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西,山巒疊翠,四水環流,風光甚好。
陸大先生與何七按下遁光,落入城中,循着手中昊天鏡與東皇鍾碎片的指引緩步前行,尋覓着陸大先生的中古前世。
昊天鏡能遍照諸天外界,讓人感應到“他我”,但非宙光之寶,無法照見過去未來,原本難以用於尋覓前世,但衆人機緣巧合返回了中古,與前世處在了同一個時空,近乎等於“他我”,故而能微妙感應,再加上東皇鍾這宙光之寶的碎片輔助,線索不再毫無頭緒。
而且孟奇還身懷“三世明王輪”,運轉神兵,在陸大先生與何七放鬆戒備的情況下,助他們看見了這一世之身,諸般因素疊加,事情自然變得簡單,他們已然鎖定了人選。
朱步軒搖着摺扇,慢悠悠從自家院子出來,向着揮金如土的落芳街走去。
他是寧西劍派弟子,出身普通人家,外表憨厚,看起來人畜無害,爲人也是和氣,給門中師長留下了忠厚老實的印象,仗着這點,他左右逢源,在寧西劍派混得風生水起,頗得信重,如今已然九竅,有望外景。
沿途所遇之人大半識得朱步軒,紛紛頷首,微笑致意,但有寥寥幾位面露不愉,遠遠望見就拐去了別的街道。
“朱步軒這廝外表忠厚,實則滿肚壞水,師兄我就是吃了他的虧,這才淪落到看守劍派武館。”一位提着長劍的男子憤恨說道。
旁邊的持劍矮子聞言愕然:“朱步軒在門中一向有老實厚道之名,竟然害了師兄你?”
當真人不可貌相?
那位師兄哼了一聲:“如果真的只是老實厚道,他憑什麼得到大部分師叔長老們的喜歡?憑什麼無風無浪便打開了九竅?我寧西劍派雖然不如頂尖勢力,但派內也算人才濟濟,暗中之爭頗爲激烈,結果好幾次都是他佔到了大便宜,扮豬吃老虎罷了!”
“我曾經向左師叔直言此事,你道他怎麼說?他說外表憨厚,內裡腹黑,不錯不錯!”
他正宣泄得滿足。忽然心頭一動,回首看向了旁邊,只見巷子口立着兩名老者,一位頭髮略有花白。目光專注,自有一種讓人移不開眼睛的氣質,一位氣息飄忽,近乎無形,眼睛裡彷彿藏着昔年縱橫天下的豪邁與自信。
這位師兄的話語戛然而止。見兩位老者皆是不凡,趕緊拉着師弟就匆匆離去,自己只是說朱步軒的壞話,想來與高人無關!
“想不到你的前世竟然外表憨厚,內裡腹黑。”何七笑了一聲。
這根本找不到一點相像的影子。
陸大先生沒有說話,轉出巷子,回到街道,跟着朱步軒的背影緩步前行。
過左街,經長廊,朱步軒抵達了落芳街。輕車熟路進入了“錦雅閣”。
“唉喲,朱公子,你好久沒來,樓裡的姑娘可時時惦記着你啊。”帶着香風迎了過來。
朱步軒笑得有些靦腆:“師長管教甚嚴,時常無法離派,不知月夏姑娘可有空閒?當日一聚,至今時常思念。”
“哎呀,月夏剛有貴客,乃是,乃是……”指了指寧西劍派所在方向。示意是派中長輩。
朱步軒臉色變幻了幾下,似紅似青,勉強笑道:“真是不湊巧啊,還請替在下向月夏姑娘問一聲好。”
說完。他轉身就要離去,目光及處,看見了兩位向來不凡的老者,還沒來得及轉動念頭,就見攔在了身前:“唉喲,我的朱公子啊。沒有月夏,還有月蘭、月秋她們啊!”
“在下只想着月夏姑娘。”朱步軒搖了搖頭。
“嘿,倒是個專情的。”何七饒有興致看着,低語了一句,陸大先生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麼。
擰着手絹,猶豫片刻,方纔壓低聲音道:“今晚月夕有空……”
月夕是錦雅閣的頭牌花魁,色動全城,遠非月夏可以比擬。
朱步軒愣了愣,想到了那冰肌雪膚般的佳人,想到那宜喜宜嗔的容顏,腦海內關於月夏的記憶一下模糊,呼吸都變得粗重:“在下可以一親芳澤嗎?”
“老身引你前去,能不能成就看你自己的表現了。”笑眯眯說道。
朱步軒重重點頭,跟着進入了內院。
陸大先生看着這一幕,忽地嘆了口氣,似乎有所感慨,毫不猶豫轉身離開了錦雅閣。
“這就走了?你不觀察前世,體悟他與歷史長河的交互及產生的聯繫了?”何七驚訝傳音,邁步跟隨。
難道陸大先生已經觀察體悟完成了?
不對啊,這得藉助東皇鍾碎片來細細觀察,非一時半會之功!
即使陸大先生還帶着“三世明王輪”,也不可能這麼快,至少自己沒感應到他使用兩件寶物!
陸大先生目光平靜,語氣淡然:“不用了。”
“不用了?陸道友,你和小蘇道友雖然道路特殊,斬斷他我,不求前世,但亦得投影萬界,回溯過去,現在多觀察前世,多體悟他與歷史長河的交互,有助於你留下屬於自身的印記,怎麼就不用了?”何七知道陸大先生非衝動魯莽之輩,所言所行都有自身目的,因此更多是疑惑,借蘇無名之前的話語問了一句。
陸大先生拐入僻靜小巷,緩慢前行,微笑說道:“老夫與蘇小友看似道路相同,都是不化他我,不求前世,但本質上還是有着極大區別,直到今日,老夫方纔明白。”
“什麼區別?”何七更加迷惑了,在自己看來,他們都是“唯我”之道。
陸大先生負手漫步,含笑說道:“蘇小友所練功法走的是千變萬化之路,秉持自我,歷經世事,乃見諸相非相,知自我爲何,故而他能扮演不同之人,體驗不同人生,留下傳說,製造印記。並根據天地與歷史長河的反饋,調整着形象,哪怕這形象與本身有着極大差距,也不會對他造成困擾。”
“包容萬相。體納變化,不迷自我,確實如此……”何七輕輕頷首,肯定了陸大先生的說法。
彼此交流論道時,孟奇曾經提過自家玄功的神妙。
陸大先生的聲音愈發柔和:“但老夫不行。老夫是陸之平,葉玉顏的丈夫陸之平,畫眉山莊的莊主陸之平,過去的獨有經歷構成了老夫的本質,老夫做不來‘他人’,不管是自己的‘他我’,還是‘前世’,若要模仿他們,從而於天地間留下印記,老夫做不到。”
什麼是唯我唯一。這就是唯我唯一……何七心裡猛地浮現出這個想法,然後皺起了眉頭,“那你怎麼投影萬界,回溯過去?”
難道就止步於天仙?
陸大先生搖頭笑道:“只能繼續摸索。”
“對此,老夫隱約有些想法,正常之路是點化他我,積累數量到質變,從而讓自身本質得以提高,成爲傳說,蘇小友之路是製造‘虛假他我’。留下印記,然後完成數量的累積,產生質變,成爲傳說。後半段與正常道路相同,而老夫想着是不是能‘純化自我’,緩慢改變,先讓自身本質提高到傳說,再自然而然投影萬界,回溯過去亦然。”
“這條路與先天大能很像。但祂們生來便爲傳說。”何七還是皺着眉頭,陸大先生的路似乎非常艱難,非常非常艱難。
陸大先生笑容平和道:“盡力去做,不違本心,縱死無悔。”
他目光柔和地看向手中一心劍,低聲自語道:
“玉顏,爲夫感過‘他我’,見過前世,至此方知,我之路不假他人。”
“我之路不假他人……”何七聽得震撼又茫然,心中不斷迴盪着這句話。
一心劍之路,不假他人。
…………
墨宮。
孟奇甫一進入大殿,目光就被一位枯瘦衰敗的老者所吸引,他法身無漏,道力充沛,氣血旺盛,若是閉上眼睛,不運轉諸果之因,自己肯定毫不懷疑他正處盛年,日正當空——這不是形容詞,是準確的描述,可如今直接看到,卻發現老者充滿了時光沖刷的痕跡,有種由內而外散發的腐朽氣息。
時光之下,誰人不朽?
老者雙手變化着印法,正專心致志煉製着眼前的人偶,與他自身一模一樣的人偶,殿頂不時垂下各種各樣的手臂,有龍爪,有魔手,有機關造物,分別帶着不的同火焰,輔助着他的製造,整個過程充滿了精準機械的美感。
少頃,老者完成了一個階段的煉製,擡起頭來,滄桑的目光望向了孟奇:“蘇小友,讓你久候了。”
“無妨,晚輩受益匪淺。”孟奇毫不介意,微笑問道,“器聖,您是想煉製替身?”
這位老者正是墨宮器聖,與仁聖分庭抗禮,在諸聖之中位於前列,算是年紀最老的那波天仙。
器聖的目光移到了人偶之上,神情透出幾分感慨與迷離:“算是替身吧,靈魂、元神和真靈之類的事物,雖有高下之分,但終究難以不朽,不登彼岸,遲早會衰老會‘腐爛’,故而老夫想依靠機關來模仿靈魂的特質,讓人偶具備思考與探索的能力,近乎於新造的生命但又能長存世間。”
他嘆了口氣,露出一絲憧憬的笑容:“也許等到老夫腐朽成神話,連墨宮也已然斑駁,它還在遨遊着諸天萬界,代替老夫探索大道……”
孟奇聽得肅然起敬,不管自己認不認同諸聖的觀點,至少他們這種秉承自身理念,始終探索着大道的精神值得敬佩。
過了一陣,孟奇收斂住情緒,平復了心境,開始與器聖探討起“萬界通識球”的想法。
時光推移,日復一日,孟奇對“萬界通識球”漸漸有了腹稿,正當他要答謝器聖並告辭離開時,耳畔響起了月光菩薩莊嚴而飄渺的聲音:
“古爾多、蘇妲己與霸王分開,正前往玉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