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定神,君逸羽收回目光時,一個熟悉的側影一閃而過,引起了她的注意。君逸羽再度將眼睛拉了過去,那人剛剛沿繩索爬上山坎,腳踏實地後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迫不及待的先看天池,卻是壓着個腦袋往旁邊挪去,都快走出自己的視線了。看那身形,好像是……
“唐晗?”
唐晗聽君逸羽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身體一僵後火燒屁股似的就往人堆裡跳,君逸羽試探一喚後,本就準備起身看看情況的,至此哪裡還有不確定的道理?
“唐晗,真的是你!你怎麼跟進來的?!”逮住唐晗的肩膀將他從人堆裡揪出來後,君逸羽將他拽到一旁,看着他一身小兵打扮,只覺整個額頭的青筋都在往外跳,漲得腦門生疼。唐晗如今的身份,已經不是衛國公的嫡子、幼子,也不單單是現任衛國公那麼簡單,說得不近人情一點,他是關係勳舊、關係軍營的一枚意義重大的政治符號!敏佳公主願意與他聯姻是因爲這個道理,君天熙將他調進北征軍也絕不是缺了他這麼個衝鋒陷陣的小將,是帶他鍍金來着!尤其眼下因爲自己身份的關係,雖然還不知君天熙會怎樣待翼王府,但她看君天熙那天的反應不像會善罷甘休的樣子,有備無患,已經遞信要爹爹先避避禍了,一旦翼王府的位置空缺出來,又是一番朝政變局,這種關頭,唐晗怎麼能出現在這隻註定九死一生的隊伍中呢!她已經要害君天熙失去把握朝局的一顆重要棋子了,難道還要害她再丟一顆?而且,雖然唐歆的事情後唐晗一聲聲“王爺”把他們曾經密切的友情拉疏淡了,但她私心裡,還是拿他當朋友的啊。再怎麼狠心,她也無法輕巧的將朋友併入死亡數字中呢……
“我……那天軍議聽你提了一嘴冬布恩山後,後來沒下文了,可我知道你不會拿軍上的事隨口說說,就一直留意着你那的動靜,後來,敏佳公主和你在傷兵營說話,我……我偷聽到了……”唐晗說到這,君逸羽便聽明白了,原就有心,又發現了端倪,摸不到集合的地點纔算奇怪。至於方法,唐晗無非是偷跟着自己,或者偷跟着盧琬卿,再或者聽說準備了乾糧摸去伙食營偷跟着取糧食的人,君逸羽不打算再聽了,而是不容反駁的說道:“唐晗,你不該偷跟來的,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還好發現得不算晚,你回去,一路都做了暗記,我告訴你,你等……”
“我不!我知道你不會帶我,我才偷跟進來的,就算現在被你發現了,我也絕不回去!再說了,我若是現在走了,你要別人怎麼想?而且他們能來,你能來,憑什麼就我不該來?難道我一輩子,就只能藉着祖宗的光當國公、做駙馬、混吃等死嗎?!”
“唐晗,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冷靜些。”唐晗像一隻渴望自由的受困小獸,初時聲音還有些分寸,到後來越吼越大,君逸羽感覺得到身後的視線,知道自己之前那聲“唐晗”足夠耳目靈通不靈通的的士兵都交流出唐晗的身份,此刻只怕都在好奇的往這邊張望,君逸羽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嚇回不少毛腦袋。
唐晗將君逸羽的反應看在眼裡,又越過君逸羽瞧見了不少探頭探腦的人,他心眼一亮,不等君逸羽將自己扯得更遠,也不等君逸羽招呼人整隊,就猛然將聲音提高了幾個八度,“王爺,我不是家中獨子。您說誰都不能剝奪您作爲大華將士的榮譽,也請王爺您別剝奪我作爲大華將士的榮譽!除非是死,不然我這次一定要去塔拉浩克!就算您不讓我和隊伍一起,我也會自己去!”
唐晗斬釘截鐵的聲音炸響在冬布恩山頂,霎時便在支着耳朵的大華死士中激起了一串條件反射的叫彩聲。
“好!”
“不愧是衛國公!”
“唐晗將軍也是好樣的!”
……
唐晗說完有些得意。他說的是心裡話,但除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外,他說之前還動了個小心眼。發現君逸羽不欲聲張,他反而故意大聲張揚了出來。如今大家都猜得到君逸羽是想要自己回去,而他表達了誓死不從的決心,若君逸羽妥協,一切好說,他剛剛的話只會更好的激勵士氣,可若是不,難道對榮樂王來說唐將軍的命是命,別人的就不是命?那還有誰會繼續跟着君逸羽去塔拉浩克拼命?唐晗認定君逸羽不會讓軍心碎裂。
唐晗猜對了君逸羽的讓步,但沒有猜對君逸羽的反應。
君逸羽愣了愣神,又深深的看了唐晗兩眼,半垂了眼皮深呼吸幾次,這才轉身,“我知道了,阿晗,善自珍重。”
久違的“阿晗”讓唐晗心底的得意和眉梢的喜意全數凝固,好半天他才僵硬着舌頭用故友的稱謂叫住了君逸羽,“阿羽,我……”
君逸羽回頭,沒有出聲,只是靜等唐晗開口。
唐晗滾了滾喉嚨,耷拉着腦袋,音色有些發悶,“阿羽,我二哥死前對我父親說的怨怪之語,你聽到過的吧。我想替父親爭口氣,讓二哥在地底下看清楚,父親選我當嗣子不僅是因爲我是嫡子,我也不是他口中的廢物,他因爲不該有的私恨背國叛君,大錯特錯。而且,我唐家幾代人做夢都是北伐,我現在又接了衛國公的帽子,若是能替他們殺上塔拉浩克,纔好告慰祖宗,報效陛下對衛國公府的恩遇和對我和三哥的不罪之恩。父親因爲二哥的事死前都覺得對大華有愧,我這個做兒子的,要替二哥贖罪,讓先父他老人家黃泉含笑。所以阿羽,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我不怕死,塔拉浩克,我真的一定得去。”
“到了塔拉浩克,我會將你和他們一視同仁。”君逸羽眼神閃了閃。歷逢家變,曾經無憂無慮的貴公子突然承載了太多壓力,還有骨肉兄弟帶給他的心結,很難輕易消解,唐晗,只怕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不過阿晗,你二哥的事,是他自己人心不足,他若要怨嫡庶不公,怎麼不說他自己因爲衛國公之子的身份入軍就當將軍,而平民子弟需要一刀一槍的靠戰功提拔上去,還可能十年都達不到他那樣的位置。人若貪心,就算沒有嫡庶做藉口,他也會有別的理由粉飾自己的野心和背叛。”
“是這樣嗎?”唐晗嘴上反問着,心頭卻覺得鬆快了些,就好像壓滿了石頭的心口,被人挪開了一小塊。
“是。”君逸羽應得肯定。
唐晗抿了抿嘴脣沒有再吱聲,君逸羽想起爲唐晙的罪詞神傷的唐劭,幾乎一夜之間油盡燈枯,她知道,若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便也不能稱之爲心結了。好在唐晗的心結和唐劭的死結不一樣,君逸羽不用擔心他做傻事,但若硬要橫加阻止,只怕就難說了。
“不說了,阿晗,你本就不是廢物。保重吧,不管你是要證明自己還是要光耀門楣,活着,纔有機會做更多事。”君逸羽拍了拍唐晗的肩膀,轉身看到了爲唐晗喝彩之後索性不再偷偷摸摸的士兵們和他們脣角翕動的欲言又止,君逸羽輕輕笑了笑,她其實不知道放任唐晗跟來到底對是不對,但至少於此刻看來,應該是對的。“唐晗將軍是好樣的,你們也都是好樣的,人都上來了嗎,整整隊查點一下,我們得再出發了。”
“哦!太好了!王爺也是好樣的!”
巔頂風雲突變,上來時還是晴空朗朗,此刻已是雷雲層層了。君逸羽望了一眼再度沉悶的天色,踏出步來,選擇以實際行動號召同伴出發,至於他們的歡喝,她沒有迴應,只能自個在心底自嘲的搖搖頭。給自己預留了後路的我,哪裡算好樣的。女皇陛下你說我欺世盜名,倒真是了。
趙益看着擦肩而過的君逸羽,有些憂慮爬山心頭,他捏了捏手心追上了君逸羽的腳步,還是拿穩了公子一定得平安的主意,哪怕逆了公子的意!
不比上山時需要沿溪而行的多少繞了彎路,轉過天池後下行時,只需認準西北方向,便必是山後草原,只是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怕失足摔下去,不時的山中暴雨又讓人寸步難行,竟不得不走走停停,花了一天多的時間滑下了不知道多少道大大小小的山崖後,氣候纔算穩定了些,這樣一來,眼看進入了出發第五天還沒碰到草原的邊,君逸羽咬咬牙只能將時間厲害通曉全軍,天才亮就拔營起行,趁着天晴,別說顧不上休息了,連啃乾糧都只能趁着路好走些的時候咬上兩口。
又走過了一片山林,好容易遇到了一道走勢緩和了不少的山褶子,更難得的是草甸不高,能讓腳下好走不少,讓君逸羽不由得跟着舒展了一口氣,剛掏出水囊準備揭蓋子,突然後面傳來一陣騷亂。
“怎麼回事?”君逸羽連忙往回跑,後軍還在山林邊沿,剛要踏上草甸子,照說出林子路就好走多了,蟲蛇鳥獸也少了,不該出什麼意外。撥開人羣看到坐在地上的古鵬被人捲起了褲腳,君逸羽一眼掃見了上面的牙印,又瞥見了不遠處的斷蛇,臉色大變。“古鵬你坐着別動,你們也是,都別動他。”君逸羽在古鵬傷口附近點了幾處穴位,嘴上急忙交代了一句,又腳不沾地的往樹林裡面奔去,“快,有人認識寒蛇草嗎,隨我一起去找。”
“統領,不用去了。”臉帶痛苦的古鵬,聽說了寒蛇草,顏色也變了,可惜他開口時君逸羽已經跑遠了。
“古大人!”
“古副官!”
“老古,你這是做什麼!”
“統領,你快回來給老古看看。”
身後的驚叫和呼喊,讓君逸羽定住了身形。
“公子,我們不用去找寒蛇草了。”
再度走進人羣,入眼的赫然是手握匕首的古鵬,倒轉的刀鋒深深沒入了他的胸口,似乎凝結成了一幅永恆的畫面,爲君逸羽註解了趙益沒頭沒尾的話。
看到君逸羽回來了,古鵬動了動手腕,匕首離體,承載生命的鮮紅液體從他的胸腔噴涌而出,他的嘴角卻有一抹蒼白的弧度揚起,“統領回來了就好,時間緊迫,不敢因爲我一個人,耽誤了行軍。”
君逸羽盯着古鵬的胸口,盯着他被鮮血染透的匕首和手掌,久久緩不過神來。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久了,她早習慣了眼睜睜的看着無可挽回的死亡毫不留情的帶走生命,就是這回進冬布恩山,也有陷入沼澤的斥候,有失足摔落山崖的戰士,古鵬不會是犧牲在路上的第一人。只是她真的沒想到,她老實厚道的副官,竟然會剛烈至斯!僅僅是不想耽誤行軍嗎?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統領,我爹孃早年就被胡人害死了……前年哈日喬魯帶着那幫畜生在烈州,又害死了我弟弟妹妹……我一個人活在世上沒什麼意思,想做的只有多殺胡狗爲他們報仇……聽說您要帶人襲擊塔拉浩克,真是太好了……雖然不知道您爲什麼只帶了不到三百人……但卑職想……是統領的話……一定沒問題的……卑職……不想拖您和兄弟們的後腿……卑職……可以放心去見家人了……”古鵬的聲音斷斷續續,越說越弱,終於消散在了空氣裡,再無痕跡。
“古大人!”
“老古!”
哪怕一行都是視死如歸的死士,也忍不住在古鵬虛弱的話音裡紅了眼眶,看到古鵬閉了眼睛,大家終於忍不住悲呼出來,便是趙益和他的手下們自覺在這羣士兵中是外人,也不禁動容。
君逸羽單膝跪地,拔出佩刀來,迎天高舉,呈上了軍中給勇烈的最高禮敬。
“刷——”
數百寒鋒追隨,劃破冬布恩山脈,是蒼穹之下無聲卻深重的祭奠和誓言。
“王爺!有好消息!王爺!你們讓我一……”頭前探路的斥候隊中有一人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來,嗓音中卻難抑歡喜,他見人圍成一團,猜君逸羽人在中間,讓路的話沒說完就跑到了人羣外圍,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大家在敬禮,鬧不清情況,卻也知自己不合時宜,連忙收斂了聲息。
“過來,什麼事,說吧。”君逸羽收刀起身。
斥候呼呼喘着粗氣上前,看了古鵬的屍身一眼,心有驚訝,卻覺氣氛不對,不敢多問,回話時也竭力想讓氣喘的聲音平穩些,“回王爺……剛剛我們上前一個山嶺探路,有一處斷崖前,能隱約望見草原了。”
能望見草原了?!
衆人面面相覷,又看了眼古鵬含笑的面孔,忍不住猜想是不是死者庇護。
“那就好,我們走吧。”君逸羽吩咐完斥候說話後就在彎腰安置古鵬的屍體了,擦乾了他胸口還未乾涸的血跡,君逸羽直起身來。趙益不像君逸羽穿着軍裝,他自覺脫下了身上還算乾淨的內袍,輕輕蓋在了古鵬身上。
“王爺……”
“統領,我們不幫老古入土爲安嗎?”
有遲疑的反對聲響起。
君逸羽回過頭來,看了眼古鵬嘴角的微笑,心知他的心安,不在於入土。
“沒聽到他死前的話嗎,古鵬他,就是不想讓我們爲他誤時誤事。別讓英雄的血白流,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