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嶺蔥鬱,樹木茂盛,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灑下一個又一個的金色光斑。
灰袍僧人孟奇和穆雲樂兩道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逝于山路盡頭。
又不知過了多久,這裡忽有片片血色匯聚,凝成了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雙目鮮紅,無情殘忍,儼然便是血海羅剎!
“他去了哪裡……”血海羅剎的精神如同光芒,瞬間就將荒山野嶺籠罩,尋找着關於孟奇的點點滴滴,以及歡喜菩薩描述中的浣花劍派小丫頭等人,發覺此地曾經有兩者停留的痕跡,但早就遠離,目前不知所蹤,以自己法身的境界,亦只能若有似無把握到,沒辦法準確探知!
他沉吟了一下,身影突地崩散,血光紛飛,越來越淡,消失於半空。
山嶺重歸寂靜。
…………
“大師,這裡便是黎城了。”穆雲樂換了身淡綠衫子,愈顯清新靈動,指着不遠處的城池道。
黎城離破廟所在的荒山野嶺並不太遠,以兩人的腳程,不到一日便抵達了城門口,沿途穆雲樂見真定大師還是沉默少語,有種歷經滄桑的疲憊,不敢貿然問東問西,一路無話,憋得很是難受。
孟奇點了點頭,灰色僧袍輕蕩,胸前並無佛珠,一步步走入城池,踏進街道,每逢拐角處,總是異常熟稔地選擇着方向,不問路不說話。
這讓穆雲樂暗自奇怪,真定大師對黎城似乎很熟悉,那他爲何要自己帶路?
漆黑水潤的眸子轉了轉,穆雲樂故作不經意道:“大師,您之前來過黎城?”
“未曾。”孟奇言簡意賅回答,彷彿萬事萬物索然無味。
“那您要到黎城何處?”穆雲樂愈發莫名其妙,雖然她師父和其他長輩都是外景強者,但類似這種神秘莫測的高人,還是初次遇到!
小河潺潺,綠樹臨風。穆雲樂剛問完這句話,孟奇就停步於一座臨河小院前。
喀嚓,喀嚓,清脆美妙如同音符的劈柴聲迴盪在四周。沒有阻澀呆滯的感覺,似乎隨着斧頭的斬落,木柴自然而然就一分爲二了,而且喀嚓之聲的間隔像是經過尺量鬥稱,總是一般長短。不會有分毫差異!
穆雲樂只是聽了聽,臉色就變得鄭重,內心輕咦了一聲,半是疑惑半是訝異。
雖然看起來是日常微末小事,但若異地而處,自己肯定做不到這種程度,幾位長輩多半不行,自家師父也不知能不能辦到,光是隔牆聽聲,她腦海內就自然而然勾勒出一口絕世之劍和孤傲劍客的形象!
伴隨着喀嚓之聲的還有粗重的呼吸聲音。這對穆雲樂自己來說都是最疲勞情況下才會出現的身體不受控制跡象,外景強者若非狀況極其不佳,絕不可能讓呼吸吐納聲如此鮮明。
然而,她對此沒有任何輕視,因爲粗重呼吸裡透出的是竭力壓制的殺意,僅僅泄露出來的微不足道感覺,這讓自身心驚肉跳,寒意徹骨,元神震懾,通體顫抖。拔不出劍來。
若是殺意完全迸發,那該是何等的恐怖?怕是虛幻凝成實質,化作烏雲籠罩城池,瞬間滅殺所有生靈!
“小院內的劈柴者實力絕不亞於師父。甚至多半勝過……如果‘他’的殺意無法自控,那恐怕比當代歡喜菩薩還可怕,還更像滅世邪魔,黑榜之中,幾乎能與‘魔帝’爭雄……”穆雲樂心裡油然浮現出這個想法。
她被歡喜菩薩擒過,僅對比表現出來的部分。深覺院中劈柴者的恐怖,但具體實力如何,她就無法肯定判斷了,畢竟境界相差太多。
而與“魔帝”的比較,她下意識排除了“魔皇爪”這個因素,因爲她師父青蓮公子曾經提過一句,正常情況下,“魔皇爪”對“魔帝”是削弱而不是增強,“魔帝”得時時壓制魔皇爪,以免被邪意侵蝕,失去靈智,當然,若是危急關頭,“魔帝”解放“魔皇爪”,那肯定能短暫壓制法身高人!
“裡面究竟是哪位邪道巨擘?爲何從未聽聞過?”穆雲樂回想着自身知道的有名魔頭,但都無法與院中劈柴者對上號。
這等實力竟然沒上地榜和黑榜?
她忍不住看了孟奇一眼,心情有些惶恐又有些激動,原本以爲自己出身名門正派,頂尖勢力,眼光見識都算出類拔萃,江湖出名人物大凡認得,不會出現當面不識的情況,誰知真定大師是一例,而因爲他拜訪出現的左道巨擘又是一例,天下之大,隱秘強者之多,遠超自己的認知!
穆雲樂只覺一個嶄新的江湖被真定大師掀開了面紗,一點點展現在自己眼前,它是如此新鮮如此有趣。
然後她看見表情平和的灰袍僧人真定大師走了過去,輕輕敲響了院門。
院子內,一位道士打扮的女子正提着斧頭,專注但又透出暴躁之意地披着木柴,她身材高挑,高鼻鳳眼,氣質冰冷,未曾戴冠,頭髮隨意披散。
咚咚咚,敲門聲響。
這名女子霍然一驚,彷彿從夢中驚醒,直到此時,她才發現有人到了自己門邊!
“誰?”她冰冷問道,控制着殺意。
“貧僧真定。”低沉又平淡的聲音從門外的傳入。
熟悉的感覺透入耳竅,女冠鳳眼一睜:
“是你!”
自己心心念唸的仇人!因他而起的殺意讓自己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控制!
殺意陡然迸發,院子一下變得昏暗,似有烏雲匯聚,院門無聲無息間化作朽木,像是走了最終的盡頭,失去了一切生命力。
這名女冠正是戒殺道人,狼王的師父薩仁高娃,她周身竅穴亮起,盡數綻放妖異幽暗的光芒,它們一路連接,延伸至右手,凝成了一口三尺三寸三分長的怪劍,通體漆黑,無光無紋,古樸又妖異。院內樹木瞬間凋敝,被絞成碎屑,大地裂開一道道縫隙,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然後。裂縫到了小院邊緣就戛然而止,殺意無聲無息滲透,依然出不了院子!
隨着院門的“死亡”,戒殺道人看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仇人。
她略微一愣,印象裡英武陽剛。意氣風發,似乎沒有任何事情任何困難可以阻擋他的男子變做了一位灰袍僧人,面容多有枯槁,情緒深藏,如同早就死亡的火山,眼光無波,帶着深深的疲憊,歷經滄桑、心灰意冷的疲憊。
他竟然再次出家爲僧,青燈古佛?
在光芒萬丈,一步步走向巔峰的時候遁入了空門?
錯愕只是瞬間。戒殺道人氣勢攀升到極點,但殺意始終突破不了院牆,那裡像是有無形的屏障。
她冷冷道:“你來消除隱患嗎?”
戒殺道人迸發的殺意,展露的威勢讓門外的穆雲樂心跳咚咚咚加快,她還是初次遇到大宗師級數的強者全力以赴,氣勢又盡是殺意的,眼前似有幻象頻現,不自覺就挪了一步,躲到了真定大師的背後,那不算高大的背影枯寂蕭瑟。卻異常讓人感覺安心。
院中劈柴者的實力果然如自己所想,邪魔左道除開法身,她至少前三,若是行走江湖。必然攪動天下風雲,可卻一座小院一堆木柴消磨餘生,再想到能驚退歡喜菩薩,與劈柴者對峙而不落下風的真定大師青燈古佛、破廟蓮花,穆雲樂再生世事無常,繁華易消。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感慨。
他們究竟是誰?爲何要選擇這樣的歸宿?
十年前,二十年前,真定大師與院中劈柴者是否在江湖中有着不亞於魔帝、太上神劍的名聲?
穆雲樂癡癡想着。
孟奇灰色僧人隨着殺意而動,立在門邊,目光平淡,情緒死寂,搖了搖頭道:
“昔年若非有你庇佑,我或許已經亡於妖族之手,後來世事變化,恩仇難分,我曾經想過找到你,殺掉你,以除後患,但終究心有不安。”
戒殺道人冰冷道:“我救你乃命中註定,不會後悔。”
“你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麼用?莫非還能以命報恩不成?”
穆雲樂支着兩隻耳朵,不放過隻言片語,腦海內閃過一個又一個悽美絕倫的故事。
“你之殺意非在本身,乃冥海劍影響。”孟奇平靜道,不因殺意而動搖,有種看透了世事後的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又如何?”戒殺道人情緒略微有些波動。
孟奇看着她,誠懇道:“冥海劍的主人不是你,你只是養劍之體,捨得捨得,有舍纔有新生。”
戒殺道人嘴脣勾了勾,冷笑道:“想以此瓦解我的殺意,間接除掉後患?”
話音剛落,她突然動了,手中無光長劍突兀出現於孟奇胸前,像是一直就在這裡。
孟奇看着她,神情平和,雙手低垂,無有動作。
刺啦一聲,這口只要觸及就會讓人死亡的長劍穿透了孟奇的胸膛,沒有鮮血流出,盡被吸納!
“你……”戒殺道人手持長劍,茫然看着眼前的灰袍僧人,只覺對方肉體真實,自己心中的殺意和劍氣都因爲順着貫穿傷口瘋狂涌向蘇孟而飛快消退。
“啊!”穆雲樂失聲叫出,想要揮劍幫忙,可強大的壓力下,自己根本出不了劍。
真定大師爲什麼不抵擋,用身體生生受了這恐怖的一劍?
孟奇臉色蒼白,神情平和,目光滿是疲憊,緩緩道:
“這一劍還你救命之恩。”
他氣息陡降,但沒有直接死亡,身體微微顫抖,彷彿站立不穩。
戒殺的劍氣和殺意消失一空,眼神茫然看着那猙獰的傷口,又看了看如同死寂大海般的那雙眸子,忽然感覺心裡空空蕩蕩,前所未有的平靜安寧。
她的眼淚突然滑落,右手鬆開,無光長劍消失,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沒誰知道她去了哪裡。
穆雲樂怔怔看着這一幕,恍然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