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役院的齋堂簡單陳舊,木桌配條凳,青燈照人面。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孟奇進了齋堂才知道雜役僧洋洋灑灑,足有五六十號人,這樣看來,整個少林的和尚恐怕得以千人計了。
一片灰撲撲的僧袍之中,沒誰注意孟奇等新來的小沙彌,各自坐在條凳上,等待着輪值的雜役僧擔着食盒進來。
“小師弟,坐這裡。”孟奇身懷大秘,又陷於陌生之地,難得有個傻傻呆呆的真慧相伴,因此秉承着成年人心態的他,對真慧倒是頗爲照拂,也算是排解畏生之意。
真慧的表情一直很認真,看不出有什麼怯生的情緒,大大方方坐到了孟奇對面,目光凝聚在附近的食盒之上。
“這小孩不會以前餓傻了吧?”孟奇悄悄嘀咕着,懷疑真慧的智商有缺陷,否則不會這麼木訥。
輪值的雜役僧們終於挑着食盒到了孟奇他們這一桌,等蓋子打開,香味是撲鼻而來,鑽入心扉。
“好香!”孟奇忍不住讚歎了一聲,心中狐疑地想道:“是少林的‘大廚’水準真的很高?還是我太餓了的緣故?”
雜役僧彎腰將飯菜從食盒內取出,一一擺在了桌子上,孟奇凝目一看,頓時愕然,這,這似乎大概可能是肉?
正中央的樸素海碗裡,那肥嘟嘟、油汪汪的塊狀事物應該是肉吧?
可這裡是和尚廟啊!
孟奇不太相信地拿起筷子,打算夾一塊嚐嚐,可嗖嗖幾下,左右對面斜前都有筷子伸來,海碗內疑似肉的事物立刻少了整整一層。這一桌的雜役僧們在搶食之上皆爲不凡。
看着真慧咬得滿嘴油污,孟奇愈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一邊感嘆他們真能搶,一邊夾了一塊塞入自己口中。
肥而不膩,入口即化,口感極佳,真是人間美味啊!
可他媽的真是肉啊!
孟奇覺得只有粗口才能表達自己現在的心情,一是爲自己的口腹吶喊歡呼,二是抒發難以置信的心情。
“喂,小師弟。”孟奇低低喚了真慧一聲。
真慧運筷如飛,嘴巴不停,眉清目秀的小臉之上全是專注的神情:“嗯?”
“這是肉啊!”孟奇覺得自己有義務提醒小師弟,不要落入陷阱,違反了戒律。
真慧誠懇地點了點頭,含糊不清地道:“是肉。”
我不是在詢問你……孟奇感覺自己和真慧的交流有點困難。
這時,旁邊有人冰冷冷地道:“‘開竅’之前,只戒葷辛。”
“葷不就是肉嗎?”孟奇下意識反問道,這才發現自己旁邊坐着的是“室友”真觀。
真觀沒有停止進食的動作,略帶嘲諷地道:“看你是個貴家子弟,卻連‘葷’字都不解?”
這正中孟奇的軟肋,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忽然,斜前方一個眉目疏朗的年輕和尚笑道:“葷辛合指味道濃郁的蔥蒜等事物,非特指肉食,但近百年來,世人常以葷代肉類,師弟不知,實屬正常。”
孟奇感激地點了點頭,這年輕雜役僧繼續說道:“我佛門原本只禁殺生、葷辛,不禁肉食,後慈悲爲懷,也漸漸禁絕,但我少林爲天下武道大宗,弟子多行強身健體之事,若少了肉食,又無靈草丹藥補足,難免虧損身體,故《少林戒律》有云,開竅之前,弟子秉原初之意,只戒葷辛,但不可殺生。”
也就是說,請俗家弟子或山下農夫宰殺便可?孟奇大概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少林作爲武道佛門,肯定得考慮打熬身體階段的弟子狀況,因此借佛門原意,網開一面。
見這年輕雜役僧談吐不凡,條理清楚,孟奇心生好感,微笑問道:“不知師兄法號?”
“真言。”年輕雜役僧手中木筷同樣沒停。
孟奇接着追問:“師弟真定,敢問師兄,‘開竅’何意?”
他這是仗着自己這具身體年幼,完全可以推脫爲尚未被家人教導來強行解惑。
真言哈哈笑了一聲,左手指了指木桌:“日後便知,先管口腹。”
孟奇順着他的手指一看,桌子之上七八個海碗裝的菜餚已經空了一半!
我擦!這羣賤人,都不等等我!
暗罵了一句後,孟奇拿起木筷,加入了搶食的隊伍。
…………
好不容易吃飽之後,孟奇抹着嘴巴,飯後散步般與真慧往禪房返回。
“哎,老實說,這飯菜的水準還是差了點,剛開始覺得美味多半是太過飢餓的關係。”孟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打了個飽嗝,評價起今次的晚膳。
真慧認真地想了想:“我以前吃的都比不上這次,不過既然師兄你覺得差了點,那就肯定差了點。”
“啊,這麼相信我?”孟奇見真慧說話頗有條理,覺得他似乎還有救,於是好奇地順着他的話語問道。
真慧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覺得師兄你是個好人,不像其他人那麼討厭我,所以相信你。”
《論童年遭遇與心理疾病的關係》……孟奇腦海裡不知怎麼就冒出了這個內容。
正當他打算再吹下牛皮,樹立師兄的光輝形象時,玄心腆着肚子走了過來:“誒,你們兩個,去把院子打掃一下,等等師叔我要給你們增廣江湖見聞。”
增廣江湖見聞?孟奇頓時有了興趣,問清楚掃帚存放的地點後,招呼着真慧就去了院子角落的雜物房。
作爲一名雜役僧,就得有隨時被安排事情的覺悟,孟奇對此並不排斥,只要不太過分,不專門針對就行,就像讀書或工作的時候,班主任或老闆佈置任務,安排做下大掃除,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
刷刷刷,掃帚掃過灰白的石磚地面,揚起灰塵,除去落葉。
孟奇和真慧目前還未發育的身體揮舞掃帚有點勉強,但還算輕鬆,畢竟院子經常被打掃,並不太髒。
掃着掃着,孟奇突然冒起一個奇怪又有趣的想法,頓時嘿嘿一笑,裝出蒼老的聲音:“小師弟啊,我們這算不算少林掃地僧?”
嘖,一代高人的進階之路。
“嗯,掃地僧。”真慧頭也不擡地繼續掃着。
孟奇的笑意卡在了嘴邊,哎了一聲,內心暗道:“不懂梗真無趣!”
收拾起心情,孟奇配合真慧,趕在天黑之前將院子打掃了乾淨,然後就看到一位位灰衣雜役僧擡着齋堂的條凳進了院子,雜而不亂地各自擺放坐下。
“很熟練啊……”孟奇懷疑玄心是不是經常給大家增廣江湖見聞?
到了天黑,吃得油光滿面的玄心晃晃悠悠地從自身的禪房走了出來,立刻有幾名雜役僧迎了上去,擺凳的擺凳,點燈的點燈,好不殷勤。
“師兄,什麼是江湖見聞?”木木訥訥的真慧似乎對這個有點興趣。
“這個,這個,說來話長,等玄心師叔講了之後,我再慢慢給你解釋。”初來乍到的孟奇沒心思去給真慧解釋“複雜”的名詞,安坐在條凳上,等待着玄心開始。
玄心環視了一圈,滿意地看到渴望的神情,咳嗽了一聲後道:“今天繼續給諸位講我在江州城經歷的那場大戰。”
“說來,那‘飛天夜叉’言無我與‘寒冰仙子’葉玉琦皆是地榜之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那一戰,打的是赤地百里,大江冰封,師叔我慈悲爲懷,怎肯忍見萬民遭劫?於是宣了一聲佛號,欲化兩人私怨……”
他講得眉飛色舞,下方的雜役僧卻表情不一,絕大部分半是鄙夷半是期待。
“玄心師叔這麼厲害?”聽着江湖軼事的時候,真慧比平時活躍了許多,似乎對它有對食物一樣的興趣。
前排的貪睡和尚真應頭也不回,細若蚊蠅地道:“‘飛天夜叉’言無我是江左‘殭屍拳’掌門,‘寒冰仙子’葉玉琦則是北周畫眉山莊陸大先生之妻妹,都在地榜前三十,與我少林達摩、菩提兩院首座相類。”
達摩、菩提兩院首座,雜役院執事僧……孟奇瞬間就明白了玄心在吹牛,當然他吹得很有技巧,將發生過的江湖大事巧妙地嫁接到了自己身上。
這貪睡的真應和尚比起冰冷冷的真觀和尚,倒是見多識廣?
真慧呆呆地繼續問道:“玄心師叔原來這麼厲害啊!”
他壓根兒聽不懂真應的弦外之音。
孟奇拉了拉他的僧袍,小聲地道:“首座比玄心師叔厲害很多很多。”
“可……”真慧還想問既然玄心師叔不厲害,那他爲什麼還能阻止這場大戰,可卻被孟奇擺手止住,讓他回去再問,免得被玄心聽到,惱怒責罰。
玄心講得口沫橫飛,好一會兒纔將這場“萬家生佛”的江湖軼聞講完,末了看向孟奇、真慧等新進小沙彌:“你們有什麼想問的嗎?江湖之事,師叔我可是無所不知。”
孟奇趕緊道:“玄心師叔,我們對江湖之事所知甚少,您這麼講來,很多都聽不明白。”
“有道理,聽不明白就不能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威風了。”玄心點了點頭,清了清喉嚨,“那我先給你們介紹下江湖常識,就從咱們佛門四大寺開始。”
“謝謝玄心師叔。”孟奇頗爲高興地道。
玄心得意地講道:“雖然天下武道宗門繁多,門派林立,但說到能持武道牛耳者,當今唯佛門四寺,道家三宗,持劍六派,天下六擘,邪魔九道,世家十四,以及,以及外道六師各自留下的傳承。”
言及外道六師,他也不太肯定的樣子,但這不妨礙他繼續說下去:“佛門四寺,分別爲我大晉少林寺,北周水月庵,西域金剛寺,以及,蘭柯寺。”
提到蘭柯寺的時候,他再次停頓了一下,流露出不太肯定的模樣,然後惱羞成怒狀地道“其實師叔我一直不明白爲什麼要將蘭柯寺列入佛門四寺之列,他們的所在無人知曉,傳人也少行於江湖,根本沒有名震天下的事蹟。”
其他雜役僧似乎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紛紛好奇地詢問道:“既然如此,爲什麼要將蘭柯寺列入佛門四大寺?”
玄心又開始得意了,炫耀般道:“據說方丈年少時行走江湖,曾經遇到過蘭柯寺傳人,後來他對這件事情只說過一句話:‘若是有緣,蘭柯寺天涯咫尺,若是無緣,咫尺天涯。’”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好神秘!
包括孟奇在內,一個個灰衣僧人都被震了一下,又迷惑又好奇又心驚。
見自己震住了雜役僧們,玄心呵呵笑了一聲:“言歸正傳,還是先講我少林寺。”
“幾萬年前,魔佛亂世,被佛祖降臨鎮壓,可《如來神掌》卻因此散失天涯,蹤影全無,及至兩千年前,我少林之祖達摩自南荒而來,一葦渡江,偶得《如來神掌》第三式,這佛門至高絕學之一才重現於世。”
“雖無總綱,但達摩祖師天授之資,面壁十年,從《如來神掌》第三式中悟出了《易筋經》及多門絕學,開創我少林一脈,短短百年,已是天下武道大宗,後經歷代祖師、神僧共力,我少林已有七十二門絕學之多,哪怕與《易筋經》同樣的鎮寺之寶,也多了《大夢真經》與《摩柯伏魔拳》,具體是哪位祖師或神僧所創所得,日後再講。”
什麼魔佛,什麼《如來神掌》,什麼《大夢真經》與《摩柯伏魔拳》,聽得孟奇心神搖曳,嚮往之意頓生,這個世界的武道恐怕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簡單,神佛都有了!當然,也可能只是傳說。
咳,玄心突然咳嗽了一聲,笑嘻嘻地道:“夜已深,剩餘明日再講。”
說完,他當即起身,閃入禪房。
這,這太吊人胃口了吧!孟奇正準備聽七十二門絕學、金剛寺等事情的,現在真是抓耳撓腮,心癢難耐,可玄心已經走了。
收拾好院子,孟奇和真慧默默地回到禪房,真觀與真應已經熟睡,呼吸之聲延綿悠長。
兩人沒有說話,各自除掉鞋襪,躺到鋪上,像是還沉浸在剛纔玄心描述的武道世界裡。
“小師弟,你甘心一直當雜役僧,無法學到少林絕學嗎?”沉默之中,孟奇突然低聲發問。
真慧疑惑地道:“師兄,什麼叫甘心?”
“就是樂意,高興,喜歡,不想要更多。”孟奇再次覺得和小孩子真慧溝通有點困難。
真慧哦了一聲:“能吃飯、睡覺、幹活、吃飽,能聽到玄心師叔講故事,我很甘心了,比以前好多了。”
說着,他補充了一句:“如果能學到《如來神掌》,那就更好了。”
噗,孟奇的口水差點噴了出來,真不知道真慧這算是甘心呢,還是不甘心呢。
孟奇緩了一下,剛要說話,忽地發現真慧的呼吸變得輕微,已然入夢。
整間禪房徹底安靜了下來,只有幾道呼吸聲輕輕起伏,這反而襯托得夜更深更幽。
窗外明月高懸,在通鋪前灑下了一層銀白,宛如寒霜。
孟奇看着這恬靜安寧的畫面,過去種種頓時無法壓抑,齊齊涌上心頭,思念、悲傷、徘徊、迷茫、自憐等情緒紛至沓來。
白天來不及想那麼多,所以這安靜的夜晚分外“銷”魂。
那無法割捨的過去,那心如刀絞的“永別”,讓孟奇久久無法入睡。
直至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才真切地明白了青蓮居士那首詩的真正意味。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望着窗外寒月,孟奇一時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