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決潘尚希的告示,高懸已過三日。
三日,韓朗未得韓焉半點音信。
於是第四日一早,韓朗決定不再守株待兔,派出流雲親自巡查,一定要得到韓焉的最後答覆。
杉林蘭谷,楚香佩寒。
一落魄布衣書生背靠山石,坐在地上喝酒,幕天席地,歡暢淋漓,非常自我。
在他面前,單膝落地的正是僕僕風塵,尋來的流雲。
而那半醉書生不是韓焉,又該是何人?
流雲施禮:“大公子,我家主子說你託他該辦的事,他已經做到了。命小的今天,一定要等你的回話。”字句清晰,卻也並不客氣。
韓焉閉目揚脖,又向嘴裡灌倒着烈酒。
流雲依舊跪地,不動。
許久後,韓焉才睜眼譏笑道:“怎麼你家主子就那麼沒耐心?我倒想問問清楚,如果我今天真的不答應,你當回去怎麼交差?”
流雲將頭垂得更低,話裡透着隱忍:“主子沒交代,只說流雲一定要大公子答覆,才能回去。大公子要耗多長日子,流雲自當奉陪。”
韓焉大笑着,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好!那你就等吧。”
流雲微頓,頭沒擡起,慢慢握拳:“請大公子體恤。”
韓焉皺眉,輕晃着身子,走近流雲俯探而下:“憑什麼?”
當他那“麼”字之音,尚未吐出舌間。流雲已經指間發力,彈出棋子,剎那出招,勁風裡卷帶着濃濃的恨意!
圖窮匕現!
韓焉一驚,吸氣側身而退,酒醒大半。
一棋子錯身而過,一子擦過韓焉臉頰,留下淺淺血痕一道。
韓焉並沒亂了絲毫,冷笑着還招:“韓朗就只派你行刺,未免太小瞧我了吧?”
流雲抿脣不答,咬牙應戰。
可惜,他本來就不是韓焉的對手,也並不擅近身攻擊。
這次突襲不成,就等於宣告了流雲的潰敗。
面對韓焉,流雲只有招招受挫。
最後流雲倒地不起,鮮血塗地。
韓焉走上前,手提流雲的亂髮,逼他擡頭對視。流雲怒目而對。
這次,終於讓韓焉看清了流雲的眉目,他心猛地像被根細線牽動了下,忙收回手。
流雲頭“撲”地陷地,沙塵飛揚。
韓焉擰着眉頭,驚問道:“你是隨雲的什麼人?”
流雲掙扎地起身,無力撐地,橫目啐他:“你還記得我姐姐的名字,不容易啊大公子!”
韓焉啞然,原來隨雲是這小子的姐姐。
隨雲自小就被韓家看中,定爲韓焉的武媒;從三歲起陪伴韓焉練武,將韓焉奉爲神明。
二十餘年的朝夕相伴,感情已經昇華,蛻變爲更深的默契。
可韓焉無情,居然在自己功潰那日,親自送她上了極樂。
“她愛你,敬你,心裡只有你。可你爲什麼這樣對她?”
韓焉退開一步,漠然看着已對自己毫無威脅的流雲,搖頭淺笑:“你是不會懂的。”
殺她是爲她好,神是不能失敗的。她的神就是韓焉,所以他是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的失敗。
神怎麼可能失敗?所以隨雲是該死的,而他殺她,是對她最好的恩澤。
關於這些,世俗的外人,怎麼可能會懂?更何況……
“殺你姐姐的,不是我。是韓朗!”韓焉的聲音有些發顫。是韓朗的錯!不是韓朗,他和隨雲,絕對不會是這樣的結果。
想到這裡,韓焉又開始恍然:“原來,不是韓朗指示你來殺我的。”
流雲聞言,笑笑,鮮血汩汩地從他口中涌出,“主子一直教我堆棋子,爲的是讓我能沉住氣。可惜到頭來,流雲還是辜負。”說到這裡,流雲的眼睛有些泛紅,最後是他憋不住這口氣。
是他努力想忘記,姐姐那死不瞑目的神情;卻在見到韓焉後,功虧一簣。
韓焉趑趄不前,想饒了流雲獨自離開,走出幾步後,人又不自覺地轉回。
無奈地伸手按掐,扣住流雲的心脈,“我還是覺得,我不虧欠你任何東西。”
生死一線,流雲索xing闔目,將心一橫。
“噗”!血腥噴淋了韓焉一身,和着寒風,伴着幽幽蘭香,飄蕩四周。
寒風颯颯,飛鳥驚恐地悲鳴,紛紛振翅高飛。
紅日當空,勝血嫣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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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府書房。
韓朗跪坐在流雲一直愛坐的蒲團上,做着流雲平常愛玩的遊戲,堆棋子。
日落月升,流雲還是沒回來。
屋外,歸巢鴉叫。
韓朗突地心就是那麼一顫,眼睛死盯着棋子,若有所思。
如果流雲能沉住氣,那他一定能安然而歸。
可是,偏偏韓朗很瞭解流雲,他知道流雲不會,也就是說流雲一定會出手。
那就意味着,流雲的生死,是韓朗親自丟給了他哥哥韓焉來掌控。
如今天韓焉念舊情,流雲必定能活。
如此這樣,以後韓焉也極有可能會念着種種情義,不記前嫌地效忠皇帝。
如果相反,韓焉殺了流雲。
韓朗緊捏手中的棋子,屏息眯眼。
那他這個哥哥也沒有活在這個世上的必要了。
他必殺韓焉,永除後患。
走出這步棋,無險,卻讓他傷情。
韓朗的手平靜地將子落下,沒帶一絲顫動。
棋子越堆越高,每堆上一棋,他都用了心,很用心。
“喂!出大事拉,出來個活人啊,要死人拉!”破鑼的嗓子,震晃着門庭,這時候居然傳來了華貴的聲音。
與此同時,流年衝進書房,惶惶叫道:“主子,流雲他……”
韓朗猝然站起身,棋盤順勢被掀翻。
“譁”一聲。的17
棋子散落一地,逐漸轉晃而定,非黑即白。
屋子裡,流雲躺在牀上,人已經昏迷,卻並不平靜。
不平靜的是他的身體,他全身沒有因爲流雲的不醒人世,而停止抽慉。
這沒意識地顫動,是出自重創身體的本能抗拒,血不停地在向外汩涌,但因囧道被點,血流得極慢,不會死絕。
屋子裡搶救的幾位大夫忙碌,流年面無表情地站着,傻眼了半天。這屋子甚至還能感受到,流雲血冒出的溫熱。
沒等到結果的韓朗,已經知道了結果。
流雲武功全廢,xing命無礙。
要韓焉念舊,必須付出代價。
韓朗眼盯着地,默然準備離開。
出門前,地上出現一個淺長,張開雙臂的影子,攔住了他的去路。
韓朗擡頭,是救流雲的恩人之一,華貴人。
韓焉算是客氣,將流雲丟在韓府附近,而華容主僕二人,機緣巧合,在生意開張前,正好路過。於是華貴不計前嫌,將流雲背進韓王府。
韓朗不自覺地掀起脣角,月下影射造成的影子,要比這位真人的形象完美得多。
“他還沒醒呢,你就這樣離開了?”華貴人不可思議地質問。對於任何人,這位韓太傅好像都不關心死活。
韓朗側目,懶得回他,大跨步繞開,一眼瞧見旁邊垂手的華容,順勢敲了敲他肩:“跟我來,你要的扇子做好了。”
以前送華容的小鼓,可以說是巧奪天工;而今賠扇子,如用一個字形容,那就是——“重”。
黑褐色玳瑁作架,足赤金子爲骨,沉甸甸能壓死人。
金銀雙線交織點綴的絹綃扇面,明晃晃地亮。
絳紫色的扇綴,垂吊的那紅珊瑚,也是獨一無二地精緻。
說俗不俗,講雅非雅。這把扇子如果拿到大街,那絕對契合華容xing格,迎風一亮就是一句話:“咱是有錢人,打劫我吧,千萬別客氣。”
“符合你上回來書房提的要求吧。”韓朗喝了口茶,閒閒地問道。
華容拿起扇子,眼珠子突起端詳,然而沒過多久,就覺得腕子有點吃力。
不過這不妨礙他開扇的瀟灑,兩指一錯將扇全開後,他將扇攤開在韓朗案桌上,點了下空白處,隨後親自研磨。
韓朗懂得他的意思,不就還少“殿前歡”三個字嗎?他利索地執筆,筆尖吃飽墨汁,擺好姿勢,卻未動筆,“在我寫前,你把你另個要求也說了吧。”
華容搖頭,手勢表示並未想好。
韓朗漠然將筆架回筆山上,人往後靠。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今天華容你也在七步之內回我吧。”
“王爺想反悔?”華容比劃。
“誰說本王會反悔?我只是不喜歡拖欠,你若七步內不說,我就另施他法,打到你想出來爲止。放心,保證打不死的。”韓朗看着扇面,平靜無波。
華容轉動眼珠,委屈地邁出第一步,雙手擺動:“王爺心情不佳,也不用拿我出氣吧。”
“一!”韓朗擡頭,看他。
“王爺,心情不好,是爲流雲吧?”
“二!”韓朗目不轉睛。
“流雲的傷還真厲害,會變殘廢吧?”
“三!”數數聲照樣地斬釘截鐵。
如果當年曹植七步自救成功,那今日華容三步就想出了明哲保身的辦法,可否算上更勝一籌?
“華容可以暫時代替流雲公子,照顧王爺,鞍前馬後,義不容辭。”華容比劃,一幅忠心爲主的狗腿腔調。
頭又開始暈眩,韓朗擡手,習慣xing地揉了揉太陽囧,隨口就說了句:“好。”
話出口,他就驚覺自己的疏忽,正想反悔。
可華容已經上前,兩手上擡,在他頭頂做起按摩。
按摩想來他學過,不過一會功夫,韓朗的暈眩就減輕了,兩眼難得清明。
應了也就應了吧,韓朗暗想,見華容用嘴朝着扇子努努,旋即又無奈地笑,再次提筆,在扇上揮灑寫下三字:殿前歡。
得了便宜自然還要賣乖,華容咧嘴,大冬天裡扇着那沉死人的扇子,一路在撫寧王府展覽,去找華貴回家。
路上經過門生們住的院落,他愣了下,不自覺往裡打量一眼。
林落音已經不在,早騰達去了邊疆。
片刻之後他就猛醒,嘆一記,繼續搖扇準備開路。
就在這時門裡一個悶響,有東西“忽”一聲飛出門口,正巧落在他腳下。
華容打量四周,好奇地勾了下頭,發現全是些林落音的衣物。
其中有一件赭色長衫,正是餓暈那天華容見他穿的。
看來王府是來了新門生,林落音的東西是騰房間時被打掃出門。
華容彎腰,也不知是爲什麼,將那件長衫鋪開,居然是很細心地把所有東西理好,打個包袱扛上肩頭。
很快就到了流雲房間。
他伸出食指,小心地敲了敲門。
沒有人迴應,屋裡流雲已經醒轉,正目光空洞盯着天花板。
而華貴立在牀側,吸了口氣又開始聲如洪鐘:“武功沒了有什麼,再從頭練不就是。這不就象吃飯,拉完再吃,力氣不是還會回來!”
流雲還是沒反應,不理他,改盯牀板。
華容伸指,又重重敲下房門,比手勢:“華貴我們回去吧。”
華貴見到,憤憤看流雲一眼,又憤憤轉身,扯嗓門:“回去就回去,誰希罕在這看他的死人臉。”
說完又伸出腳,有意無意“咣鐺”一聲帶翻了痰盂。
華容揚眉,似乎明白點什麼,也不敢惹他,跟在他後面一路暗笑。
“笑什麼笑!”快到家門時華貴終於發覺,一叉腰:“我現在去買菜,晚上喝苦瓜百合黃連湯,你給我好好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