但總歸人也不過一死,以命相抵便罷,但株連無辜之人或對將死之人施以酷刑卻是太過殘暴了一些。

另外或許是因着章煜的緣故吧,他雖然對章煜並無什麼好感,但對方臨死之際還能爲方敬言籌謀至此,也算是情深意重了。

方敬言行刑的日子將近,李離自登基後數年,從未如今日這般春風得意過。他是個能隱忍的人,但終於一揮而就之時,卻也不由心中暢快。

凝和殿內。

李離交待完諸事之後,玄麟正要告退之際,卻見玄麒兀自杵在殿內,她不由有些皺眉,剛欲伸手扯對方衣袖,卻聞李離道:“你無需攔他,有何話想說的儘管讓他說罷。”

玄麒聞言單膝跪地道:“陛下,微臣所求之事,還望陛下能三思。”

李離微微一笑,拿起書案上的一個摺子若無其事的翻看着,道:“那你便再說說其他理由,說不定朕能被你說服。”玄麟在一旁一臉的焦急,不斷給玄麒使眼色,可對方卻並不擡眼看她。

“方敬言確實該死,不過,剮刑太過殘忍,大餘自立國以來都未用過此邢,還望陛下能再斟酌一番。”玄麒道。

李離聞言擡頭望着玄麒道:“你言外之意,是說朕過於狠戾?”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覺得剮刑太過殘忍,未免引得朝臣和百姓心中恐慌。”玄麒道。一旁的玄麟聞言不由一閉眼,隨即便聞李離將摺子摔到了地上。

“你何時變得如此大膽?”李離起身離開書案,走到玄麒身邊,望着跪在地上的玄麒,道:“朕想起來了。當年朕賜了武堂誅九族之罪時,你便百般求情,在凝和殿外跪了一夜。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你便開始優柔寡斷,婦人之仁起來了。”

玄麒聞言心中一緊,他最怕李離提起武家之事,可偏偏此次他又惹得對方翻起了這筆舊賬。

李離的聲音分外冰冷,一旁的玄麟不由出了一手冷汗。她硬着頭皮單膝跪在玄麒一旁道:“陛下……”

“你起來。”李離不待她說話,便打斷道。見對方仍跪在那裡,又道:“朕讓你起來。”玄麟聞言忙道了句“是。”然後起身,她極爲了解李離的爲人,若是有意激怒對方,後果只會比現在更糟。

“玄麒,朕再問你一次,你是否要繼續爲方敬言求情?”李離淡淡的道。

半晌,玄麒道:“臣不敢。”

李離聞言冷哼一聲道:“看來武堂那兒子你當真是看中的緊。”說完便拂袖而去。

待李離的腳步聲走遠,玄麟還一臉的驚魂未定,她一把扯起玄麒道:“我與你說過,陛下斷然不會改變主意,你爲什麼不聽。”

“你倒是瞭解他。”玄麒悶聲道。

“什麼我瞭解他?我看你當真是心有旁騖,連自己的主子是誰都不記得了。你倒是不顧性命,若是你今日再堅持,只會害了武櫻。”玄麟道。

“是我大意了。”玄麒也是後怕不已。自武櫻入宮之後,李離便總也有意無意的拿武櫻揶揄自己,對方心情好的時候,也不過是個玩笑,可若是有朝一日天子發怒,武櫻便是用來制約他的把柄。

“當初我就提醒過你,救了那個孩子,必然後患無窮。如今你已然是深陷其中,往後少不了更要處處小心,勿要再有不該有的牽絆。”玄麟一臉擔憂的道。

玄麒吸了口氣,道:“我自有分寸,倒是你……”

“我怎麼了?”玄麟有些心虛的道。對方也不看她,只略有深意的道:“伴君如伴虎。”說完便推門而去。

方敬言如期被行刑,這雖然在武櫻的意料之中,他卻難免心存一絲不忍,這絲不忍不是爲着方敬言,而是爲着章煜。

玄麒這幾日對武櫻刻意的疏遠着,直至方敬言行刑之後,他依然不想面對對方。這日夜深回了盈順閣,見對方屋內已然點着燭火,便忍不住上前敲門。

片刻後門被打開,開門的卻是雲中天,玄麒神情不由一滯。

“師父,快進來吧。”雲中天忙閃身讓開門口。

玄麒往裡一看,見武櫻坐在矮榻上,只着了寢衣,一隻胳膊和半個胸膛都露在外面,不由眉頭一皺,道:“算了。”說完便轉身而去。

榻上的武櫻臉色一黯,卻並未言語。雲中天見對方走遠,合上門又行至榻邊坐下道:“這傷藥左右我也用不到,便放到你這裡吧。下回再與我切磋之時,千萬莫要逞強,我出手向來沒個輕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武櫻道:“我哪有那麼不經打,今日不過是一時失手,才被你踹了那一腳。往後斷是不會給你機會了。”

“你當真沒事吧。”雲中天望着對方有些蒼白的臉色,問道。

“不是都用傷藥擦過了麼,沒事的。”武櫻說罷輕輕的撫了兩下胸口,衝對方笑了笑。

雲中天這才放心的告了別離開。

武櫻又在榻上坐了良久,忍不住低低的咳了兩聲,順了順氣後,整理好衣衫,然後推開門向玄麒的房間走去。

“師父……你睡了麼?”武櫻推了推門,發現門在裡頭反鎖了,於是輕輕敲了兩下道。

玄麒並未入睡,聽聞武櫻的聲音之時他不由一喜,可旋即又想到玄麟此前說過的話。若他與武櫻太過親密,給李離知道了,難免最後會陷入危險的人還是武櫻。

半晌後,屋裡才傳出玄麒的聲音,道:“我睡下了,你若無事便也早些歇息吧,不早了。”

說完玄麒便有些不忍,他與對方已多日未見,心裡也想好好的溫存片刻。先前他去對方房裡便是想要與對方說會兒話,哪怕是看上一眼也好,可偏巧雲中天在。

他見武櫻衣衫半敞,倒並非懷疑有他,只是怕與對方多日不見,自己一時之間情不自禁有所流露,難免給雲中天看出端倪。他雖然對雲中天並無不信任,但他與武櫻之事,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了一分麻煩,來日總也免不了引來後患。

玄麒聽聞武櫻在原地立了半晌,並未離開,正打算要起身開門。恰在此時武櫻卻一臉黯然的轉身離開了。

兩人因方敬言之事,有些齟齬,但武櫻也心知此事怨不得玄麒,若是李離有令,任誰恐怕也無力改變。慢慢想通此事之後,武櫻便覺自己未免有些無理取鬧,於是想要找對方吐露心聲,卻不想吃了閉門羹。

他回房後,覺得胸口有些憋悶,忍不住捂着胸口又咳嗽起來,咳了許久只覺喉頭一腥,竟是吐了一小口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