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的,也不知道之後怎麼了。
只記得媽媽發了瘋似的跑去了十八里泡,還有附近的鄰居們也都聞訊跑了過去。
後來,聽大人們說,爸爸找不到了。
他肯定就在那個淹沒了他,要了他性命的十八里泡中,可就是找不到了。
之後的三天裡,媽媽失了魂一般,全然忘記了我們哥倆。
她就一直站在院門口,逢人便問:“找到了沒?找到了沒?”
也許她在想爸爸還活着,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用不了幾天就會回來的。
她就那樣傻傻的想,天真的想。
我不知道她是否認清了那個可怕的,令人絕望的事實——爸爸的屍體只是因爲冰面還沒有完全融化而沒有被打撈上來而已。
三天後,爸爸的屍體被打撈上來了。
我沒有去看,我沒有那個膽兒。
那個幼小的我害怕極了那個恐怖的畫面。那個全身已被泡的浮腫,被冰水凍成了冰雕一樣的男人,我要怎麼去面對?
哥哥也沒去,他只是緊緊的抱着我,在我們家那個寬大且溫暖的大炕上。
也許哥哥也害怕了吧,他只是不停的用他那稚嫩的顫抖的聲音對我說:“不怕,不怕。”
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那個年幼的自己。
或許,都有吧。
媽媽卻是異常的冷靜。
那天晚上媽媽給我和哥哥做了一頓像樣的晚餐,這是三天來媽媽做的第一頓飯,其餘的時間都是好心的鄰居給我們送飯的。
飯間,媽媽總是自言自語道:“你們怎麼就去十八里泡了呢?……你們怎麼就去十八里泡了呢?”
嚇的我不停的哭。
哥哥還是緊緊的摟着我說:“不怕,不怕!”
第二天,我和哥哥被嘈雜的聲音驚醒了。那時已是接近午時,我害怕的喊着:“媽媽,媽媽。”
可是,我喊了很久也沒聽見媽媽的迴應。
後來,我和哥哥才知道,前一天晚上,或許是那天的凌晨也說不定。媽媽死在了十八里泡上,那個淹沒了他丈夫的大冰窟窿旁邊。
她以一種決絕的方式離開了這個可怕的世界。
用家裡剁肉的菜刀在自己的左手腕上劃下了一刀。
多年以後,我能想象出來那是一種怎樣的壯觀的場面。
當紅色的血液噴涌而出時,就像泄了洪的大壩,勢不可擋的奔向外面的世界,在那冰冷的冰面上染上了觸目驚心的紅。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都被這個無情的世界鎖在了那個冰冷的冰面上。
那是用生命澆築而成的紅色的冰花。
那是一段悽美的絕唱,唱給這個無情的絕情的世界聽!
從此,我成了孤兒,我的哥哥也是。
我們註定要相依爲命,苟延殘喘的活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
————
“咳!”哥哥一聲清脆的咳嗽聲把我拉回到了現實的這個世界。
車早已駛過了那個葬送了我們爸爸媽媽的小鎮,那個埋葬了我們快樂童年的小鎮。
“又想起那件事了,對吧!”哥哥一眼就能看出我的所思所想。他有這個本事,在他面前我是透明的,從來如此。
“我是不是很該死啊,哥哥!我忘記了他們的樣子,每當我夢見他們,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他們也不說話,就那樣靜悄悄的站在那裡看着我,我想看清他們的樣子,可我就是看不清,你說,我是不是很該死啊!我連自己爸爸媽媽的樣子都記不清了,你說……”。
我還是沒完沒了的發泄着,除了哥哥我沒法跟任何人說。
可是,哥哥不讓。
“小北,小北,”哥哥大聲的打斷了我毫無預兆的發泄,“你聽我說小北,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這麼多年,你也該試着忘記它了吧!”
“怎麼忘啊?”我有些不解道,“它就在那裡,在我的記憶深處,要怎麼才能忘了啊?哥哥,你教教我吧!”
“世間萬物,皆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宿命。有些事,雖事關生死,但與你無關!”哥哥平靜的說道。
“你又不是我,你大可這麼說。”我毫不講理的頂了回去。
之後,我們再沒說過一句話,再沒有過一個哪怕是短暫的眼神的交流。
我們彼此沉默了。
像是古代老宅門前的一對石獅子。它們長得一模一樣,分不清彼此,可它們就那麼安靜的鎮在老宅門前,一句話也不說。
在沉默這件事上,它們是有默契的。
就像當時的我和哥哥。
——
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晰的記得哥哥當年的那句話:世間萬物,皆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宿命。有些事,雖事關生死,但與你無關!
好一句與你無關!
可是,哥哥啊!那頭叫做“回憶”的巨獸還是時不常的從我心底最隱蔽的角落裡蹦出來撕咬着我,弄得我皮開肉綻,體無完膚。
末了,還不忘撂下狠話:瞧!我就是要這樣對你,讓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你能怎樣?又能怎樣?……哦,對了!不要試圖擺脫我,因爲……你休想!
好吧,我承認,回憶你贏了。
在你不停撕咬着我,還不忘在我的傷口上撒上Nacl的同時,偶爾也會可憐我似的拋過來三瓜兩棗,讓我嘗一下生活的甜頭。
回憶就像是毒品,讓你上癮,欲罷不能。
即便它把你弄得傷痕累累,千瘡百孔,可你就是戒不掉它!
短暫的歡愉總在偷偷的提醒着你:來啊,快來找我啊!
那些短暫的美好的瞬間,就像是一顆顆救命的稻草,漂浮在痛苦的海洋之上。你使出渾身解數,只求能抓到其中一根來拯救你那不安的無望的靈魂。
而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愉悅的、傷心的、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人,最後終會化作回憶,無一例外,無一倖免。
回憶,祝這世上所有尚有餘息的人,痛並快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