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領已猜出自己闖了大禍,雖面如死灰,神情倒還淡定,啞着嗓子道:“少年說他是一名醫者,這藥包裡有金瘡藥,也有凍傷藥,回去以後讓我抹在傷口處,不要年紀輕輕就留下隱疾,他還說他有個哥哥以前在虎賁軍中效命,曾隨王爺征戰死在了戰場上。說他哥哥此生最大的心願便是要讓靜安王朝所有的黎民百姓吃飽穿暖,不要在太平盛世還受那等飢寒交迫之苦。”
蕭逸一怔,果然是她,如此悲天憫人醫者仁心,這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來。這話哪裡是她對兵士說的,分明就是對他蕭逸說的。最大的心願乃是讓百姓吃飽穿暖,不要在太平盛世飽受飢寒交迫之苦。她可是在怪他不懂體恤將士,新年裡還興師動衆地爲了她讓虎賁軍在雪地裡找人?
她在怪他,可是,造成這一切的是誰?她心疼嬌蓮,心疼虎賁軍的將士,倒是有沒有心疼過他?要知道他也同這些將士們一樣,在冰天雪地裡等了她一個晚上。他的手指也凍傷了,心也凍傷了,她卻連一句安撫的話都沒有。
這般辛苦地找了她一晚上,這個該死的小女人居然再次從他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溜走了。他惱她怪她,卻依然捨不得她,她已紮根在他心裡,如同瘋長的野草,讓他除了心疼,還是心疼。
眼眸一點點暗下去,低聲問:“此人長什麼樣?”
頭領眼眸一亮,顫聲道:“稟王爺,此少年乃是屬下見過的最俊美的男子。”
許是覺得這話說得有點大不敬,頭領又皺眉道:“當然,這少年雖貌美異常風華絕世,卻顯得陰柔了些,無法同王爺的豪氣相比。”
當然會顯得陰柔,要是她粗獷得跟黃毅一樣,他蕭逸還敢愛麼?
真的是她,是他那個聰慧狡詐,心硬如鐵的小女人,確實他疏忽了。
蕭逸怎麼都沒想到,爲了避開他的追捕,沐之秋會利用真容大大方方地溜走。她竟這般狠心,眼睜睜地看着他騎在馬背上等她,卻還是硬着心腸走了,連頭都不回一下。
其實這一點蕭逸冤枉沐之秋了,沐之秋暴露真容實在不是爲了逃開他的追捕,而是爲了躲開玉蝴蝶。不過,矇騙玉蝴蝶的時候,也順道整整蕭逸出口惡氣,沐之秋還是很樂意的。
離開運河的時候,沐之秋也當真沒有看見蕭逸,倘若看見了,她絕不可能表現得如此從容淡定,落荒而逃可能差不多。
當然,如果蕭逸穿一身像玉蝴蝶那麼扎眼的衣裳,沐之秋可能還沒上岸就看見他了。偏偏蕭逸昨日不知哪根神經不對勁,居然穿了身白衣。這大冬天,白衣極容易和雪樹銀花混淆在一起,蕭逸穿得那麼不顯眼,便是騎一頭大象立在岸邊等着,沐之秋也不一定能注意到他。
更何況白衣是蕭逸一向最深惡痛絕的,在沐之秋的印象中,除了中衣和貼身小衣外,蕭逸從不穿白衣,白衣是上官雲清的專利,也是她的,二十一世紀的白大褂就都是白色的。蕭逸卻因上官雲清的緣故異常反感白衣,這種反感毫無道理,但已成爲一種習慣。所以沐之秋壓根不會將白衣翩翩的男子和蕭逸聯繫在一起,看不到他實在正常。
眺望一眼被虎賁軍圍得密不透風的兩岸,蕭逸鳳眼一眯,道:“傳本王令下,虎賁軍全部回營養精蓄銳!”
淡然的面色,從容的口吻,聽不出任何情緒,彷彿和平常沒什麼兩樣。蕭良和蕭楠對視一眼,三哥這樣算是放棄了嗎?三哥的心思不可揣度,他們只要聽話就好,哪裡能問許多?
蕭楠傳令,虎賁軍得了令已開始撤離。
蕭良再看蕭逸一眼,遲疑地問:“三哥?你不隨我和九弟回宮?”
“告訴父皇,本王病了,需要靜養!”話音才落,人已飄出數丈,竟是循着沐之秋離開的方向而去。
沐之秋悠閒自得地在長霞街上逛着,她還沒吃早飯,沿街有很多小吃,和以前她吃過的早市沒多大區別,煎餅果子、燒餅、饅頭、包子、麻辣燙等等應有盡有,看得她眼花繚亂。
這種臨場現做的小吃雖然被某些有潔癖的專家們認爲是傳染源的滋生地,但沐之秋卻覺得現做出來的食物實在是世上最棒的美食,既新鮮又接地氣,想一想就叫人流口水。
在一個煎餅攤前駐足觀看了五六分鐘,沐之秋終於滿意地找了個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玉米粥和一張煎餅果子,配着小小一碟醬菜,美滋滋地吃起來。
才吃了幾口,便見來往的人都往一個方向跑,模樣很像她曾經看的某部電視劇裡的比武招親的場面。
沐之秋不由好奇地問伸長脖子不停觀看的煎餅攤老闆:“今日京城可是有富家千金比武招親麼?”
老闆愣了半天才明白她在說什麼,笑道:“客官說笑了,大年初一嫁女倒是常見,可大年初一比武招婿實在沒聽說過。”
“那這些人都跑什麼?”
老闆道:“也沒什麼,不過是個落魄的世家子弟帶着兩個家奴在前面擺了個攤免費替人看病,很多人都過去瞧熱鬧罷了!”
這倒是件稀罕事,這年頭還有人做活雷鋒的?
“既然是落魄的世家子弟,怎麼不開個醫館掛上招牌堂堂正正地做生意?反倒要免費替人看病?”
老闆一聽沐之秋這話便來了勁兒,煎餅也不攤了,索性搬了張長凳在沐之秋對面坐下,用袖子抹了抹桌子,一隻手支起下頜,道:“公子有所不知,這京城裡什麼樣的怪人都有,使出來的手段也層出不窮,但大多都是唬人的手段,爲的便是今晚燈會比試上能被太醫署的人一眼相中。其實說起來太醫署的大人們也不是每年初一燈會都會親自來民間選拔人才,新年考覈還是要的,但聽說去歲燈會上新選拔出來幾名聖手神醫個個都是橫空出世的黑馬,可最好的前兩名卻都不知去向,所以太醫署今歲便早早在城內撒網,試圖將那兩名聖手神醫再找出來。那落魄的世家子弟大概也想在太醫署的大人們跟前露個臉,所以纔來擺攤免費替人看病。”
“唔!這倒是新鮮事。”沐之秋饒有興趣道:“那這名落魄的世家子弟爲何不晚點再出來,這麼一大早就開始擺攤,他倒是有多少精力和財力支撐到晚上?”
“誰說不是?不過既是落魄的世家子弟,當然更看重前途。都說這書呆子心急得狠了些,昨晚丑時剛過便在街邊擺攤開始替人診治,大概是想拔得頭彩紅了眼,卻沒考慮仔細自己的處境,眼下他已騎虎難下,便是想收手怕也來不及了,倒便宜了那些沒錢看病的人。估計這書呆子是忘了日子,將除夕之夜當做了大年初一。真是可惜了!”
沐之秋腦子裡倐地冒出一個人來,同樣是個落魄子弟,同樣帶着一身的書呆子氣息,昨晚上半夜還在逍遙樓裡糾纏花娘,下半夜已懷揣大把的銀子花枝招展地流落街頭。難不成昨晚自己放走了一個神醫聖手?那書呆子受了她的恩惠,迂腐氣上來,非要用這種法子答謝世人?她怎地昨晚就沒看出來那書呆子是個醫者?
想想但凡書呆子的腦子都有點問題,做出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可奇怪的。沒事幹的時候去瞧瞧熱鬧也好,順便替自己選拔一下隊員。
沐之秋喝下最後一口玉米粥,用帕子擦了擦嘴,摸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道:“這般譁衆取寵的手法倒也讓人佩服!”不待老闆接口,她已優哉悠哉地站起身離開。
既然出來了,那就好好逛逛,有這樣的熱鬧,她當然要去瞧瞧,更何況此人還是個醫者。甭管這落魄子弟大年初一跑到大街上擺攤圖的是什麼,只要他是個有真本事的人,沐之秋都願意拉攏過來。她的應急小分隊以前也找了些人,但都被一次次意外弄丟了,這一個,就算她送給自己的新年大禮吧!
走出四五百米,果然看見前面圍了許多人,看上去不像是免費診療點,倒像是有人擺了耍猴攤子正在賣藝表演。
沐之秋花了點力氣才擠進去,瞧見兩個叫花子擡着一個半死不活的老叫花子放在一年輕人面前。那年輕人穿着一身藍色衣袍,正蹲下身去仔細給老叫花子診治。這場景不由地讓沐之秋想起一年前叫花子小殤在蓬萊客棧門前攔住她,要她幫王爺爺看病的情形。
雖說醫者父母心,但事實上並非所有的醫者都有一顆父母心,沒有診金替人看病的醫者少之又少,白看病不收錢還搭上藥材的醫者更是世人眼睛裡的神經病。
叫花子是種只進不出的職業,哪裡能付得出診金?又髒又臭不說,遇到了還得反過來掏腰包,即便是醫者,也都會繞着他們走。所以但凡叫花子,除了乞討賴以生存之外,基本上是自生自滅的,病了要麼硬挺着等病自己好,要麼就是眼巴巴地等死。由此可見叫花子這個職業不是人人都幹得了的,最起碼需要良好的身體素質。
這落魄公子倒也不嫌棄,給老叫花子看得非常仔細,白皙修長的手指緊緊扣着老叫花子髒兮兮的手腕,又翻開老叫花子的眼皮觀察,良久,才從家奴手裡接過一個瓷瓶,從裡面倒出一粒紅彤彤的藥丸塞進老叫花子的嘴裡,輕聲道:“擡回去吧!仔細養着,至少還可再活半年。”
沐之秋輕輕咦了一聲,她跟在上官雲清身邊將近兩年,對中醫學的望聞問切早已使用得爐火純青。方纔只是掃了老叫花子一眼便瞧出壽數已盡沒救了,可這書呆子還是救了,而且使用的是一種稀罕物。
那紅彤彤的藥丸沐之秋見過,上官雲清身上也帶着這種藥丸,甚是珍貴,尋常人等皆不可得。此物名喚鹿血丸,是由鹿血和百年老參混合製成的吊命良藥,一般的醫館藥鋪都沒得賣,是宮廷藥師們煉製的秘藥。
這種皇宮秘藥比起固本丹和凝血丹這些常見的治傷良藥不知道珍貴多少倍,這麼珍貴的良藥,別說一個落魄的世家子弟,就算是她也未必拿得出手,這落魄的書呆子只需將鹿血丸拿去典當,至少能換來京城的一個宅子,這敗家子卻直接給一個病入膏肓的叫花子用掉了,可見,此人並非貪財圖享受之人,也難怪家族要沒落。不過,這份濟世救人的慈悲心腸倒是挺罕見。
沐之秋手下需要網羅的人才不需要太有錢,像蕭逸、蕭良這種有錢的她實在用不起,倒是落魄的更好使喚些。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那聲咦驚動了敗家子,敗家子突然擡起頭來,有意無意地往沐之秋這邊掃了一眼。目光匆匆相撞,面上沒有什麼情緒,敗家子又去接診下一個病人。
只是這麼一瞬間的視線相遇,卻將沐之秋驚得臉色發白。這個敗家子她確實認得,昨晚上還見過,不過並非她意料中那個與自己換衣裳的王生,而是她的冤家對頭玉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