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

張無忌在狹窄的孔道中又爬行數丈,眼前越來越亮,再爬一陣,突然間陽光耀眼。他閉着眼定一定神,再睜開眼來,面前竟是個花團錦簇的翠谷,紅花綠樹,交相掩映。他大聲歡呼,從山洞裡爬了出來。山洞離地竟然不過丈許,輕輕一躍,便已着地,腳下踏着的是柔軟細草,鼻中聞到的是清幽花香,鳴禽間關,鮮果懸枝,哪想得到在這黑黝黝的洞穴之後,竟會有這樣一個洞天福地?這時他已顧不到傷處疼痛,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直奔了兩裡有餘,才遇一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但見翠谷四周高山環繞,似乎亙古以來從未有人跡到過。四面雪峰插雲,險峻陡峭,決計無法攀援出入。張無忌滿心喜歡,見草地上有七八頭野山羊低頭吃草,見了他也不驚避,樹上十餘隻猴兒跳躍相嬉,看來虎豹之類猛獸身子苯重,不能逾險峰而至。他心道:“老天爺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這等仙境,給我作葬身之地。”

緩步回到入口處,只聽得朱長齡在洞穴彼端大呼:“小,你出來,在這洞裡不怕悶死嗎?”張無忌大聲笑道:“這裡好玩得緊呢。”在矮樹上摘了幾枚不知名的果子,拿在手裡,已聞到一陣甜香,咬了一口,更是鮮美絕倫,桃子無此爽脆,蘋果無此香甜,而梨子則遜其三分滑膩。他把一枚果子擲進洞中去,叫道:“接住,好吃的來了!”

果子穿過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幾下,已砸得稀爛。朱長齡連皮帶核的咀嚼,越吃越是飢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給我幾個。”張無忌叫道:“你這人良心這麼壞,餓死也是應該的。要吃果子,自己來罷。”朱長齡道:“我身子太大,穿不過山洞。”張無忌笑道:“你把身子切成兩半,不就能過來了麼?”朱長齡料想自己陰謀敗露,張無忌定要使自己慢慢餓死,以報此仇,胸口傷處又痛得厲害,破口大罵:“賊小鬼,這洞裡就有果子,難道能給你吃一輩子麼?我在外邊餓死,你不過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餓死。”張無忌不去理他,吃了七八枚果子,也就飽了。過了半天,突然一縷濃煙從洞口噴了進來。張無忌一怔之下,隨即省悟,原來朱長齡在洞外點燃松枝,想以濃煙薰自己出去,卻哪知這洞內別有天地,便是焚燒千擔萬擔的鬆柴,也是無濟於事。他想想好笑,假意大聲咳嗽。朱長齡叫道:“小兄弟,快出來,我發誓決不害你就是。”張無忌大叫一聲:“啊——”假裝暈去,自行走開。

他向西去了二里多,只見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衝擊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陽光照射下猶如一條大玉龍,極是壯麗。瀑布瀉在一座清澈碧綠的深潭之中,潭水卻也不見滿,當是另有泄水的去路。觀賞了半晌,一低頭,見手足上染滿了青苔污泥,另有無數給荊棘硬草割破的血痕,於是走近潭邊,除下鞋襪,伸足到潭水中去洗滌。

洗了一會,忽然潑喇一聲,潭中跳起一尾大白魚,足有一尺多長,張無忌忙伸手去抓,雖然碰到了魚身,卻一滑滑脫了。他俯身潭邊,凝神瞧去,只見碧綠的水中十餘條大白魚來回遊動。那捕魚的本事,他在冰火島上自小就學會了的,於是折了二條堅硬的樹枝,一端拗尖,在潭邊靜靜等候,待得又有一尾大白魚游上水面,使勁疾刺下去,正中魚身。他歡呼大叫,以尖枝割開魚肚,洗去了魚腸,再找些枯枝,從身邊取出火刀、火石、火絨生了個火,將魚烤了起來。不久脂香四溢,眼見已熟,入口滑嫩鮮美,似乎生平從未吃過這般美味。片刻之間,將一條大魚吃得乾乾淨淨。次日午間,又去捉一尾大白魚烤食。心想:“一時既不得便死,倒須留下火種,否則火絨用完了倒有點兒麻煩。”於是圍了個灰堆,將半燃的柴草藏在其中,以防熄滅。冰火島上一切用具全須自制,這般在野地裡獨自過活的日子,在他毫不希奇,當下便捏士爲盆,鋪草作牀。

忙到傍晚,想起朱長齡餓得慘了,於是摘了一大把鮮果,隔洞擲了過去。他生怕朱長齡倘若吃了魚肉,力氣大增,竟能衝過洞來,那可糟了,是以烤魚卻不給他吃。第四日上,他正在砌一座土竈,忽聽得幾下猴子的吱吱慘叫聲,甚是緊迫。他循聲奔去,見山壁下一頭小猴摔在地上,後腳給一塊石頭壓住了,動彈不得,想是從陡峭的山壁上失足掉了下來。他過去捧開石塊,將猴兒拉起,但那猴兒右腿已然摔斷,痛得吱吱直叫。

張無忌折了兩根技條作爲夾板,替猴兒續上腿骨,找些草藥,嚼爛了給它敷在傷處。雖然幽谷之中難覓合用的藥草,所敷的不具靈效,但憑着他的接骨手段,料得斷骨終能續上。那猴兒居然也知感恩圖報,第二日便摘了許多鮮果送給他,十多天後,斷腿果然好了。谷中日長無事,他便常與那猴兒玩耍,若不是身上寒毒時時發作,谷中日月倒也逍遙快活。有時他見野山羊走過,動念想打來烤食,但見山羊柔順可愛,終究下不了手,好在野果潭魚甚多,食物無缺。過得幾天,在山溝裡捉到幾隻雪雞,更是大快朵頤。如此過了一月有餘。一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忽覺有隻毛茸茸的大手在臉上輕輕撫摸。他大吃一驚,急忙跳起,只見一隻白色大猿猴蹲在身旁,手裡抱着那隻天天跟他玩耍的小猴。那小猴吱吱喳喳,叫個不停,指着大白猿的肚腹。張無忌聞到一陣腐臭之氣,見白猴肚上膿血模糊,生着一個大瘡,便笑道:“好,好!原來你帶病人瞧大夫來着!”大白猿伸出左手,掌中託着一枚拳頭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的呈上。張無忌見這蟠桃鮮紅肥大,心想:“媽媽曾講故事說,崑崙山有位女仙王母,每逢生日便設蟠桃之宴,宴請羣仙。西王母未必真有,但崑崙山出產大蟠桃想是不假。”笑着接了,說道:“我不收醫金,便無仙桃,也跟你治瘡。”伸手到白猿肚上輕輕一撳,不禁一驚。

原來那白猿腹上的惡瘡不過寸許圓徑,可是觸手堅硬之處,卻大了十倍尚且不止。他在醫書上從未見載得有如此險惡的疔瘡,倘若這堅硬處盡數化膿腐爛,只怕是不治之症了。他按了按白猿的脈搏,卻無險象,當下撥開猿腹上的長毛,再看那疔瘡時,更是一驚,只見肚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塊凸起,四邊用針線縫上,顯是出於人手,猿猴雖然聰明,決不可能會用針線。再細察疔瘡,知是那凸起之物作祟,壓住血脈運行,以致腹肌腐爛,長久不愈,欲治此瘡,非取出縫在肚中之物不可。說到開刀治傷,他跟胡青牛學得一手好本事,原是輕而易舉,只是手邊既無刀剪,又無藥物,那可就爲難了,略一沉思,舉起一塊岩石,奮力擲在另一塊岩石之上,從碎石中揀了一片有鋒銳棱角的,慢慢割開白猿肚腹上縫補過之處。那白猿年紀已是極老,頗具靈性,知道張無忌給它治病,雖然腹上劇痛,竟強行忍住,一動也不動。張無忌割開右邊及上端的縫線,再斜角切開早已連結的腹皮,只見它肚子裡藏着一個油布包裹。這一來更覺奇怪,這時不及拆視包裹,將油布包放在一邊,忙又將白猿的腹肌縫好。手邊沒有針線,只得以魚骨作針,在腹皮上刺下一個個小孔,再將樹皮撕成細絲,穿過小孔打結,勉強補好,在創口敷上草藥。忙了半天,方始就緒。白猿雖然強壯,卻也是躺在地下動彈不得了。張無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的血跡,打開包來看時,裡面原來是四本薄薄的經書,只因油布包得緊密,雖長期藏在猿腹之中,書頁仍然完好無損。書面上寫着幾個彎彎曲曲的文字,他一個也不識得,翻開來一看,四本書中盡是這些怪文,但每一行之間,卻以蠅頭小楷寫滿了文字。他定一定神,從頭細看,文中所記似是練氣運功的訣竅,慢慢誦讀下去,突然心頭一震,見到三行背熟了的經文,正是太師父和俞二伯所授的“武當九陽功”,但下面的文字卻又不同。他隨手翻閱,過得幾頁,便見到“武當九陽功”的文句,但有時與太師父與俞二伯所傳卻又大有歧異。他心中突突亂跳,掩卷靜思:“這到底是甚麼經書?爲甚麼有武當九陽功的文句?可是又與武當本門所傳的不盡相同?而且經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

想到此處,登時記起了太師父帶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時所說的故事:太師父的師父覺遠大師學得《九陽真經》,圓寂之前背誦經文,太師父、郭襄女俠、少林派無色大師三人各自記得一部分,因而武當、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進,數十年來分庭抗禮,名震武林。“難道這便是那部給人偷去了的九陽真經?不錯,太師父說,那九陽真經是寫在楞伽經的夾縫之中,這些彎彎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楞伽經了。可是爲甚麼在猿腹之中呢?”這部經書,確然便是九陽真經,至於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時世間已無一人知曉。原來九十餘年之前,瀟湘子和尹克西從少林寺藏經閣中盜得這部經書,被覺遠大師直追到華山之巔,眼看無法脫身,剛好身邊有隻蒼猿,兩人心生一計,便割開蒼猿肚腹,將經書藏在其中。後來覺遠、張三丰、楊過等搜索瀟湘子、尹克西二人身畔,不見經書,便放他們帶同蒼猿下山(請參閱《神鵰俠侶》)。九陽真經的下落,成爲武林中近百年來的大疑案。後來瀟湘子和尹克西帶同蒼猿,遠赴西域,兩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對方先習成經中武功,害死自己,互相牽制,遲遲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經書,最後來到崑崙山的驚神峰上,尹瀟二人互施暗算,鬥了個兩敗俱傷。這部修習內功的無上心法,從此留在蒼猿腹中。瀟湘子的武功本比尹克西稍勝一籌,但因他在華山絕頂打了覺遠大師一拳,由於反震之力,身受重傷,因之後來與尹克西相鬥時反而先行斃命。尹克西臨死時遇見“崑崙三聖”何足道,良心不安,請他赴少林寺告知覺遠大師,那部經書是在這頭猿猴的腹中。但他說話之時神智迷糊,口齒不清,他說“經在猴中”,何足道卻聽作甚麼“經在油中”。何足道信守然諾,果然遠赴中原,將這句“經在油中”的話跟覺遠大師說了。覺遠無法領會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起一場絕大的風波,武林中從此多了武當、峨嵋兩派。至於那頭蒼猿卻甚是幸運,在崑崙山中取仙桃爲食,得天地之靈氣,過了九十餘年,仍是縱跳如飛,全身黑黝黝的長毛也盡轉皓白,變成了一頭白猿。只是那部經書藏在腹中,逼住腸胃,不免時時肚痛,肚上的疔瘡也時好時發,直至此日,方得張無忌給它取出,就這白猿而言,實是去了一個心腹大患。這一切曲折原委,世上便有比張無忌聰明百倍之人,當然也是猜想不出。張無忌呆了半晌,自知難以索解,也就不去費心多想了,取過白猿所贈那枚大蟠桃來咬了一口,但覺一股鮮甜的汁水緩緩流入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鮮果,可說各擅勝場。張無忌吃完蟠桃,心想:“太師父當年曾說,若我習得少林、武當、峨嵋三派的九陽神功,或能驅去體內的陰毒。這三派九陽功都脫胎於九陽真經,倘若這部經文當真便是九陽真經,那麼照書修習,又遠勝於分學三派的神功了。在這谷中左右也無別事,我照書修習便是。便算我猜錯了,這部經書其實毫無用處,甚而習之有害,最多也不過一死而已。”他心無掛礙,便將三卷經書放在一處乾燥的所在,上面鋪以乾草,再壓上三塊大石,生怕猿猴頑皮,玩耍起來你搶我奪,說不定便將經書撕得稀爛。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經書,先行誦讀幾遍,背得熟了,然後參究體會,自第一句習起。他心想,我便算真從經中習得神功,驅去陰毒,但既被囚禁在這四周陡峰環繞的山谷之中,總是不能出去。幽谷中歲月正長,今日練成也好,明日練成也好,都無分別,就算練不成,總也是打發了無聊的日子。他存了這個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的念頭,居然進展奇速,只短短四個月時光,便已將第一卷經書上所載的功夫盡數參詳領悟,依法練成。練完第一卷經書後,屈指算來,胡青牛預計他毒發畢命之期早已過去,可是他身輕體健,但覺全身真氣流動,全無病象,連以前時時發作的寒毒侵襲,也要時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而發作時也極輕微。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經文中讀到一句:“呼翕九陽,抱一含元,此書可名九陽真經。”才知這果然便是太師父所念念不忘的真經寶典,欣喜之餘,參習更勤。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常採了大蟠桃相贈,那也是健體補元之物。待得練到第二卷經書的一小半,體內陰毒已被驅得無影無蹤了。他每日除了練功,便是與猿猴爲戲,採摘到的果實,總是分一半給朱長齡,倒也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可是朱長齡局處於小小的一塊平臺之上,當真是度日如年,一到冬季,遍山冰雪,寒風透骨,這份苦處更是難以形容。

張無忌練完第二卷經書,便已不畏寒暑。只是越練到後來,越是艱深奧妙,進展也就越慢,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時光,最後一卷更練了三年多,方始功行圓滿。他在這雪谷幽居,至此時已五年有餘,從一個孩子長成爲身材高大的青年。最後一兩年中,他有時興之所至,也偶然與衆猿猴攀援山壁,登高遙望,以他那時功力,若要逾峰出谷,已非難事,但他想到世上人心的陰險狠詐,不由得不寒而慄,心想何必到外面去自尋煩惱、自投羅網?在這美麗的山谷中直至老死,豈不甚好?

這日午後,將四卷經書從頭至尾翻閱一遍,揭過最後一頁之後,心中又是歡喜,又微微感到悵惘。在山洞左壁挖了個三尺來深的洞孔,將四卷九陽真經、以及胡青牛的醫經、王難姑的毒經,一起包在從白猿腹中取出來的油布之中,埋在洞內,填上了泥土,心想:“我從白猿腹中取得經書,那是極大的機緣,不知千百年後,是否又有人湊巧來到此處,得到這三部經書?”拾起一塊尖石,在山壁上劃下六個大字:“張無忌埋經處”。他在練功之時,每日裡心有專注,絲毫不覺寂寞,這一日大功告成,心頭登時反覺空虛,兼之神功既成,膽氣登壯,暗想:“此時朱伯伯便要再來害我,我也已無懼於他,不妨去跟他說說話。”於是彎腰向洞裡鑽去。他進來時十五歲,身子尚小,出去已是二十歲,長大成人,卻鑽不過那狹窄的洞穴了。他吸一口氣,運起了縮骨功,全身骨骼擠攏,骨頭和骨頭之間的空隙縮小,輕輕易易的便鑽了過去。朱長齡倚在石壁上睡得正酣,夢見自己在家中大開筵席,廝役奔走,親朋趨奉,好不威風快活,突然肩頭有人拍了幾下,一驚而醒,睜開眼來,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朱長齡躍起身來,神智未曾十分清醒,叫道:“你……你……”張無忌微笑道:“朱伯伯,是我,張無忌。”朱長齡又驚又喜,又惱又恨,向他瞧了良久,才道:“你長得這般高了。哼,怎地一直不出來跟我說話?不論我如何求你,你總是不理?”張無忌微笑道:“我怕你給我苦頭吃。”

朱長齡右手倏出,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他肩頭,厲聲喝道:“怎麼今天卻不怕了?”突然間掌心炙熱,不由自主的手臂一震,便鬆手放開,自己胸口兀自隱隱生疼,嚇得退開三步,呆呆的瞪着他,問道:“你……你……這是甚麼功夫?”張無忌練成了九陽神功之後,首次試用,竟有如此威力。朱長齡是一流高手,但被他神功一震之下,卻不得不撤掌鬆指。他眼見朱長齡如此狼狽驚詫,心中自是得意,笑道:“這功夫還使得麼?”朱長齡心神未定,又問:“那……那是甚麼功夫?”張無忌道:“是九陽神功罷。”朱長齡吃了一驚,問道:“你怎樣練成的?”張無忌也不隱瞞,便將如何替白猿治病、如何從它腹中取得經書、如何依法參習等情一一說了。這一番話只把朱長齡聽得又妒忌,又是惱怒,心想:“我在這絕峰之上吃了五年多難以形容的苦頭,你這小子卻練成了奧妙無比的神功。”他也不想只因自己處心積慮的害人,才落得如此,又全不感激對方給他採摘了五年多果子,每日不斷,才養活他直至今日,但覺這小子過於幸運,自己卻太過倒黴,實在不公道之至,當下強忍怒氣,笑吟吟的道:“那部九陽真經呢?給我見識一下成不成?”

張無忌心想:“給你瞧一瞧那也無妨,難道你一時三刻便記得了?”便道:“我已埋在洞內,明天拿來給你看罷。”朱長齡道:“你已長得這般高大,怎能過那洞穴?”張無忌道:“那洞穴也不太窄,縮着身子用力一擠,便這麼過來了。”朱長齡道:“你說我能擠過去麼?”張無忌點頭道:“明兒咱們一起試試,洞裡地方很大,老是呆在這個小小的平臺上,確實不好受。”他想自己運功捏他肩膀、胸部、臀部各處骨骼,當可助他通過洞穴。朱長齡笑道:“小兄弟,你真好,君子不念舊惡,從前我頗有對不起你之處,萬望你多多原諒。”說着深深一揖。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朱伯伯不必多禮,咱們明兒一塊想法兒離開此處。”朱長齡大喜,問道:“你說能離開這兒麼?”張無忌道:“猿猴既能進出,咱們也便能夠。”朱長齡道:“那你爲甚麼不早出來?”張無忌微微一笑,說道:“從前我不想到外面去,只怕給人欺侮,現下似乎不怕了,又想去瞧瞧我的太師父、師伯師叔他們。”朱長齡哈哈大笑,拍手道:“很好,很好!”退後了兩步,突然間身形一晃,“啊喲”一聲,踏了個空,從懸崖旁摔了下去。他這一下樂極生悲,竟然有此變故,張無忌大吃一驚,俯身到懸崖之外,叫道:“朱伯伯,你好嗎?”只聽下面傳來兩下低微的呻吟。張無忌大喜,心想:“幸好沒直摔下去,但怕已受了傷。”聽呻吟之聲相距不過數丈,凝神看時,原來懸崖之下剛巧生着一株松樹,朱長齡的身子橫在樹幹之上,一動不動。張無忌瞧那形勢,躍下去將他抱上懸崖,憑着此時功力,當不爲難,於是吸一口氣,看準了那根如手臂般伸出的枝幹,輕輕躍下。他足尖離那枝幹尚有半尺,突然之間,那枝幹竟倏地墮下,這一來空中絕無半點借力之處,饒是他練成了絕頂神功,但究竟人非飛鳥,如何能再回上崖來?心念如電光般一閃,立時省悟:“原來朱長齡又使奸計害我,他扳斷了樹枝,拿在手裡,等我快要着足之時,便鬆手拋下樹技。”但這時明白已然遲了,身子筆直的墮了下去。

朱長齡在這方圓不過十數丈的小小平臺住了五年多,平臺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無不爛熟於胸,他在黑暗中假裝摔跌受傷,料定張無忌定要躍下相救,果然奸計得逞,將他騙得墮下萬丈深谷。朱長齡哈哈大笑,心道:“今日將這小子摔成一團肉泥,終於出了我心頭這五年多來的惡氣!”拉着松樹旁的長藤,躍回懸崖,心想:“我上次沒能擠過那個洞穴,定是心急之下用力太蠻,以致擠斷了肋骨。這小子身材比我高大得多,他既能過來,我自然也能過去。我取得九陽真經之後,從那邊覓路回家,日後練成神功,無敵於天下,豈不妙哉?哈哈,哈哈!”他越想越得意,當即從洞穴中鑽了進去,沒爬得多遠,便到了五年前折骨之處。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小子比我高大,他能鑽過,我當然更能鑽過。”想法原本不錯,只是有一點卻沒料到:“張無忌已練成了九陽神功中的縮骨之法。”他平心靜氣,在那狹窄的洞穴之中,一寸一寸的向前挨去,果然比五年前又多捱了丈許,可是到得後來,不論他如何出力,要再向前半寸,也已絕不可能。

他知若使蠻勁,又要重蹈五年前的覆轍,勢必再擠斷幾根肋骨,於是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氣,果然身子又縮小了兩寸,再向前捱了三尺。可是肺中無氣,越來越是窒悶,只覺一顆心跳如同得打鼓一般,幾欲暈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來再說。哪知進去時兩足撐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進,出來時卻已無可借力。他進去時雙手過頂,以便縮小肩頭的尺寸,這時雙手被四周岩石束在頭頂,伸展不開,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心中卻兀自在想:“這小子比我高大,他既能過去,我也必能夠過去。爲甚麼我竟會擠在這裡?當真豈有此理!”可是世上確有不少豈有此理之事,這個文才武功俱臻上乘、聰明機智算得是第一流人物的高手,從此便嵌在這窄窄的山洞之中,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出。

張無忌又中朱長齡的奸計,從懸崖上直墮下去,霎時間自恨不已:“張無忌啊張無忌,你這小子忒煞無用。明知朱長齡奸詐無比,卻一見面便又上了他的惡當,該死,該死!”他自罵該死,其實卻在奮力求生,體內真氣流動,運勁向上縱躍,想要將下墮之勢稍爲減緩,着地時便不致跌得粉身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虛虛晃晃,實是身不由己,全無半分着力處,但覺耳旁風聲不絕,頃刻之間,雙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進了目中。

他知道生死之別,便繫於這一刻關頭,但見丈許之外有個大雪堆,這時自也無暇分辨到底是否雪地,還是一塊白色岩石,當即在空中連翻三個筋斗,向那雪堆撲去,身形斜斜劃了道弧線,左足已點上雪堆,波的一聲,身子已陷入雪堆之中。他苦練了五年有餘的九陽神功便於此時發生威力,藉着雪堆中所生的反彈之力,向上急縱,但從那萬尋懸崖上摔下來的這股力道何等凌厲,只覺腿上一陣劇痛,雙腿腿骨一齊折斷。他受傷雖重,神智卻仍清醒,但見柴草紛飛,原來這大雪堆是農家積柴的草堆,不禁暗叫:“好險,好險!倘若雪堆下不是柴草,卻是塊大石頭,我張無忌便一命嗚呼了。”他雙手使力,慢慢爬出柴堆,滾向雪地,再檢視自己腿傷,吸一口氣,伸手接好了折斷的腿骨,心想:“我躺着一動也不動,至少也得一個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沒甚麼,至不濟是以手代足,總不會在這裡活生生的餓死。”又想:“這柴草堆明明是農家所積,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縱聲呼叫求援,但轉念一想:“世上惡人太多,我獨個兒躺在雪地中療傷,那也罷了,若是叫得一個惡人來,反而糟糕。”於是安安靜靜的躺在雪地,靜待腿骨折斷處慢慢癒合。如此躺了三天,腹中餓得咕嚕咕嚕直響。但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動彈不得,倘若斷骨處稍有歪斜,一生便成跛子,因此始終硬撐,半分也不移動,當真餓得耐不住了,便抓幾把雪塊充飢。這三天中心裡只想:“從今以後,我在世上務必步步小心,決不可再上惡人的當。日後豈能再如此幸運,終能大難不死。”到得第四天晚間,他靜靜躺着用功,只覺心地空明,周身舒泰,腿傷雖重,所練的神功卻似又有進展。萬籟皆寂之中,猛聽得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之聲,跟着犬吠聲越來越近,顯是有幾頭猛犬在追逐甚麼野獸。張無忌吃了一驚:“難道是朱九真姊姊所養的惡犬麼!嗯!她那些猛犬都已給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會養起來啊。”凝目向雪地裡望去,只見有一人如飛奔來,身後三條大犬狂吠追趕。那人顯已筋疲力盡,跌跌撞撞,奔幾步,便摔一跤,但害怕惡犬的利齒銳爪,還是拚命奔跑。張無忌想起數年前自己身被羣犬圍攻之苦,不禁胸口熱血上涌。他有心出手相救,苦於雙腿斷折,行走不得。驀地裡聽得那人長聲慘呼,摔倒在地,兩頭惡犬爬到他身上狠咬。張無忌怒叫:“惡狗,到這兒來!”那三條大犬聽得人聲,如飛撲至,嗅到張無忌並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幾聲,撲上來便咬。張無忌伸出手指,在每頭猛犬的鼻子上一彈,三頭惡犬登時滾倒,立即斃命。他沒想到一彈指間便輕輕易易的殺斃三犬,對這九陽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驚。但聽那人呻吟之聲極是微弱,便問:“這位大哥,你給惡犬咬得很厲害麼?”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我……”張無忌道:“我雙腿斷了,沒法行走。請你勉力爬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口。”那人道:“是……是……”氣喘吁吁的掙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會兒,爬到離張無忌丈許處,“啊”的一聲,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動了。

兩人便是隔着這麼遠,一個不能過去,另一個不能過來。張無忌道:“大哥,你傷在何處?”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給惡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腸子。”張無忌大吃一驚,知道肚破腸出,再也不能活命,問道:“那些惡狗爲甚麼追你?”那人道:“我……夜裡出來趕野豬,別……別讓踩壞了莊稼,見到朱家大和……和一位公子爺在樹下說話,我不合走近去瞧瞧……我……啊喲!”大叫一聲,再也沒聲息了。他這番話雖沒說完,但張無忌也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多半是朱九真和衛璧半夜出來私會,卻讓這鄉農撞見了,朱九真便放惡犬咬死了他。正自氣惱,只聽得馬蹄聲響,有人連聲唿哨,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羣犬。

蹄聲漸近,兩騎馬馳了過來,馬上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將軍他們都死了了?”說話的正是朱九真。她所養的惡犬仍是各擁將軍封號,與以前無異。和她並騎而來的正是衛璧。他縱身下馬,奇道:“有兩個人死在這裡!”張無忌暗暗打定了主意:“他們若想過來害我,說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朱九真見那鄉農肚破腸流,死狀可怖,張無忌則衣服破爛已達極點,蓬頭散發,滿臉鬍子,躺在地下全不動彈,想來也早給狗子咬死了。她急欲與衛璧談情說愛,不願在這裡多所逗留,說道:“表哥,走罷!這兩個泥腿子臨死拚命,倒傷了我三名將軍。”拉轉馬頭,便向西馳去。衛璧見三犬齊死,心中微覺古怪,但見朱九真馳馬走遠,不及細看,當即躍上馬背,跟了下去。張無忌聽得朱九真的嬌笑之聲遠遠傳來,心下只感惱怒,五年多前對她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頭兒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鍋,也是毫無猶豫,但今晚重見,不知如何,她對自己的魅力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張無忌只道是修習九陽真經之功,又或因發覺了她對自己的奸惡之故,他可不知世間少年男子,大都有過如此胡里胡塗的一段,當時爲了一個廢寢忘食,生死以之,可是這段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日後頭腦清醒,對自己舊日的沉迷,往往不禁爲之啞然失笑。其時他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只是想撕下一條狗腿來吃了,但惟恐朱九真與衛璧轉眼重回,發覺他未死,又吃了他的大將軍,當然又要行兇,自己斷了雙腿,未必抵擋得了。第二天早晨,一頭兀鷹見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盤旋了幾個圈子,便飛下來啄食。這鷹也是命中該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張無忌臉上撲將下來。張無忌一伸手扭住兀鷹的頭頸,微一使勁便即捏死,喜道:“這當真是天上飛下來的早飯。”拔去鷹毛,撕下鷹腿便大嚼起來,雖是生肉,餓了三日,卻也吃得津津有味。

一頭兀鷹沒吃完,第二頭又撲了下來。張無忌便以鷹肉充飢,躺在雪地之中養傷,靜待腿骨癒合。接連數日,曠野中竟一個人出沒經過。他身畔是三隻死狗,一個死人,好在隆冬嚴寒,屍體不會腐臭,他又過慣了寂寞獨居的日子,也不以爲苦。這日下午,他運了一遍內功,眼見天上兩頭兀鷹飛來飛去的盤旋,良久良久,終是不敢下來。只見一頭兀鷹向下俯衝,離他身子約莫三尺,便即轉而上翔,身法轉折之間極是美妙。他忽然心想:“這一下轉折,如能用在武功之中,襲擊敵人時對方固是不易防備,即使一擊不中,飄然遠*有的。因此當年覺遠大師雖然練就一身神功,受到瀟湘子和何足道攻擊時卻毛手毛腳,絲毫不會抵禦;張三丰也要楊過當面傳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對。張無忌從小便學過功夫,根底遠勝於覺遠及張三丰幼時,但謝遜所傳授他的,卻盡是拳術的訣竅,並非一招一式的實用法門。張無忌此時自己明白了義父的苦心,義父一身武功博大精深,倘若循序漸進的傳授拆解,便教上二十年也未必教得完,眼見相聚時日無多,只有教他牢牢記住一切上乘武術的要訣,日後自行體會領悟。張無忌真正學過的拳術,只有父親在木筏上所教而拆解過的三十二勢“武當長拳”。他知此後除了繼續參習九陽神功、更求精進之外,便是設法將已練成的上乘內功融入謝遜所授的武術之中,因之每見飛花落地,怪樹撐天,以及鳥獸之動,風雲之變,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數上去。這時只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復,多現幾種姿態,正看得出神,忽聽得遠處有人在雪地中走來,腳步細碎,似是個女子。張無忌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女子手提竹籃,快步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屍犬屍,“咦”的一聲,愕然停步。張無忌凝目看時,見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荊釵布裙,是個鄉村貧女,面容黝黑,臉上肌膚浮腫,凹凹凸凸,生得極是醜陋,只是一對眸子頗有神采,身材也是苗條纖秀。

她走近一步,見張無忌睜眼瞧着她,微微吃了一驚。道:“你……你沒死麼?”張無忌道:“好像沒死。”一個問得不通,一個答得有趣,兩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這裡一動也不動的幹甚麼?倒嚇了我一跳。”張無忌道:“我從山上摔下來,把兩條腿都跌斷了,只好在這裡躺着。”那少女問道:“這人是你同伴麼?怎麼又有三條死狗?”張無忌道:“這三隻狗惡得緊,咬死了這個大哥,可是自己也變成了死狗。”

那少女道:“你躺在這裡怎麼辦?肚子餓嗎?”張無忌道:“自然是餓的,可是我動不得,只好聽天由命了。”那少女微微一笑,從籃中取出兩個麥餅來,遞了給他。張無忌道:“多謝姑娘。”接了過來,卻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餅中有毒嗎?幹嘛不吃?”張無忌於這五年多時日之中,只偶爾和朱長齡隔着山洞對答幾句,也是絕無意味,此外從未得有機緣和人說上一言半語,這時見那少女容貌雖醜,說話卻甚風趣,心中歡喜,便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吃。”這句話已有幾分調笑的意思,他向來誠厚,說話從來不油腔滑調,但在這少女面前,心中輕鬆自在,這句話不知不覺的便衝口而出。那少女聽了,臉上忽現怒色,哼了一聲。張無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餅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張,竟哽在喉頭,咳嗽起來。那少女轉怒爲喜,說道:“謝天謝地,嗆死了你!你這個醜八怪不是好人,難怪老天爺要罰你啊。怎麼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張無忌心想:“我這五年多不修發剃面,自是個醜八怪,可是你也不見得美到哪裡去,咱們半斤八兩,大哥別說二哥。”但這番話卻無論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經的道:“我已在這裡躺了九天,好容易見到姑娘經過,你又給我餅吃,真是多謝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問你啊,怎地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餅子搶回去。”張無忌見她這麼淺淺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極是狡譎的神色來,心中不禁一震:“她這眼光可多麼像媽。媽臨去世時欺騙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中就是這麼一副神氣。”想到這裡,忍不住熱淚盈眶,跟着眼淚便流了下來。

那少女“呸”了一聲,道:“我不搶你的餅子就是了,也用不着哭。原來是個沒用的傻瓜。”張無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餅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

那少女本已轉身,走出兩步,聽了這句話,轉過頭來,說道:“甚麼心事?你這傻頭傻腦的傢伙,也會有心事麼?”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我想起了媽媽,我去世的媽媽。”那少女噗哧一笑,道:“以前你媽媽常給你餅吃,是不是?”張無忌道:“我媽以前常給我餅吃的,不過我所以想起她,因爲你笑的時候,很像我媽。”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麼?老得像你媽了?”說着從地下拾起一根柴枝,在張無忌身上抽了兩下。張無忌要奪下她手中柴枝,自是容易,但想:“她不知我媽年輕貌美,只道是跟我一般的醜八怪,也難怪她發怒。”由得她打了兩下,說道:“我媽去世的時候,相貌是很好看的。”那少女板着臉道:“你取笑我生得醜,你不想活了。我拉你的腿!”說着彎下腰去,作勢要拉他的腿。張無忌吃了一驚,自己腿上斷骨剛開始癒合,給她一拉那便全功盡棄,忙抓了一團雪,只要那少女的雙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時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當場昏暈。幸好那少女只是嚇他一嚇,見他神色大變,說道:“瞧你嚇成這副樣子!誰叫你取笑我了?”張無忌道:“我若存心取笑姑娘,教我這雙腿好了之後,再跌斷三次,永遠好不了,終生做個跛子。”那少女嘻嘻一笑,道:“那就罷了!”在他身旁地下坐倒,說道:“你媽既是個美人,怎地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麼?”張無忌一呆,道:“我也說不上甚麼緣故,只覺得你有些像我媽。你雖沒我媽好看,可是我喜歡看你。”

那少女彎過中指,用指節輕輕在他額頭上敲了兩下,笑道:“乖兒子,那你叫我媽罷!”說了這兩句話,登時覺得不雅,按住了口轉過頭去,可是仍舊忍不住笑出聲來。張無忌瞧她這副神情,依稀記得在冰火島上之時,媽媽跟爸爸說笑,活脫也是這個模樣,霎時間只覺這醜女清雅嫵媚,風致嫣然,一點也不醜了,怔怔的望着她,不由得癡了。那少女回過頭來,見到他這副呆相,笑道:“你爲甚麼喜歡看我,且說來聽聽。”張無忌呆了半晌,搖了搖頭,道:“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瞧着你時,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會待我好,不會欺侮我、害我!”

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想錯了,我生平最喜歡害人。”突然提起手中柴枝,在他斷腿上敲了兩下,跳起身來便走。這兩下正好敲在他斷骨的傷處,張無忌出其不意,大聲呼痛:“哎喲!”只聽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過頭來扮了個鬼臉。張無忌眼望着她漸漸遠去,斷腿處疼痛難熬,心道:“原來女子都是害人精,美麗的會害人,難看的也一樣叫我吃苦。”這一晚睡夢之中,他幾次夢見那少女,又幾次夢見,又有幾次,竟分不清到底是母親還是那少女。他瞧不清夢中那臉龐是美麗還是醜陋,只是見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獪又嫵媚的望着自己。他夢到了兒時的往事,母親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絆他跌一交,等到他摔痛了哭將起來,母親又抱着他不住親吻,不住說:“乖兒子別哭,媽媽疼你!”他突然醒轉,腦海中猛地裡出現一些從來沒想到過的疑團:“媽媽爲甚麼這般喜歡讓人受苦?義父的眼睛是她打瞎的,俞三伯是傷在她手下以致殘廢的,臨安府龍門鏢局全家是她殺的。媽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望着天空中不住眨眼的星星,過了良久良久,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管她是好人壞人,她是我媽媽。”心中想着:“要是媽媽還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愛她。”他又想到了那個村女,真不明白她爲甚麼莫名其妙的來打自己斷腿,“我一點也沒得罪她,爲甚麼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興?難道她真的喜歡害人?”很想她再來,但又怕她再想甚麼法兒加害自己。摸到身邊那塊吃了一半的餅子,想起那村女說話的神情:“你媽既是個美人,怎地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麼?”忍不住自言自語:“你好看,我喜歡看你。”這般胡思亂想的躺了兩日,那村女並沒再來,張無忌心想她是永遠不會來了。哪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着竹籃,從山坡後轉了出來,笑道:“醜八怪,你還沒餓死麼?”張無忌笑道:“餓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還活着。”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斷腿上踢了一腳,問道:“這一半是死的還是活的?”張無忌大叫:“哎喲!你這人怎麼這樣沒良心?”那少女道:“甚麼沒良心?你待我有甚麼好?”張無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我沒恨你,這兩天來,我常常在想你。”

那少女臉上一紅,便要發怒,可是強行忍住了,說道:“誰要你這醜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沒好事,定是肚子裡罵我又醜又惡。”張無忌道:“你並不醜,可是爲甚麼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喜歡?”那少女格格笑道:“別人不苦,怎顯得出我心中歡喜?”她見張無忌一臉不以爲然的神色,又見他手中拿着吃剩的半塊餅子,相隔三天,居然還沒吃完,說道:“這塊餅一直留到這時候,味道不好麼?”張無忌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說這句話時,有一半意存調笑,但這時卻說得甚是誠懇。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虛,微覺害羞,道:“我帶了新鮮的餅子來啦。”說着從籃中取了許多食物出來,餅子之外,又有一隻燒雞,一條烤羊腿。張無忌大喜,這些天中淨吃生鷹肉,血淋淋的又腥又韌,這雞燒得香噴噴地,拿着還有些燙手,入口真是美味無窮。那少女見他吃得香甜,笑吟吟抱膝坐着,說道:“醜八怪,你吃得開心,我瞧着倒也好玩。我對你似乎有點兒不同,用不着害你,也能教我歡喜。”

張無忌道:“人家高興,你也高興,那纔是真高興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說在前頭,這時候我心裡高興,就不來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興了,說不定會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時候你可別怪我。”張無忌搖頭道:“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別把話說得滿了,咱們走着瞧罷。”

張無忌道:“待我腿傷好了,我便走得遠遠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麼我先斬斷了你的腿,叫你一輩子不能離開我。”張無忌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相信她說得出做得到,這兩句話絕非隨口說說而已。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嘆了口氣,忽然臉色一變,說道:“你配麼,醜八怪!你也配給我斬斷你的狗腿麼?”驀地站起身來,搶過他沒吃完的燒雞、羊腿、麪餅,遠遠擲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他臉上吐去。張無忌怔怔的瞧着她,只覺她並非發怒,也不是輕賤自己,卻是滿臉慘悽之色,顯是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他有心想勸慰幾句,一時之間卻想不出適當的言辭。

那村女見他這般神氣,突然住口,喝道:“醜八怪,你心裡在想甚麼?”張無忌道:“姑娘,你爲甚麼這般不高興?說給我聽聽,成不成?”那少女聽他如此溫柔的說話,再也無法矜持,驀地裡坐倒在他身旁,手抱着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張無忌見她肩頭起伏,纖腰如蜂,楚楚可憐,低聲道:“姑娘,是誰欺侮你了?等我腿傷好了之後,我去給你出氣。”那少女一時止不住哭,過了一會才道:“沒人欺侮我,是我生來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裡想着一個人,總是放他不下。”張無忌點點頭,道:“是個年輕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兇狠罷?”那少女道:“不錯!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驕傲得很。我要他跟着我去,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罷了,哪知還罵我,打我,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張無忌怒道:“這人如此蠻橫無理,姑娘以後再也別理他了。”那少女流淚道:“可……可是我心裡總放不下啊,他遠遠避開我,我到處找他不着。”張無忌心想:“這些男女間的情愛之事,實是勉強不得。這位姑娘容貌雖然差些,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氣有點兒古怪,那也是爲了心下傷痛、失意過甚的緣故。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是如此心狠!”柔聲道:“姑娘,你不用難過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牽掛這個沒良心的惡漢?”那少女嘆了口長氣,眼望遠處,呆呆出神。張無忌知她終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說道:“那男子不過罵你打你,可是我所遭之慘,卻又勝於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麼啦?你受了一個美麗姑娘的騙麼?”張無忌道:“本來,她也不是有意騙我,只是我自己呆頭呆腦,見她生得美麗,就呆呆的看她。其實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從來沒存甚麼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卻擺下了毒計,害得我慘不可言。”說着拉起衣袖,指着臂膀上的累累傷痕,道:“這些牙齒印,都是她所養的惡狗咬的。”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勃然大怒,說道:“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你的麼?”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這賤丫頭愛養惡犬,方圓數百里地之內,人人皆知。”張無忌點點頭,淡然道:“是朱九真姑娘。但這些傷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還活着,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但見他臉上神色平淡沖和,閒適自在,心中頗有些奇怪,問道:“你叫甚麼名字?爲甚麼到這兒來?”張無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時向我打聽義父的下落,威逼誘騙,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我吃盡了不少苦頭。從今以後,‘張無忌’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沒有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了。就算日後再遇上比朱長齡更厲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無意中害了我義父。”於是說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甚麼?”張無忌心道:“我說姓張、姓殷、姓謝都不好,‘張’和‘殷’兩個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貴姓。”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沒姓。”隔了片刻,緩緩的道:“我親生爹爹不要我,見到我就會殺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醜,你叫我醜姑娘便了。”張無忌驚道:“你……你害死你媽媽?那怎麼會?”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親生的媽媽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沒生兒養女,爹爹便娶了二孃。二孃生了我兩個哥哥,爹爹就很寵愛她。媽後來生了我,偏生又是個。二孃恃着爹爹寵愛,我媽常受她的欺壓。我兩個哥哥又厲害得很,幫着他們親孃欺侮我媽。我媽只有偷偷哭泣。你說,我怎麼辦呢?”張無忌道:“你爹爹該當秉公調處纔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護二孃,我才氣不過了,一刀殺了我那二孃。”張無忌“啊”的一聲,大是驚訝。他想武林中人鬥毆殺人,原也尋常,可是連這個村女居然也動刀子殺人,卻頗出意料之外。那少女道:“我媽見我闖下了大禍,護着我立刻逃走。但我兩個哥哥跟着追來,要捉我回去。我媽阻攔不住,爲了救我,便抹脖子自盡了。你說,我媽的性命不是我害的麼?我爸爸見到我,不是非殺我不可麼?”她說着這件事時聲調平淡,絲毫不見激動。張無忌卻聽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我雖然不幸,父母雙亡,可是我爹爹媽媽生時何等恩愛,對我多麼憐惜,比之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卻又幸運萬倍了。”想到這裡,對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聲道:“你離家很久了麼?這些時候便獨個兒在外邊?”那少女點點頭。張無忌又問:“你想到哪兒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東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沒甚麼。”

張無忌心中突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等我腿好之後,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問他到底對你怎樣。”那少女道:“倘若他又來打我咬我呢?”張無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根寒毛,我決計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對我不理不睬,話也不肯說一句呢?”張無忌啞口無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強,也不能硬要一個男子來愛他心所不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盡力而爲。”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後合,似是聽到了最可笑不過的。張無忌道:“甚麼好笑?”那少女道:“醜八怪,你是甚麼東西?人家會來聽你的話麼?再說,我到處找他,不見影蹤,也不知這會兒他是活着還是死了?你盡力而爲,你有甚麼本事?哈哈,哈哈!”張無忌一句話本已到了口邊,但給她這麼一笑,登時脹紅了臉,說不出口。那少女見他囁囁嚅嚅,便停了笑,問道:“你要說甚麼?”張無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說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過了,最多不過是再給我笑一場,還會笑死人麼?”張無忌大聲道:“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該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問你,你本來要跟我說甚麼話?”張無忌道:“你孤苦伶仃,無家可歸。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媽媽都死了,也沒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說,那個惡人若是仍然不理你,咱們不妨一塊作個伴兒,我也可陪着你說話解悶。但你既說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說了。”那少女怒道:“你當然不配!那惡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聰明一百倍。我在這兒跟你歪纏,盡說些廢話,真是倒黴。”說着將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燒雞一陣亂踢,掩面疾奔而去。受了這麼一頓好沒來由的排揎,張無忌卻不生氣,心道:“這姑娘真是可憐,她心中挺不好過,原也難怪。”忽見那少女又奔回來,惡狠狠的道:“醜八怪,你心裡一定不服氣,說我相貌這般醜陋,居然還瞧你不起,是不是?”張無忌搖頭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纔跟你一見投緣,倘若你沒變醜,仍像從前那樣……”

那少女突然驚呼:“你……你怎知我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張無忌道:“今日你的臉,比上次我見到你時又腫得厲害了些,皮色也黑了些。那不會生來便這樣的。”那少女驚道:“我……我這幾天不敢照鏡子。你說我是越來越難看了?”

張無忌柔聲道:“一個人只要心地好,相貌美醜有何干系?我媽媽跟我說,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壞,越會騙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媽媽說過甚麼話,急道:“我問你啊,你上次見我時,我還沒變得這般醜怪,是不是?”張無忌知道倘若答應了一個“是”字,她必傷心難受,只是怔怔的望着她,心中充滿了同情憐憫。

那少女見到他臉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甚麼話,掩面哭道:“醜八怪,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這一次卻不再回轉了。張無忌又躺了兩天。晚上有頭野狼邊爬邊嗅,走近身來。張無忌一拳便將狼打死了。這野狼覓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過了數日,他腿傷已癒合大半,大約再過得十來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這一去之後從此不會再來,只可惜連名字也沒問她,又想:“她臉上容色何以會越變越醜,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睡到半夜,睡夢中忽聽得遠處有幾人踏雪而來。他立時便驚醒了,當下坐起身來,向腳步聲來處望去。這晚上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見共有七人走來,當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漸漸行近,這人果然是那容貌醜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後的六人卻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張無忌微覺驚訝,心道:“難道她被爹爹和哥哥們拿住了?”他轉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後六人已然走近。張無忌一看之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原來那六人他無一不識,左邊是武青嬰、武烈、衛璧,右邊是何太沖、班淑嫺夫婦,最右邊是個中年女子,面目依稀相識,卻是峨嵋派的丁敏君。張無忌大奇:“她怎麼跟這些人都相識?難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識破了我本來面目,便引他們來拿我,逼問我義父的下落?”想到此處,心下更無懷疑,不禁氣惱之極:“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卻也來加害於我!”尋思:“眼下我雙足不能動彈,這六人沒一個是弱者,說不定這村女的武功也強。我姑且屈服敷衍,答應他們去找我義父。待得雙腿養好了傷,再跟他們一個個算帳。”若在五年之前,他只是將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對方如何加刑威逼,總是咬緊牙關不說,但此時一來年紀大了,心智已開,二來練成九陽真經後神清心定,遇到危難能沉着應付,雖然強敵當前,卻也絲毫不感畏懼,只是沒想到那村女居然也出賣自己,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傷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作枕,不去理會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着他靜靜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轉過身去。張無忌聽到她嘆息一聲,聲音極輕,卻充滿了哀傷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的不知是甚麼惡毒主意,卻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憐起我來?”

只見衛璧將手中長劍一擺,冷笑道:“你說臨死之前,定要去和一個人見上一面,我道必是個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卻原來是這麼一個醜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雙,地生一對。”

那村女毫不生氣,只淡淡的道:“不錯,我臨死之前,要來再瞧他一眼。因爲我要明明白白的問他一句話。我聽了之後,方能死得瞑目。”張無忌大奇,全不明白兩人的話是何意思。只聽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話問你,你須得老老實實回答。”張無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沒這麼容易就說。”料想那村女要問謝遜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們敷衍,是以沒把言語說得決絕了,似乎頗有商量的餘地。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我操甚麼心?我問你:那一天你跟我說,咱兩人都孤苦伶仃,無家可歸,你願意跟我作伴。你這句話確是出於真心麼?”

張無忌一聽,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坐起,只見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傷的神色,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當真不嫌我容貌醜陋,願意和我一輩子廝守?”張無忌一怔,這“一輩子廝守”五個字,他心中可從來沒想到過,但見到她這般悽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感不忍,便道:“甚麼醜不醜,美不美,我半點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你說笑談心,只要你不嫌棄,我自然也喜歡。但你如想騙我說……”那村女顫聲問道:“那麼你是願意娶我爲妻了?”張無忌身子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喃喃道:“我……我沒想過……娶妻子……”何太沖等六人同時哈哈大笑。衛璧笑道:“連這麼一個醜八怪的鄉巴佬也不要你,我們便不殺你,你活在世上有甚麼味兒?還不如就在石頭上撞死了罷。”

張無忌聽了六人的譏笑和衛璧的說話,登時便知那村女和這六人並非一路,以及衛璧等人立時便要殺她,想到那村女並非引人來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陣溫暖。只見她低下了頭,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顯是心中悲傷無比,只不知是爲了命在頃刻,是爲了容貌醜陋,還是爲了衛璧那利刃般的諷刺譏嘲?他心中大動,想起自己父母雙亡之後,顛沛流離,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這村女煢煢弱質,年紀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這時候不知何以巴巴的來問這句話,焉可令她傷心落淚、受人折辱?又何況她這般相問,自是誠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義父、以及太師父、衆位師叔伯,有誰是這般真心的關懷過我?我日後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兩個人相依爲命,有甚麼不好?”眼見她身子顫抖,便要走開,當即伸出手,握住了她右手,大聲道:“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爲妻,只盼你別說我不配。”那少女聽了這話,眼中登時射出極明亮的光彩,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這話不是騙我麼?”

張無忌道:“我自然不騙你。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爲難,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種種苦處。”

那村女坐下地來,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隻手,柔聲道:“你肯這般待我,我真是快活。”閉上了雙眼,說道:“你再說一遍給我聽,我要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你說啊,你要怎樣待我?”

張無忌見她歡喜之極,也自欣慰,握着她一雙小手,只覺柔膩滑嫩,溫軟如綿,說道:“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苦處,不論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爲難,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那村女臉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聲道:“從前我叫你跟着我去,你非但不肯,還打我、罵我、咬我……現下你跟我這般說,我真是歡喜。”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心中登時涼了,原來這村女閉着眼睛聽自己說話,卻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那村女只覺得他身子一顫,睜開眼來,只向他瞧了一眼,她臉上神色登時便變了,顯得又失望,又氣憤,但隨即帶上幾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神,說道:“阿牛哥哥,你願娶我爲妻,似我這般醜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棄,我很是感激。可是早在幾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屬於旁人了。那時候他尚且不睬我,這時見我如此,更加連眼角也不會掃我一眼。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雖罵那人爲“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罵聲之中,仍是充滿不勝眷戀低徊之情。

武青嬰冷冷的道:“他肯娶你爲妻了,情話也說完啦,可以起來了罷?”那村女慢慢站起身來,對張無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決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歡聽你剛纔跟我說過的話。你別惱我,有空的時候,便想我一會兒。”這幾句話說得很溫柔,很甜蜜。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一酸。只聽得班淑嫺嘶啞着嗓子道:“我們已如你所願,讓你跟這人見面一次。你也當言而有信,將那人的下落說了出來。”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經藏在他的家裡。”說着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臉色微變,哼了一聲,喝道:“瞎說八道!”衛璧怒道:“快老老實實說出來,你殺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張無忌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顫聲道:“殺了朱……朱九真姑娘?”衛璧瞪了他一眼,惡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張無忌道:“雪嶺雙姝大名鼎鼎,誰沒聽見過?”武青嬰嘴角邊掠過一絲笑意,向那村女大聲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那村女道:“指使我來殺朱長齡的,是崑崙派何太沖夫婦,峨嵋派的滅絕師太。”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撥離間,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他這一喝威風凜凜,掌隨聲出,掌力只激得地下雪花飛舞。那村女閃身避過,身法甚是奇幻。張無忌心下一片混亂:“她……她當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殺了朱九真,那自是爲了我。我說受了朱姑娘的騙,被她所養的惡犬咬得遍體鱗傷,我可沒要她去殺人啊。我只道她因爲相貌變醜,家事變故,以致脾氣古怪,哪知竟是動不動便殺人。”衛璧和武青嬰各持長劍左右夾擊,那村女東閃西竄,盡只避開武烈雄渾的掌力,突然間纖腰一扭,轉到了武青嬰身側,拍的一聲,打了她一記耳光,左手探處,已搶過了她手中長劍。武烈和衛璧大罵,雙雙來救。那村女長劍顫動,叫聲:“着!”已在武青嬰的臉上劃了一條血痕。武青嬰一聲驚呼,向後便倒,其實她受傷甚輕,但她愛惜容貌,只覺臉上刺痛,便已心驚膽戰。武烈左手揮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閃避,叮噹一響,手中長劍和衛璧的長劍相交。就在此時,武烈右手食指顫動,已點中了她左腿外側的“伏兔”、“風市”兩穴。那村女輕哼一聲,立足不定,倒在張無忌身上,但覺全身暖洋洋地,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便是想擡一根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武青嬰舉起長劍,恨恨的道:“醜丫頭,我卻不讓你痛痛快快的死,只斬斷你兩手兩腿,讓你在這裡喂狼。”揮劍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兒手腕上一帶,將她這一劍引開了,對那村女道:“你說出指使你的人來,便給你一個痛快的。否則的話,哼哼!我瞧你斷了四肢,在雪地裡滾來滾去,也不大好受罷。”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說,我也無法再瞞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給一個男子,另外一個美貌姑娘也要嫁這人,那個美貌姑娘便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要我去殺了朱九真。這件事我本要嚴守秘密……”她還待說下去,武青嬰已氣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劍往那村女心窩刺去。

那村女鑑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嬰和衛璧、朱九真三人之間尷尬情形。她如此激怒武青嬰,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將自己一劍刺死,但見青光閃動,長劍已到心口。突然之間,一物無聲無息的飛來,在劍上一撞。呼的一聲響,長劍飛了出去,直飛出十餘丈外方纔落地。黑暗中誰也沒看清楚武青嬰的兵刃如何脫手,但這劍以如此勁道飛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擲,也決計無法做到,顯然那村女已到了強援。六人一驚之下,都退了幾步,回頭察看。四下裡地勢開闊,並無山石叢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個人影也無,六人面面相覷,驚疑不定。武烈低聲問道:“青兒,怎麼啦?”武青嬰道:“似乎是甚麼極厲害的暗器,將我的劍震飛了。”武烈遊目四顧,確是不見有人,哼了一聲,道:“便是這丫頭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中了我的一陽指,怎地尚能有能力震飛青兒長劍?這丫頭的武功當真邪門。”踏步上前,舉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這一掌運勁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兒來稱心擺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驀地裡她左掌翻將上來,雙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熱,但覺對方的掌力猶似狂風怒潮般涌至,實是勢不可當,“啊”的一聲大叫,身子已然飛起,砰的一響,摔了出去。總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着地立即躍起,但胸腹間熱血翻涌,頭暈眼花,身子剛站直,待欲調勻氣息,晃了一晃,終於又俯身跌倒。

衛璧和武青嬰大驚,急忙搶上扶起。忽聽得何太沖道:“讓他多躺一會!”武青嬰回過頭來,怒道:“你說甚麼?”心想:“爹爹受了敵人暗算,你卻幸災樂禍,反來譏嘲。”何太沖道:“氣血翻涌,靜臥從容。”衛璧登時省悟,道:“是!”輕輕將師父放回地下。何太沖和班淑嫺對望一眼,大爲詫異,他們都和那村女動過手,覺得她招術精妙,果有過人之處,然內力卻是平平,可是適才和武烈對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內功將他震倒,委實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卻更是詫異萬分。她被武烈點倒後,倒在張無忌懷中動彈不得,眼看武青嬰揮劍刺來,突然飛來一物,震開長劍,跟着忽有一股火炭般的熱氣透入自己兩腿,在“伏兔”和“風市”兩穴上一衝,登時將被封的穴道解開了。她全身一震,低頭看時,只見張無忌雙手握住自己兩腳足踝,熱氣源源不絕的從“懸鐘穴”中涌入體內。這當兒變化快極,未及細思,武烈的一掌已拍下來。她隨手抵禦,本是拚着手腕折斷,勝於肩骨被他拍得粉碎,哪知雙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給自己一掌擊出丈許。她一愕之下,心道:“難道這醜八怪鄉巴佬,竟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

何太沖心存忌憚,不願和她比拚掌力,拔劍出鞘,說道:“我領教領教姑娘的劍法。”那村女笑道:“我沒劍啊!”衛璧道:“好,我借給你!”提起長劍,劍尖對準那村女胸口,用力擲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裡,笑道:“你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沖是一派掌門,不肯佔小輩的便宜,說道:“你進招罷,我讓你三招再還手!”那村女長劍刺出,徑取中宮。何太沖怒哼一聲,低聲道:“小輩無禮!”舉劍便封。卻聽得喀喇一響,雙劍一齊震斷。何太沖臉色大變,身形晃處,已自退開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來張無忌將九陽神功傳到她體內,但她不會發揮神功的威力,結果雙劍齊斷,若能運力攻敵,那麼折斷的只是對手兵刃,她手中長劍卻可完好無恙。班淑嫺大奇,低聲道:“怎麼啦?”何太沖手臂兀自痠麻,苦笑道:“邪門!”班淑嫺拔出長劍,寒着臉道:“我再領教。”那村女雙手一攤,意示無劍可用。班淑嫺指着掉在十餘丈之外武青嬰的那把長劍,喝道:“去撿來使!”那村女不敢離開張無忌之手,只得揚一揚手中半截斷劍,笑道:“就是這把斷劍,也可以了!”班淑嫺大怒,心道:“死丫頭如此託大,輕視於我。”她卻不似何太沖般要處處保持前輩高人身分,長劍回處,疾刺那村女的頭頸。那村女舉斷劍擋架,班淑嫺劍法輕靈之極、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劍相護。班淑嫺又斜刺她右脅,接連八劍,勢若飄風,始終不與那村女的斷劍相碰,只是發揮自己劍法所長,不令對方有施展內力之機。那村女左支右絀,登時迭遇兇險。她的劍法本來就遠不及班淑嫺,再加上手中只有半截斷劍,雙足又不敢移動,變成了只守不攻。又拆數招,班淑嫺劍尖閃處,嗤的一聲,在那村女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崑崙派劍法一劍得手,不容敵人更有半分喘息之機,隨勢着着進逼,那村女“啊”的一聲,肩頭又中了一劍。那村女叫道:“喂,你再不幫我,眼睜睜瞧着我給人殺了麼?”班淑嫺退後兩步,橫劍當胸,四下一看,卻不見有人,當下長劍顫動,劍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那村女疾舞斷劍,連擋三劍,對方劍招來得奇快,她卻也擋得迅捷無倫,這當兒眼明手快,當真是招招間不容髮。班淑嫺讚道:“死丫頭,手下倒快!”那村女不肯吃虧,回罵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但班淑嫺是劍術上的大名家,數十年的修爲,口中說話,手下絲毫沒有閒着。那村女終究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雖然得遇名師,但豈能學得到班淑嫺好整以暇的風範?這一說話微微分心,但覺手腕上一疼,半截斷劍已然脫手飛出。那村女“啊”的一聲驚呼,班淑嫺第二劍已刺向她的脅下。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觀戰,這時看出便宜,不及拔劍,一招“推窗望月”,雙掌便向那村女背上擊去,同時武青嬰也縱身而起,飛腿直踢那村女右腰。那村女只嚇得一顆心幾欲從腔子中跳了出來,但覺全身炙熱,如墮火窖,隨手伸指在班淑嫺的長劍上一彈,便在此時,背心中掌,腰間被踢。卻聽得“啊喲”“哎唷”兩聲慘叫,丁敏君和武青嬰一齊向後摔出,班淑嫺手中也只剩下半截斷劍。

原來張無忌見情勢危急,霎時間將全身真氣急速送入那村女的體內。他所修習的九陽神功已有三四力,威力當真不小,於是班淑嫺的長劍、丁敏君的雙手腕骨、武青嬰的右足趾骨,一一分別折斷。何太沖、武烈、衛璧三人目瞪口呆,一時都怔住了。班淑嫺將半截斷劍往地下一拋,恨恨的道:“走罷,丟人現眼還不夠?”向丈夫怒目而視,一肚皮怨氣,盡數要發泄在他身上。何太沖道:“是!”兩人並肩奔出,片刻之間,已奔得老遠,崑崙派輕功之佳妙,確是武林一絕。至於班淑嫺回家如何整治何太沖出氣,是罰跪頂劍,或是另有崑崙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衛璧一手扶着師父,一手扶了師妹,慢慢走開。他三人極怕那村女乘勝追擊,可是又不能如何太沖夫婦這般飛馳遠去,每一步中都擔着一份心事。

丁敏君雙手腕骨斷折,腿足卻是無傷,咬緊牙關,獨自離去。

那村女得意之極哈哈大笑,說道:“醜八怪!你……”突然間一口氣接不上來,暈了過去。原來張無忌眼見六個對頭分別離去,當即縮手,放脫她的足踝。充塞在那村女體內的一股九陽真氣驀地泄去,她便如全身虛脫,四肢百骸再無分毫力氣。張無忌一驚之下,便即領會,雙手拇指輕輕按住她眉頭盡處的“絲竹空穴”,微運神功,那村女這才慢慢醒轉。她睜開眼來,見自己躺在張無忌的懷裡,他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不覺大羞,急躍而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會,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罵道:“醜八怪,你騙人!你有一身厲害武功,怎不跟我說?”張無忌痛叫:“哎喲!你幹甚麼?”那村女哈哈笑道:“誰叫你騙人?”張無忌道:“我幾時騙你了,你沒跟我說你會武功,我也沒跟你說我會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饒了你這一遭。適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將功折罪,我也不來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嗎?”張無忌道:“還不能。”那村女嘆道:“總算好心有好報,若不是我記掛着你,要再來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頓了一頓,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強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殺朱九真那鬼丫頭了。”張無忌臉一沉,道:“我本來沒叫你去殺她啊。”那村女道:“啊喲,啊喲!原來你心中還是放不下這個美麗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張無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麗,也不跟我相干。”那村女奇道:“咦!這可奇了,那麼她害得你這樣慘,我殺了她給你出氣,難道不好嗎?”

張無忌淡淡的道:“害過我的人很多,要一個個都去殺了出氣,也殺不盡這許多。何況,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實他們也是很可憐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價提心吊膽,生怕她表哥不和她好,擔心他娶了武姑娘爲妻。像她這樣,做人又有甚麼快活?”那村女怒道:“你是譏刺我麼?”張無忌一呆,沒想到說着朱九真時,無意中觸犯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不。我是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別人對不起你,你就去殺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笑道:“你學武功如果不是爲了殺人,那學來做甚麼?”張無忌沉吟道:“學好了武功,壞人如來加害,我們便可抵擋了。”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來你是個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張無忌呆呆的瞧着她,總覺對這位姑娘的舉止神情,自己感到說不出的親切,說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顎一揚,問道:“你瞧甚麼?”張無忌道:“我媽媽常笑我爸爸是濫好人,軟心腸的書生。她說話時的口吻模樣,就像你這時候一樣。”那村女臉上一紅,斥道:“呸!又來佔我便宜,說我像你媽媽,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雖出言斥責,眼光中卻孕含笑意。張無忌急道:“老天爺在上,我若有心佔你便宜,教我天誅地滅。”那村女道:“口頭上佔一句便宜,也沒甚麼大不了,又用得着賭咒發誓?”剛說到此處,忽聽得東北角上有人清嘯一聲,嘯聲明亮悠長,是女子的聲音。跟着近處有人作嘯相應,正是尚未走遠的丁敏君。她隨即停步不走。

那村女臉色微變,低聲道:“峨嵋派又有人來了。”

第十九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第四章 字作喪亂意彷徨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鬆鬱青蒼第三十二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第二十二章 羣雄歸心約三章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鬆鬱青蒼第八章 窮髮十載泛歸航第十七章 青翼出沒一笑揚第三十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二十四章 太極初傳柔克剛第十四章 當道時見中山狼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第十六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四十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全書完)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妝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鬆鬱青蒼第十三章 不悔仲子逾我牆第十一章 有女長舌利如槍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第十三章 不悔仲子逾我牆第四章 字作喪亂意彷徨第十三章 不悔仲子逾我牆第六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第三十二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第三十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妝第七章 誰送冰舸來仙鄉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妝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鬆鬱青蒼第二十一章 排難解紛當六強第十四章 當道時見中山狼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迴翔第十七章 青翼出沒一笑揚第二十一章 排難解紛當六強第八章 窮髮十載泛歸航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爲殃第四十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全書完)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鬆鬱青蒼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十一章 有女長舌利如槍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迴翔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十九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第三章 寶刀百鍊生玄光第七章 誰送冰舸來仙鄉第十八章 倚天長劍飛寒鋩第三十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第十七章 青翼出沒一笑揚第一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第十五章 奇謀秘計夢一場第二十五章 舉火燎天何煌煌第一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妝第四十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全書完)第四章 字作喪亂意彷徨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迴翔第十九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第六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第十七章 青翼出沒一笑揚第十二章 針其膏兮藥其肓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第十九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第六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第三十三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第十二章 針其膏兮藥其肓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第十九章 禍起蕭牆破金湯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第九章 七俠聚會樂未央第三十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第三十四章 新婦素手裂紅裳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爲殃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三十二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