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誠,這星期工作忙碌嗎?”
“普通吧。”
閻志誠坐在診療室的粉藍色沙發上,簡單地回答白芳華醫生的問題。經過半年的診治,白醫生感到閻志誠漸漸卸下了那副厚重的裝甲,見面時不再抱着不合作的態度。可是,即使白醫生親切地稱閻志誠作“志誠"而不是“閻先生”,她知道自己仍無法衝破對方心理上的那道防線。
這半年來,白醫生跟閻志誠談過很多不同的話題,逐漸理解閻志誠的性格、態度、想法,可是在關鍵的部分,閻志誠還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每次白醫生想了解閻志誠的過去,或是探究他心底的創傷,閻志誠都會恢復第一節治療的模樣,變得冷漠、沉默。
白醫生從記錄中知道閻志誠唯一的家人-他的父親---在一宗交通意外中喪生。當時閻志誠只有十二歲,幼時母親病逝或許已留下童年陽影,更糟糕的是,他的父親在他的眼前去世,那場交通意外中,閻志誠也在事發現場。距離只差一米,時間只差數秒,閻志誠便跟父親踏上不同的道路,生死相隔。
面對家人慘死,自己又差點喪命,這是典型的PTSD的成因。不過白醫生不明白,爲什麼閻志誠會在半年前惹事。經歷創傷的病人會在事發首三個月出現症狀,延後發作的病例不是沒有,但數目很少。另一個想法是閻志誠從十二歲開始便惠上PTSD,-直秘而不宣,在沒有治療下孤獨地奮戰,經過差不多十年的光景,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怪物膨脹,因而做出暴力行爲。
有專家爲創傷性壓力反應列出四個時期,分別是“吶喊”“逃避”“侵擾”和“完成”。吶喊期是當人面對創傷時最早經歷的階段,就如同字面所說,受害者會感到震驚和恐懼,內心產生激烈的不快情緒,令人很想高聲吶喊。有些人在意外事件發生後表現冷靜,並不是跳過了吶喊期,只是心理上暫時壓抑了情緒,經過一段時間後-例如因災禍失去家人,回到空洞洞的居所時-便會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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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吶喊期,便會進入逃避期。人們會逃避真相,嘗試以一種否定的心態去無視現實。例如被強暴的女性會假裝事件沒有發生,或是刻意不想某些經歷,嘗試維持原來的生活。和真正從創傷康復的人不同,陷入逃避期的人並不是真的迴歸本來的生活,只是以一種“忘掉便可以繼續活下去”的態度去過活。他們會對事件避而不談,就像閻志誠一樣,以悲觀的角度來看待事物。
逃避期之後是侵擾期。創傷的回憶會重現腦海,即使個人不斷逃避,記憶還是會侵襲平靜的內心。人們會受這些回憶影響變得情緒不定,過度的焦慮、暴躁、抑鬱等都會表現出來。有些人會陷入一種叫作"過度醒覺”的狀態,就像草原上的動物,無時無刻不警戒着捕獵者的攻擊。有人變得憂心忡忡,有人會容易動怒。暴力傾向其實是一種防衛機制,是因爲一個人誤以爲自身有危險,從而做出還擊。像那些惠上PTSD的退役軍人,他們犯下殺人罪,往往是因爲在戰場上恐懼被殺的回憶侵擾他們的意識,結果錯誤地把殺意放到其他人身上
最後的是完成期,或是稱作“熬過而完成”的階段。當人能夠正視創傷,以客觀的角度和積極的心態去面對,克服障礙,便能真正度過創傷帶來的壓力,完全康復。一部分人能自行經過這四個階段,甚至快速地跳過中間的逃避期和侵擾期,從創傷中復原,可是PTSD的患者便會卡在第二期或第三期之中。
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的患者,往往會在逃避期和侵擾期之間遊走,在因爲過去的片段閃回令自己變得困擾後,可能回到逃避期,再一次否認現實。心理治療師的工作,就是要幫助患者離開這些迷宮,向着完成期邁進。
白醫生估計,閻志誠現在是回到逃避期之內。或許閻志誠曾在半年前經歷過侵擾期,變得暴躁,可是她又覺得不對勁,因爲他很快回到逃避期,以迴避問題的態度來跟白醫生見面,這半年來他亦沒有表現出第三期的症狀。
她做的另一個猜測,是閻志誠有“解離”的症狀。
面對創傷壓力的患者,有可能進入一個極端的狀況,不單逃避過去,甚至把意識抽空,以“離開”的角度去觀看自己。
接受白醫生治療的另一位病人,便有輕微的症狀。許友一警長因爲目睹同僚殉職,自己命懸一線,白醫生髮現每次跟他談到那段經歷,他也會不其然略過,或表示忘記了當中的細節。這並不是許警長刻意隱瞞,而是因爲意識爲了防止二度侵害,自動把當中的片段封鎖,有部分人從PTSD康復後仍遺留相關的症狀,不過,“離"並不一定是壞事,因爲這是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就如一些人會以發白日夢來舒緩工作的壓力,只要不影響生活便沒有問題。
只是,白醫生認爲閻志誠的“解離”症狀具有摧毀性。她懷疑閻志誠解離出一種“理想的身份”去生活。
資料上說,閻志誠的父親是位特技演員,而閻志誠中五畢業後便從事相同的職業,即使他本來的成績不錯,有足夠資格繼續進修。他就像是爲了繼承父親的志向而存在,把本來的自我埋藏起來。
換言之,現在的閻志誠可能只是他自我塑造出來的假象。白醫生恐怕那個憤怒地毆打休班警員的間志誠纔是他的真正性格。或許那個警員有點像導致他父親死亡的司機,或者那人身上的服裝勾起了他的回憶,甚至微小如氣味之類讓他醒覺,於是閻志誠便按捺不住痛打對方,以發泄喪親之痛。
只要條件符合,便會爆炸---閻志誠可能是顆定時炸彈。
“我看過你參與演出的電影。”白醫生微笑着說。她知道無論閻志誠有沒有危險,她都要盡力治療,努力協助他重建人生。
“哦?”閻志誠回答道。
“在主角用機關槍掃射時,穿黑色衣服從直升機掉下水面的是你吧。
“你竟然留意到。"閻志誠報以淺淺的微笑。這種笑容雖然不常見,但只要觸及一些令人愉快的話題,閻志誠還是有着常人的反應。
當然白醫生一直擔心這不是由衷的笑容。
“我的眼力不差嘛。”白醫生笑着說,“你滿意你的演出嗎?"
“還可以。”
"我覺得之前一場那個被爆炸炸飛的演員的動作不如你利落。
“那是阿正,他剛入行,沒什麼經驗。
“你們時常面對這些危險場面,沒有壓力嗎?
“都習慣了。”
“你有沒有害怕過演出失敗受傷?
閻志誠靜默了下來。
“會害怕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白醫生說,“你是個盡責的演員,即使不害怕受傷,也會害怕動作失敗要重拍那一場吧。我時常想,如果在大型的爆炸拍攝中主角失手,怎麼辦。
"我們會彩排多次才正式上場,導演還會保險地多設幾臺攝影機,有任何不妥當便靠剪輯處理。"談到工作之類的話題,只要不涉及個人感情,閻志誠也願意多說幾句。
“有這種方法喔。”白醫生露出恍然的表情,說:“那你有沒有碰到過同事犯錯的情形?
“有一次爆炸師傅引爆遲了,導演氣炸了。"閻志誠苦笑一下,說,“我們當替身的全都跳出窗戶,五秒後才爆炸,只好讓我們在另一個佈景再跳一次,然後用後期處理,把鏡頭連起來。
“那師傅被罵得很慘吧。
“對,不過他好像沒把事情放心上,之後還嬉皮笑臉。
白醫生笑了笑,說:“那樣的傢伙纔會活得輕鬆,看來他很懂得處理壓力嘛。
“白醫生,你是想繞圈子引我說自己的事情,減輕自己的壓力吧。”閻志誠突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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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老是把創傷放在心底,並不會癒合的。一位美國的心理學家說過,受損最嚴重的情感便是那些從未討論過的,單單說出來已有着顯著的功效。”白醫生知道閻志誠是個敏銳的人,所以沒有迴避問題,更何況難得對方單刀直入。
“白醫生,請你省下那些手段吧。”閻志誠恢復本來的撲克臉,說,“我不會說關於自己的事情,因爲我信不過你。
“我們有保密協定,我不能向第三者透露任何內容。
"你誤會了,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閻志誠露出異樣的眼神,“我今天仍在這兒,是因爲我受法律約束,反抗的話便會被拘捕,失去自由。
白醫生被那雙眼懾住。
“我並不是個奉公守法的人,我只是屈服於現實。”閻志誠一臉木然。
——這個纔是閻志誠的真面目?
白醫生直瞪着閻志誠,爲這個半年以來首次目睹的性格感到訝異,
這是進展嗎,還是退步?還是這半年來,自己只是原地踏步?
不瞭解。白醫生感到沮喪,她覺得自己這半年來只是自我感覺良好。她沒有對閻志誠提供任何幫助。他仍然是那個一言不發不合作的病人,只是他套上了在社會上打滾的假面具,來應付每星期一節的治療。
他還是沒有感情、憤世嫉俗的患者......
不對。
剎那間,那些白色的菊花在白醫生腦海中浮現。
雖然只見過一次,但閻志誠不是個完全冷漠的人
那個時候,他很想跟我談那個“朋友”-白醫生回想起來
"志誠,這樣吧,我不再強求你說你的過去。"白醫生說,“接下來的半年治療,我會告訴你一些處理創傷和壓力的方法,你喜歡的話便聽,不願意的話,便當作沉悶的課堂吧。
閻志誠不置可否。
白醫生希望閻志誠能在情緒不穩時,利用這些技巧舒緩心理上的症狀。做法雖然有點消極,但總比徒然地嘗試打開這重密不透風的圍牆來得有效。
畢竟時間有限,閻志誠半年後便會從白醫生的眼前消失,湮沒在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