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武將收服部衆,不外乎施展恩威,或者好吃好喝收買人心,或者三把火捋順刺頭。可是像于禁這樣每天擂鼓聚衆,卻一個字都不說的,不說絕後,至少也是空前。
只不過那些將士都不敢直接問詢於禁,每天裡都是硬着頭皮去校場,接受于禁慘無人道的氣勢壓迫。
第一次點兵,沒有人能站到最後,第二次的時候,除了爲首的那個將領,其他人全都癱軟在地上。不過事後人們發現,那個將領是站着暈倒的。這個將領嬴徵倒是知道的,那天就是他率衆投誠的,名字叫王佔,果然是站到最後的人。
第三次,又有幾個人強撐到最後沒倒下,于禁依舊一言不發,只不過誰也不知道,于禁已經記下了這幾個人的姓名長相乃至籍貫履歷。
這種怪異的點兵方式一直持續了十天,十天過去,能撐住于禁氣勢的人已經達到了三十個。
于禁一如既往的收回了氣勢,衆多兵將全都感到渾身一輕鬆。有了前幾次的經驗,這些人都勉強的控制住了身形,沒有被前後的巨大反差弄得東倒西歪,不過也有幾個撐不住疲累,坐在地上大口喘氣的。
看到那寥寥二十多個還在站着的人,于禁濃密的眉毛抖了抖,說不出高興還是失望。
“點到名字的,向前一步!王佔!”
十天來,于禁第一次在衆兵將面前開口說話,這讓衆人知道,于禁並非他們想象中的啞巴。只是聽到于禁的話語,衆人還是愣了一愣。
可是聽到自己的名字,王佔下意識的直了直身子,帶得盔甲一陣嘩啦啦的脆響,隨即大腳向前跨出,來到將臺前方。
于禁再次點出一個名字,立刻,又有一名士兵來到王占身側。
當於禁點到第五個人時,其他人終於發現,于禁點到的都是能站立的人,那些東倒西歪的傢伙連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塵,偷偷摸摸的鑽到那些站着的人身邊。
不過很可惜,于禁心中早已經有了一個名單,那些人的小動作根本無法瞞過他。
于禁點完第十三人後,一雙威棱四射的眼睛掃了掃剩餘的八十多人,說道:“你們,以後不用再來了。”
“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
“不讓老子當兵?憑什麼?”
如果換個地方,那些士兵聽到自己被上官趕出營地,一定會歡天喜地,畢竟不當兵就不用打仗,不打仗就不會死人,回家娶個媳婦弄幾畝地,小日子多快活。
可這裡是雍州。
雍州遍地荒蕪,可耕之地極少,依靠地裡那點糧食養活一家人十分困難。而當兵,雖然沒有銀餉,卻飯管夠。只要能在軍營裡呆一天,就能混一天飯,家裡就能少點負擔。而於禁將他們趕出軍營,就是斷了他們的活路,所以,那八十多士兵都憤怒的看着于禁,渾然沒了剛纔的忌憚和懼怕。
“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趕老子走!”
雖然都猜測于禁是新將領,可是斷人財路無異於害人父母,這些人哪裡還會管于禁什麼身份。有些沒教養的,直接就開罵了。
于禁絲毫不爲那些污言穢語動怒,只是淡淡的說:“當老子的兵,你們不配!”
聽到這句話,原本還想爲袍澤們開勸的王佔立刻閉上了嘴巴,如果以前只是猜測,這句話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訴他們,于禁,就是他們以後的上司。王佔也是老兵油子了,利害關係自然是分得清楚的。
被于禁鄙視的衆人一陣默然,畢竟十天裡他們都被壓迫得東倒西歪,這是不爭的事實,比起王佔等十三人,他們的確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可是能抗住于禁氣勢的一共三十人,于禁卻只留下了十三人,剩餘那十幾人立刻鼓譟起來。
于禁面無表情的說道:“禮不治兵,法不容情。你們十七人中,有六人浮於表面,每日將大半時間花在了整理衣甲,修理儀容上。而剩下十一人,卻是不遵法紀,擂鼓終了依舊未到校場。”
聽到于禁的解釋,那十七人氣得簡直要吐血。
“張嘴閉嘴都是你的理,你還真把自己當成軍法了。”
既然撕破臉皮,這些被驅逐的士兵也沒了顧忌,一個個或是斥責或是斥罵。
于禁笑了,那彷彿岩石般的面容露出一個說不上好看的笑容,“老子的話,就是軍法,如有違背,立斬不饒!”
立斬不饒!
鏗鏘有力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般炸響,這一瞬間,于禁身上涌現出森然如若實質的殺氣,強橫的氣勢從他身上涌現,以他腳下爲中心,一道旋風呼呼的向四周掠去,捲起大片塵煙。
刺骨的寒意撲面而來,那些聒噪的士兵立刻噤若寒蟬,他們有一種直覺,如果繼續在這裡唧唧歪歪,很可能會被眼前這個武將正法。一時間,八十多人都畏畏縮縮的後退,隨即緩緩散去。
于禁看了看剩餘十三人,說道:“十天來,我以自身氣勢壓迫爾等,只是爲了考驗爾等心智毅力。以後,我會更加嚴格的操練爾等,希望爾等能持之以恆。”
頭幾天,嬴徵還隨同于禁前往校場,可是第三天,嬴徵莫名的說道:“將威已立,無須多慮!”隨後就再沒來過校場。
只不過校場中發生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嬴徵耳中,嬴戰也順帶的知道了這個消息。
嬴戰本就發愁自己一方的軍士,不得已走精兵路線,招來於禁的目的也是訓練更多善戰的士兵,可沒想到,于禁新官上任,一下子裁去了百分之八十多的士兵,聽到這個消息,嬴戰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二弟勿要焦慮,於將軍如此做法,自然有他的道理。”
嬴戰嘆了口氣,說道:“即便這十三人再怎麼訓練,也就是以一當十罷了,還想以一當百麼?”
嬴徵只是笑而不語,自顧自的翻閱各地呈上來的軍政卷宗。
不多時,于禁前來複命,嬴戰雖然很想訓斥于禁,可是想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句話,又不得不閉上了嘴巴。
嬴徵呵呵笑着合上卷宗,說道:“於將軍,你在校場中裁撤軍士的消息一經傳了出去,雖然還沒將官過來找我吵鬧,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情,還請於將軍教我,該如何處理。”
自從嬴徵在倉廩外斬殺嬴氏家族的長老,表達出強硬的執政態度後,嬴氏家族衆口一詞的要求嬴翔制裁嬴徵。只不過嬴翔早已經宣佈閉關,對家族中的種種言論都不予理睬,嬴氏家族上下雖然沒有得到嬴翔的應允,可是底下早已經羣情洶涌,如果嬴徵再有什麼大動作,他們必然要狠狠的反撲。
有先見之明的人紛紛篤定,雙方矛盾的誘因必然在軍權上。嬴氏家族可以容忍王佔所部效忠嬴徵,可他們絕不容忍嬴徵進一步染指其他部曲,可嬴徵想要在剿匪上有所建樹,對軍隊的動手是不可避免的。
嬴徵的確對軍隊動手了,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既沒有收編其他部隊,也沒有張榜募兵,相反,他卻大刀闊斧的裁軍,而且一裁就是近九成。
這個消息令嬴氏家族回不過味來,是以並沒有按照原計劃向嬴徵發難。
于禁雖然有很敏銳的政治觸覺,可是他來到這裡時日尚淺,還沒有摸清理順雍州盤根錯節的勢力,是以並不明白其中的內情。
可是聽到嬴徵問詢,他還是恭敬的回答道:“主公,當今尚以禮治軍,軍中官階雜錯,官爵混淆,種種禮節和禮儀繁冗不堪,以此法所練之軍,怎堪一戰?”
嬴徵默然。
于禁說的的確是實情,當今天下都是以禮治國,更以禮治軍。軍中不同級別的軍士擁有不同的待遇,無論衣裝、武備、飯食、住處都按尊卑差別劃分不同層次。軍中訓練倒是其次,每日重中之重的卻是各種禮儀的掌握。
山東各國都推崇禮節,軍國大事無不是以禮爲核心,雍州羨慕山東各國的富庶和強大,自然軍政架設全都照搬無誤。對於這個弊端,即便嬴天下的新法中也不敢輕易觸碰,卻沒想到,于禁敢爲天下先。
“將軍以爲何?”
于禁回答道:“恃武者滅,恃文者亡,禮不可治兵!”
于禁話中這三點都是曹操的軍事思想,曹操初期連吃敗仗,但是也造就了他對兵法的揣摩,以至後來爲《孫子兵法》作序,更是留下了“兵者,詭道也”的名言。
于禁的話語如同一道閃電,破開了嬴徵心中困擾多年的迷霧,令他怔怔出神。
“主公,練兵如打鐵,募兵就是打鐵前的選礦,末將剔除之人,皆是禮教毒害甚深,或目無法紀之輩,不可造就之材,留之無用。”
嬴徵點了點頭,“於將軍無須再解釋,放手施爲便是。只是我心中疑惑,莫非於將軍以爲十三人可安天下?”
“非也!”于禁一拱手說道:“末將下一步便欲張榜招賢,凡天下之人,無論貧賤富貴,有能者皆可入我麾下。”
張榜招賢?
對於這個詞彙,嬴徵倒是陌生得很,畢竟時下各國所用之才,或是請用賢名遠播的能者,或是士族權貴舉薦,貧寒之輩根本沒有當官的可能。
這種現象不止在雍州,即便在於禁那個時代也同樣存在。
像那陳宮,不止一次差點取了曹操小命,可就這樣一個人,卻僅僅是一個小縣令。又像那五虎上將的黃忠,大半輩子都無所作爲,臨老卻能闖下赫赫聲名,難道是年輕時候不如年老時候?
而一旁的嬴戰卻知道,即便曹操那個時代,國家大事上依舊被豪門大族把持,例如那四世三公的袁家。若非後來天下大亂,根本沒有寒門子弟入仕的門路。
“大哥,山不厭高,海不厭深,百川歸海,有容乃大。無論寒門士族,有能者皆可上位,非但我雍州,即便山東各國的俊傑也一視同仁,聚天下英傑爲我所用,方能成不世偉業!”
嬴戰看到嬴徵遲疑,適時的說了一句。畢竟嬴徵雖然聰慧賢明,可受限於時代原因,有些事情反不如嬴戰看的更清楚。
如果於禁說這句話,嬴徵的確要反覆思量。畢竟士族階級子弟親眷有機會讀書,可以學到各種道理,修養,而貧寒子弟,縱然聰穎,可不讀書,又能有多少賢達。再則,所有的官職都是權貴士族把持,貿然啓用寒門子弟,無異於觸動士族的根基。
可是現在連嬴戰也開口勸說他面向各個層面招賢,他就不得不考慮了,畢竟嬴戰在他心中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
“切記,過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