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叉哐當一下掉在了地上,少年驚得渾身發抖面無人色,卻展開雙手護住身後的老者,戰戰兢兢道:“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這一開口,竟是個女子的聲音。蕭逸的目光重新落在她面上,擡手揉了揉額角,輕嘆一聲,終於彎腰從船板上拾起了魚叉。像是玩玩具一般,修長的手指靈活移動着,片刻後,那魚叉竟恢復如初。
將魚叉遞給女子,蕭逸道:“我說了,我不是歹人。有歹人搶了我娘子,我是來此救我娘子的!”
倘若對方不是一介女流,蕭逸何需與他們廢話,直接丟進運河裡,安安穩穩坐在船艙內靜候倭人到來便是。
他可不是善心發作,對於蕭逸來說,善心是個稀罕物,他素來不會大發善心。問題是秋兒最厭惡恃強凌弱,要是這船主是個彪形大漢,他自然無需解釋,只可惜,竟是這麼兩個又老又弱之人。
“你們繼續洗鞋子做飯,我借船艙一用。”說罷,理也不理老者和女子,像是回自己家一般,蕭逸徑自走到船艙前,一掀簾,便坐了進去。
遇到這麼蠻橫不講理的主兒,祖孫倆只能自認倒黴。不知道蕭逸是什麼來歷,打不過又不敢跑,只好愁眉苦臉地坐在船尾吹冷風。
蕭逸端端正正地在船艙裡坐定,許久卻不見那祖孫倆進來,心道吃兩頓飯也該吃完了,怎地這二人需要那麼長時間?他倒是不知,自己鳩佔鵲巢,那祖孫倆看見他就發憷,哪裡還敢跟他坐在同一船艙內?
左右等得不耐煩,怕那祖孫倆在外面待得太久,引起其他船家的懷疑。蕭逸伸手打簾,卻看見祖孫倆抱成一團,正死死盯着船艙。簾子掀開,蕭逸的目光正好與他二人相遇,那祖孫倆卻是同時發出一聲慘呼,竟站起身欲往水裡跳。
蕭逸大怒,自己又不是老虎,這二人怎地如此表現?
本來這祖孫倆的死活與他無關,別說是跳進運河,便是跳進火海油鍋,他也全當沒看見。眼下他卻不能熟視無睹,倘若這二人跳進水裡,勢必會驚動其他船上的人。若是這碼頭上有倭人的內應,一旦暴露了行蹤,那便壞了他的大事。
看來憐憫善心這樣的東西還是不要的好,心念微動,蕭逸已撫下袖上粘着的兩朵紅梅,手指彈出,那兩朵紅梅箭一般射了出去。
那祖孫二人眼見已擺出跳水的姿勢,卻突然同時撲倒在地,除了尚且瞪着眼睛之外,便是動也動不了。
不滿地走出船艙,將點了穴道的二人一手一個拎回船艙,隨便往角落裡一丟,蕭逸道:“我本不欲傷你們,偏偏你們要自討苦吃,既如此,那便這般受着吧。十二個時辰後,你二人的穴道會自行解開。”說完,重新坐下,再也不看角落裡驚恐呆愣的祖孫倆,依然擺出端端正正的姿勢,脊背挺得筆直,只是閉上了眼睛,看上去倒像是老僧入定一般。
蕭逸這般在心裡計算着時間,表面看倒像是睡着了,但若藉着微弱的月光,不難發現,他的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
兩個時辰之後,碼頭上突然燈光大盛,嘈雜聲頓起。蕭逸倏地睜開眼睛,透過窗簾,緊緊盯視着碼頭。
因運河兩岸山勢險峻,夜間岸便邊沒有導航燈盞,只有碼頭會懸掛兩隻燈籠,所以來往船隻天一黑便會靠岸。若是在人跡罕至的地方,這般一入夜人人安睡之際乃是匪盜打劫的最好時機,但因碼頭距離京城十分近,藉助天子威嚴震懾,運河碼頭上雖僅有五六命士兵把守,且無非是走走過場擺個樣子,這一帶的治安依然非常好。
不過京郊就是京郊,既然要表現天子威嚴,自然不可能只在碼頭留那麼幾個小兵震懾,到了夜裡,城防的守備軍會擴大巡夜範圍,每隔一個時辰會來運河碼頭查看。
尤其是新年,碼頭上的士兵自然比以往增加一倍,巡夜的守備軍也會被羽林軍取代,所以,無論是官還是民,此時都會覺得異常安全,只要瞌睡一上來,便紛紛回到船艙睡覺,便是碼頭上的士兵,也各自尋了避風的位置去打盹。
蕭逸先前到達碼頭時天剛黑,碼頭上人來人往,他的外袍丟在了密道里,身上只穿一件普通白色內袍,雖氣度不凡,卻並不招搖,且他刻意收斂鋒芒,所以絲毫未引起碼頭上士兵們的注意。但此時子時已過,人們早已進入夢鄉,便是碼頭上竄出來一條流浪狗都會顯得特別突兀,更何況突然燈光大作熱鬧非凡,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藉着碼頭上亮起的燈籠火把,蕭逸突然發現運河上不知何時駛來了幾艘大船,船身皆用黑色幕布遮蓋着,看不出來歷,也沒有標識性的東西。
這一發現令他又驚又喜,喜的是若他所料不錯,狐狸的尾巴終於露出來了,要不了多久,他便能見到秋兒了。驚的是怎麼會如此招搖?倭人擄走秋兒,難道不該悄無聲息嗎?爲何搞出如此大的仗勢?難不成他估算錯誤,中了對手的聲東擊西之計?
心頭雖有疑惑,蕭逸面色卻絲毫看不出端倪,他的視線緊緊盯着人來人往的碼頭。碼頭上的舢板已經搭起來,像是來了個大型商隊,擡着許多大箱子,一看便是要往這幾艘大船上裝運。
這情形,倒是有幾分像是鏢局正在押鏢裝貨。
京城大戶外出或者運送什麼貴重物品,往往會請鏢局押送。但又怕惹人注意,多有夜間裝運的事情發生,但,用這麼多大船,且將船身用黑布遮蓋住,平白增添出神秘氣氛卻又搞出這麼大的動靜,這樣背道而馳互相矛盾的做法卻屬罕見。
掃視一圈,蕭逸的目光突然鎖定在商隊最前面的一個紫衣男子身上。男子正半側身子背對着蕭逸,看不清楚模樣,但看背影,蕭逸卻覺得此人有幾分熟悉。
那男子正與碼頭上盤查的幾名士兵交談,看起來談得不怎麼順利,那幾名士兵不知是半夜被人吵醒心頭惱怒還是其他原因,伸手就要去推搡男子。男子倒是不慌不忙,格開士兵的同時,動作陰柔地遞過去一塊牌子。牌子太小,看不真切,卻被火把照得熠熠生輝。
那幾名士兵原本還滿臉不耐,看過牌子後竟點頭哈腰滿臉賠笑地給男子讓開了路。路一讓開,商隊再不做一步停留,便在紫衣男子的指揮下迅速將所擡的大箱子一隻只搬上大船。
一艘如此規模的大船,便是這些箱子裡的東西再沉,至少也能裝載上百隻這樣的箱子。然而,這些大船和商隊卻十分奇特,由碼頭舢板只能上到一艘大船上,那些擡夫將箱子擡上正中間的一隻大船後便自動分成三組,一組直接走進船艙,另外兩組卻左右分成兩隊,竟是從這艘大船的甲板上直接跨上了左右相鄰的另外兩艘大船。之後,擡夫們再分成兩隊,一隊將箱子擡進船艙,另一隊繼續由甲板跨過大船走上其他的大船。這般一隊隊走下去,那隻看得見頭看不到尾的隊伍,竟悄無聲息地淹沒在了衆大船之上。
如此複雜的擡法和格局,只要有一名擡夫走錯方向或者步調不對,便會和身後緊隨而來的擡夫們發生碰撞,奇特的是,數量如此龐大的擡夫,竟像是螞蟻搬家一般,訓練有素井井有條,沒有一個人出現失誤。
蕭逸目力極佳,在擡夫們第一次分開時,他已經注意到這些大船艘艘首尾相接,皆用舢板連成一條線,箱子也都是有規律地分別搬往每一艘大船。
這就好比擡夫和箱子在碼頭上就已經被編好了號,每個人每隻箱子都只需對號入座便可。
如此龐大而細緻的運作,需要精確的計算和估計,倘若只是普通的貨物,至於如此講究嗎?可若不是普通貨物,又會是什麼?
大半夜地裝貨,雖選擇了最不易被人發現的時刻,卻弄得聲勢浩大,燈火通明。可見,這批貨物多麼急於運出去?如此着急,不像是商家水運,倒像是調兵遣將。很顯然,一旦貨物裝運完畢,船家便會立刻起錨出發。運河所在地勢特殊,羣山環抱,每天早晨都會有濃厚的大霧,以這般裝運貨物的速度,便是有上萬只箱子,最多兩個時辰,怎麼也裝完了。那會子寅時才過,便是運河上沒有大霧,也是黑漆漆的一片。
這麼多艘船,夜黑風高地出發,一旦出現變故,便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倒是何人會冒此風險連夜航行?
當年蕭逸開通運河,取的乃是京城一帶的天時地利與人和,天時當然是指枯水期,天氣不冷不熱,乃是開山鑿河的最佳時機。
人和,在當時的朝堂之上幾乎沒有,大多數朝臣都站在蕭逸的反對面。可蕭逸要的人和並非紙上談兵的官老爺,他需要藉助的是百姓的力量。所謂聚沙成塔積少成多,老百姓最是清楚運河修建成功後所帶來的便利,幹起體力活,便是十個官老爺也抵不過一個老百姓。更何況那時候的靜安王朝匪患連年,只要朝廷的餉銀按時下發,蕭逸就會購置大批的救濟糧發放給流民,而那些流民便理所應當地成爲了最好的廉價勞動力。
唯獨地利這方面,當初讓蕭逸絞盡腦汁煞費苦心。
京城所在既是靜安王朝的龍脈,自然是個被羣山環繞高山林立之地。誰都知道水往低處流的道理,哪裡會有人能想出辦法讓低處的水流到高山上來的道理?所以,即便蕭逸佔盡了天時與人和,這背道而馳的地利也成爲衆人看笑話的最大籌碼。所有人都以爲,蕭逸必輸無疑,當年那個年少輕狂的蕭逸,乃是靜安王朝最大的笑話。
偏偏蕭逸不是個普通人,稱他爲奇才堪堪顯得勉強,他實在是個怪才、異才,便是逆天而行,他也能在天上鑿出一條水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