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寄魂

他做了一個夢,在夢裡,他變成了一個名叫蒼緋的亞魔族少年。

阿其亞是靠近大裂谷的一個魔族小村莊,十三年前,蒼緋在這裡出生時,母親便因難產而死了,年幼的他在父親與爺爺的撫養中艱難長大。

蒼緋從小便體弱多病,由於家境貧寒,無法給他很好的生活環境,他長得極爲瘦弱,從來便是村中同齡孩子們欺負的對象,好幾次大病更是險些奪去他的性命。到他七歲時,爲了改善家裡的環境,由妻子死去便一直鬱鬱寡歡的父親離開了小山村,到城裡當兵去了。

在黑暗之地,當兵向來是高風險職業,但若混得好,卻也能以最快的速度獲得錢財。不過蒼緋的父親顯然不適合走這一條路,在他離開兩個月之後,噩耗便被一名同鄉帶回了阿其亞,一同到來的,還有僅僅十八個銅幣的撫卹金。

從此,蒼緋便與身爲獵人的爺爺相依爲命,不過,到了蒼緋十一歲的時候,爺爺也在一次上山打獵中喪了命,再也沒有回來。

小蒼緋拿起了爺爺做給他的獵弓,開始上山打獵,然而年小力弱的他卻向來難有收穫,好在村莊中民風淳樸,爺爺在村子裡又有着不錯的口碑,鄉鄰們接濟他一點,使他在飽一頓餓一頓的境況中,活到了十三歲的年紀。

這時,他第一次喜歡上了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名叫露娜,這是一個無論人魔兩界都極爲常見的名字。她與蒼緋同齡,從小便長得非常漂亮,兩人可以稱得上是鄰居,不過,由於蒼緋從小性格便有些自閉,向來便與其他孩子玩不到一塊去。露娜在與其他孩子嬉戲玩耍的時候,他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看得太認真了。漸漸的,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了他喜歡露娜。或者並不是知道。露娜是村中同齡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個,所有的男孩子都想在她面前表現一下,而表現的方式便是在露娜的面前將蒼緋打一頓,像是一個叫奇亞的少年,便常常在露娜面前將蒼緋打倒在地,並且勾着露娜的肩宣佈“露娜是我的女人,不許你看她”,那時候,露娜在旁邊甜甜的笑着……

時間,便在大人們的接濟與孩子們的毆打中悄悄流過,這一天,露娜與父母到鄰近的城鎮玩耍,回程之時,被一種奇異的魔獸咬傷了。村中的醫生說,這種魔獸帶有劇毒,中毒者會在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之後慢慢死去,要解這種毒,一個途徑是將露娜送去魔都斐奧納的皇家藥師學院,另一中辦法,則是取得生長在大裂谷黑霧之中的磷光草。

然而兩中方法都不可行。先不說皇家藥師學院會否爲一個平凡的農家女孩治療,只是阿其亞與魔都之間的漫長路程,便是一個最大的問題,若帶露娜前去,在半路上她便會死去,這一點毫無疑問。而另一種方法更是在一提出便被大家達成了否定的共識,阿其亞離大裂谷甚近,不必擔心路途的問題,但大裂谷在黑暗之地向來是最爲禁忌的地方,凡下去探索着,無一例外都會賠上性命,即便是最勇猛的傭兵,也不敢接下與大裂谷有關的任務,因爲那並非勇敢,而是無謀的自殺。

衆人都是束手無策,露娜在家中昏迷了七天,已然瘦成了皮包骨頭,即便在夢中,她也在痛苦的呻吟着。蒼緋擠在探病的人羣中,看到了這一幕。終於,到了晚上,他別上砍柴的彎刀,拿上繩索,出了村子,往大裂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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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蒼緋的身份活在這個小村莊之中,已經有兩個月的時間了,命運之神似乎發揮了他罕有的慈悲之心,給了他第二次的生命,不過,算不上完美也就是了。

時間回溯到兩個月之前,醒來的時候,他正躺在暌違已久的木牀之上,全身上下纏滿了繃帶,有的地方還在不停滲出血水。痛感肆虐而來,不過相對於這兩三年來他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的痛楚,這樣的情況已經如同天堂一般,身體在復原,但他也發現,由於受傷嚴重,這具身軀的某些地方也受到了永久性的傷害,比如說,他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這樣也好,至少杜絕了別人察覺出他並非蒼緋的可能。這具身體的主人雖然留下了一部分的記憶,卻是殘缺不全,模糊無比,唯一清晰的便是他要治好露娜的那份決心——這也是他最後的執念。

你安息吧,那個小姑娘已經好了……

心中默唸着,他注視着大裂谷上的天空中一行南歸的雁羣,秋天即將結束,大風捲起了原上的枯草,飛向天的盡頭。日漸西斜,他背對日光而坐,相隔着大裂谷與他面對的,是人族的屬地——哀傷之原。

他再也回不去了!

這裡,便是兩個月前那個名叫蒼緋的少年死去的地方,也是他重生的起點。身體漸漸恢復之後,他習慣每天到這裡來坐上一陣,真實之眼的詛咒似乎暫時停止了,兩個月來,那巨大的痛感只是毫無規律的出現了三次,不過,他的身體已經無法修煉任何的武技以及魔法,任何力量只要在他的體內出現,便會被真實之眼吞噬掉,這以爲着他將沒有可能回到人族那邊去了。當然,若能就這樣平淡的生活下去,他只會感到幸福,因爲在大裂谷的那邊,已經沒有什麼令他牽掛,除了……那個曾不顧生命危險去大裂谷之下尋找自己的小姑娘……

海雅……

穿過原野以及樹林,回到阿其亞時,日光在西面的山邊上只有最後的幾縷光芒了。在小河邊洗衣服的幾名亞魔族婦女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不遠處的草地之上,數名小孩在那玩耍嬉戲,其中便有露娜的身影及笑聲。見了他從旁邊走過,所有的孩子都停止了玩耍,望着他,面上露出複雜的表情。自從他醒過來,所有孩子看他的眼神,似乎都有了一種敬畏以及懼怕。

露娜咬着下脣,全身僵直地站在那裡。

他輕輕的一笑。

蒼緋啊,即便你爲她而付出了生命,又怎麼樣呢……

那是他剛醒來的那個晚上,憑着蒼緋殘留的記憶,他認出了自己身處的地方便是露娜家的客房。輕輕的下了牀,全身的骨骼彷彿要散架一般,雖然這樣的痛感對他來說全無效果,但渾身上下卻相當難以控制,踉踉蹌蹌的走到門邊,他聽到了客廳裡傳來的聲音。

“露娜,蒼緋他這些天住在我們家裡,等到你身體恢復一些,就讓你去照顧他吧。”

“我纔不要!媽,爲什麼是我照顧他!?”

“人家救了你的命,當然是由你去照顧他。而且你也知道你父親是個正直的人,蒼緋他能爲你而不要命的下大裂谷採藥,一來證明了他的確是喜歡你,二來證明了他的勇敢。以你父親的性格,說不定會打算讓你嫁給他呢!”

“不,我纔不要!媽,我爲什麼要嫁給那個整天陰沉沉,一點用也沒有的傢伙,我討厭他啦!”

……

他心中嘆了一嘆,走了過去,這個時候,奇亞終於忍不住,衝了過來。

“你給我站住!”

奇亞與蒼緋同齡,也是十四歲,不過他的身材比蒼緋要高了一個頭,身爲村長之子的他,也有着相當英俊的樣貌,因此向來都是村中最爲盛氣凌人的一名孩子,欺負蒼緋的事,也是他做得最多。這次蒼緋受了重傷,又成了一個啞巴,衆人方纔停止欺負他。但到得此時,見了蒼緋那個彷彿諷刺的笑,奇亞終於忍不住了。

“你笑什麼笑,很久沒捱打了嗎?”

沒有什麼,請讓我過去……

簡單的手語,奇亞也能看得懂,不過,這卻大大的激怒了他:“你欠揍!”他說着,雙手用力向蒼緋推了過去,不過,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次,他推空了——蒼緋將身子側到了一邊。

用錯了力,他整個身子向前倒去,好不容易止住了身形,卻已然顯得極爲狼狽。

“你……”衆人錯愕的眼神下,奇亞的一張臉漲得通紅,回身一拳猛揮過去,此刻的他不再理會蒼緋的傷是否好了,只一心想將他打倒在地,扳回面子。不過,出人意料的,這一拳再次擊在了空處。

落日的餘輝當中,衆孩子們便驚諤的看見那個平日裡在村中打架最厲害的奇亞發了瘋似的追打着比他要矮上一個頭的少年,不過,動作雖然笨拙而遲滯,平日總處於捱打狀態的蒼緋卻能在每一次都間不容髮的躲開攻擊,並且還頗有餘暇的用生澀的手語比劃:不要打了,對不起,我要回家了……

“奇亞,你在幹什麼,不知道蒼緋的傷還沒有好嗎?”

略帶沙啞的女聲適時的響起,站在離草坪不遠處的一個屋檐下的是一名身着灰袍的中年女人,也是村中唯一的草藥師,她的名字是安卡拉。

“要是蒼緋再受傷的話,我非得去告訴你父親不可!”

脾氣火暴的草藥師一邊說着,一邊拉着蒼緋向村裡走,奇亞被累得氣喘吁吁,揚聲說道:“蒼緋你給我記住……”安卡拉驀地回過頭來,嚇得他不自覺的退了兩步,不敢在說下去……

“……奇怪、奇怪、真是奇怪,怎麼會好得這麼快呢,真奇怪……”

大致的替蒼緋做完了檢查,安卡拉又開始重複她這些天以來的感嘆。按照她對蒼緋的診斷,從最開始,他就不可能活下來,這個語言被打破之後,她又預言,沒有半年以上的修養,他根本不可能行動如常,不過,時間僅僅過了半個多月,這個預言再次被打破。從那以後,蒼緋便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過不了幾天,便會將他叫來檢查一遍。

剪掉了他的一縷頭髮,然後抽取了一定量的血液樣本之後,安卡拉交待了一聲:“待會留下來吃飯吧。”進到後面的小房間去了。過了一會兒,一名蓬頭垢面的小姑娘從廚房裡跑出來,遞給他一碗黑色的,散發着古怪氣味的藥粥:“蒼緋哥哥,媽媽說趁熱喝纔有好處哦。”

謝謝你……蒼緋用手語表示了感謝。

這名小女孩是安卡拉的女兒,名叫潔西卡,十一歲。從身爲人女這一點上來說,她是個相當乖巧的女孩子,不過這乖巧似乎有些過了頭。與蒼緋一樣,她與同齡的人沒有什麼來往,但凡遊戲的場所,基本上看不到她的身影,每日裡最常見的便是她坐在門口的階梯上用腳踩着獨輪的磨藥槽爲母親處理藥材,村中孩子對她的稱呼是“巫婆母親的準巫婆女兒”——即使是在黑暗之地,巫師仍舊是爲人敬畏的神秘職業。

見蒼緋開始喝粥,潔西卡從廚房裡又端出一碗藥粥,爬上高高的凳子,也開始喝起粥來。小潔西卡不知道梳頭,而其母親似乎也從未注意這些事,因此她的頭髮從來便未曾打理,此時便顯得特別麻煩,每當她低頭喝粥,便有幾絡頭髮不合羣的掉下來,差點掉進碗裡。蒼緋喝完了粥,將碗拿進廚房裡去。

小潔西卡一面艱難的與頭髮做着鬥爭,一面喝着與蒼緋相同的藥粥,她感到那幾絡頭髮又要掉下來了,正要用手去拿住,卻有一隻手先一步將那幾絡頭髮拉到了後面,她回頭一看,卻是手中拿着一碗清水的蒼緋。

“蒼緋哥哥……”

蒼緋將清水放在桌上,用手沾了一點,隨後一絡一絡的替潔西卡將頭髮捋順了。記得三年前在十三國聯軍中,他就曾經爲海雅梳過幾次頭髮,海雅的長髮烏黑油亮,如名貴的緞子一般,長及小腿,即便是當時的天一,對那頭長髮也是愛不釋手。潔西卡的頭髮從來未經保養,相形之下自是粗糙無比,他爲她梳頭,卻是因爲記起了當初海雅的頭髮有時候也會因爲太長了而礙事。

那是經過潘圖塔森林的時候,有一次在夜間行軍,爲了不打草驚蛇而未有出動獅鷲,在濃密的樹林裡,海雅的頭髮經常會被荊棘掛住,走得苦不堪言。海雅本來喜歡長髮披散的飄逸趕就,後來不得已的將長髮盤在頭上,用綢布包住,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不過,那個從小便嬌慣的小女孩,除非是看見了有人流血犧牲,其餘的情況下,從來都不曾哭過。

海雅……

他靜靜的爲潔西卡捋順了每一絡頭髮,然後用兩根細草繩將那齊肩的烏髮在身後綁成兩根羊角辮。那辮子扎得甚是粗糙,不過潔西卡是第一次擁有辮子,感到新奇無比,向蒼緋道過了謝,一面喝粥一面擺弄個不停。

這時日光已沒,一顆小小的魔晶石在房間裡漾起淡淡的光芒。蒼緋坐在房門外的臺階上,望着天空中皎潔的月色,遠處傳來“嗷嗚——”的一聲長嘯,臨近月圓,魔獸們的兇性被激發出來了。

安卡拉一進入小房間做實驗,沒有數個時辰不會出來。潔西卡喝過了藥粥,收拾好東西之後便也到臺階上坐着,託着小臉看一會兒星星,又看看蒼緋。

“蒼緋哥哥,你在看什麼呢?”

童稚的聲音,依稀便是當初的海雅。蒼緋沉浸在回憶的旋渦當中,好一會兒,方纔比劃道:沒什麼,看月亮……

“是啊,月亮又快圓了呢。”潔西卡的臉上泛起一絲擔憂,“每年的這個時候,魔獸鬧得最兇了,又得封路啦。”

這裡地處魔界邊緣,人煙稀少,因此魔獸肆虐的情況也最是嚴重。每年的八九月間,由於秋季將過,天氣轉寒,魔獸們便開始準備食物過冬,這時的魔獸最爲兇殘暴戾,像是由阿其亞這種小村莊通往大城鎮的山路,便沒什麼人敢走了。

蒼緋點了點頭,耳聽着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不一會兒已近了村莊,阿其亞只有村中央的一條路,蒼緋不一會兒便看見了那疾奔的黑馬,馬上的騎士技術顯然不夠嫺熟,拐彎時控制不好,那黑馬向着蒼緋與潔西卡直衝而來。潔西卡“啊—”的一聲,撲到了蒼緋的懷裡。

“快讓開!”

馬上的騎手大喊着,不過這時哪還逃得開,正在村中三三兩兩坐着閒聊的衆人都被這一幕嚇呆了。若是以前的天一,一掌便能將這匹馬劈成兩半,但現在他卻連逃開的能力都沒有,只能一面擋在潔西卡的身前,一面望着那馬越來越近……

又要死了嗎……

這念頭只是在心中一閃而過,那馬忽然“嗷”的一聲,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物一般,拼命想停住腳步,不過去勢太急,一下子哪裡停得住,“嘭”的一聲,連人帶馬一塊摔倒在了地上,滑到了蒼緋的身邊。

那馬在地上掙扎着,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往村外跑去了。人卻是掙扎好一會才爬起身來。那人是村裡的獵人,不知爲什麼,此時也是驚恐萬狀,從地上爬起來,只是隨口問過兩人的情況,顧不得那匹逃掉的黑馬和身上的傷勢,向着村長的房子走去了。

真實之眼帶起了些微痛楚,轉瞬即沒。

蒼緋望着那黑馬逃出去的方向,羣山幽暗,死亡的氣息,從那邊飄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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