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分,陽光明媚,太極殿八角亭內燃着龍涎香,桌上的奏摺比前兩天也少了大半。泰寧帝與明熙相對而坐,一個看奏摺,一個抄佛經,倒也愜意。
明熙抄完一張,擡眸望去,泰寧帝拿着奏摺,靠着團墊閉上了眼眸,似是睡着了。這兩日的相處,泰寧帝明顯的精力不濟,畏寒的厲害,有時候說着話說着話就睡着了,這該是大病一直沒有養好的緣故。
沒一會,泰寧帝睜開了眼眸,有些迷糊道:“嗯?朕睡着了?”
明熙笑道:“陛下困了就去睡,摺子看了不少,剩下的也不急於一時。”
“朕年紀大了,坐一會就要打瞌睡,哪裡是困了,就是疏懶。”泰寧帝放下了摺子,起身拿起了明熙抄寫的金剛經,笑了起來,“在甘涼城時也沒少抄吧,這字體工整又幹淨,比太子抄得好多了。”
明熙眼中露出幾分訝然:“太子可不像個會抄經的人。”
泰寧帝低低的笑了起來:“滿心的陰暗戾氣,他纔是最該抄經的人,治世明君可不光是靠酷刑與律法,該有的慈悲不能少。”
明熙深以爲然:“陛下英明。”
泰寧帝笑得更開心了:“油嘴滑舌!就會哄朕開心。”
明熙道:“不管太子如何,陛下總要顧好自己,年後我若離京,你……你也別管那麼多了,養好身體,怎麼開心就怎麼來,沒有什麼比身體更重要了。”
泰寧帝看了明熙一會,頜首道:“朕知道。雖然謝放也不錯,可一想到你要去甘涼城那麼遠的地方,朕心裡也不舒坦。朕就想不明白,那謝放就那麼得你傾心的?”
明熙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這時候還說不上什麼傾心?謝放入京前,曾誠心向我求親,所言幾條,均是我擔憂之事。他爲人厚道實在,所給予的條件也誘人。想一想,若這親事作爲一種交換,也沒有什麼不好的。我們相識不久,現在還說不上情深意重,可以後還有一輩子的時間相處,總該會有情深意重的一天。”
泰寧帝長嘆:“朕知道你的難處,這世道對小娘子們也苛刻。可你這一走,說不得就是三年五載的回不了帝京一次,朕年紀大了,也不可能去甘涼城看你。
明熙淺淺一笑:“陛下的疼愛,我知道。以後成了親,也不會三五年不回來了,只要無事,我會盡量堅持每年回來探望陛下一次啊。”
泰寧帝笑了笑:“天真!你若真嫁給他了,到時候又是郎君又是孩子,哪裡還顧得上朕。帝京與甘涼城千里迢迢的,你受得了奔波,孩子們也受不了。什麼是嫁人,一個女,一個家,你出了自己的門,成了人家的人了,要住在他家生兒育女操持後院。”
明熙垂眸抿脣,許久許久,才笑道:“可是隻要我知道陛下過得好就夠了,太子雖是……但對陛下也很敬重,貴妃娘娘與陛下夫妻多年,如今都這個歲數了,年輕時的戾氣只怕也散了,我看陛下就是有晚福之人,以後會過得很好的。”
“朕還不知道你會看面相了,你這丫頭啊。執拗起來,朕也沒辦法,可聽話起來,只會讓人心疼。”泰寧帝看了六福一眼,“你去讓人都散了,朕有話要對明熙說。”
“陛下放心,老奴親自看着,不會有人靠近的。”六福走到亭外揮退了衆人,自己也站在了外面。
泰寧帝對明熙揮揮手,笑道:“來,坐到這邊來,朕和你說說體己話。”
明熙挪了過去:“陛下要私下給我賞賜嗎?”
泰寧帝拍了拍明熙的手,大笑道:“賞賜賞賜,你要什麼朕都給你,但你得和朕說實話,你心裡可還有太子?”
明熙微微怔愣,似是不經意的開口道:“陛下問這作甚,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事到如今,誰還有回頭路走不成?好馬尚不吃回頭草,任憑他天仙下凡,我現在也不會多看一眼。”
泰寧帝點頭連連:“對!合該如此!這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都該讓他佔完了!”
明熙哼道:“陛下爲何突然問起來這些?可是又做了什麼虧心事?”
泰寧帝掩脣輕咳,眉宇間頗有幾分尷尬:“哪……哪能啊,朕這不是怕你心裡沒有謝放,到時候再想不開啊……太子那樣的人,哪裡值得別人的傾心,朕是怕你再吃虧上當。”
明熙聞言,頜首道:“陛下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這番回來也沒打算見他,也就沒有吃虧上當一說。至於謝放,陛下也不要着急,這世上哪有看一眼就喜歡的?一輩子那麼長,總會看順眼的時候,不是說相濡以沫嘛。”
“哦哦,沒打算見他啊?……”泰寧帝對上明熙懷疑的目光,忙掩飾了眉宇間的心虛,低笑了一聲,“朕哪能不急啊,光說以後,朕年紀不小了,能有多久的以後?”
明熙看了泰寧帝好一會,目光露出幾分懷疑之色:“陛下自早上起來就很奇怪,先是對我的衣着指手畫腳的,讓我來來去去換了好幾套,又讓人專門爲我梳妝……陛下可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泰寧帝垂了垂眼眸,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定了定神,好半晌纔開口道:“朕哪能有事瞞着你啊?不過是前日將敏妃的孩子送走了,太子……朕也關不了多久,過了正旦後,只怕那些人又該動心思了。”
明熙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陛下正值盛年,這是說哪裡的話?”
泰寧帝看了明熙一會,越看眼神越是黯淡:“是啊,朕正值盛年,那些人怕等不及朕死,這才用盡了魑魅魍魎的手段。朕生平沒有愧對之人,但當年讓你帶走太子,明知道對你今後的影響頗大,可還是要裝作不知道,聽之任之……都快成了朕的心病。”
“那時朕才入京,朝局尚未穩定,後宮亂成一團,根本理不清誰是誰的人。太子在宮中,朕的眼皮底下竟差點被人害了,朕看似無事,其實心裡比誰都震驚後怕。朕爲搶這皇位,幾乎殺了所有擋路與隱患之人。朕無嗣,坐上這皇位後,冷靜下來,纔開始後怕。搶祖業是一回事,斷送祖業又是一回事,皇甫氏的江山萬不能斷在朕的手裡,太子好歹也罷,都是皇甫氏唯一的承嗣,如何能有事?”
明熙頜首,輕聲勸慰道:“陛下不必爲此耿耿於懷。陛下不說,我也能想透這其中的緣由,將太子藏起來是我擅作主張,與陛下無關,那都是我心甘情願做的事,雖是……但直至今日都不曾後悔那麼做。”
泰寧帝長出了一口氣,攥住明熙的手,安撫的拍了拍,輕聲道:“朕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入京後雖與你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朕瞭解誠嵐的性子,也相信她養出的孩子。那時滿宮的人,朕只願意相信你一個,纔不得不自私了一回,讓你將太子帶回去藏了起來。朕還必須要裝作不知道,因爲只要朕露出半分端倪,身邊的人都會揣測到。”
“那時的太子也是最好動手的時候……當初王府的人,跟着朕來了這帝京,搶下了這皇位,富貴榮華必然不會少,可誰不怕太子上位後的秋後算賬。他們雖是對朕忠心耿耿,但對太子卻恨不得殺之後快。那些人不會管這江山到底落在手裡,朕雖做不了皇兄那般果斷,可在大事上也不能糊塗。”
明熙道:“陛下所慮乃人之常情,此事當初就曾和我說過幾句……不過既然陛下要說,我再聽一遍就是了。”
泰寧帝苦笑道:“朕心有愧啊!你也是隻知所以,不知其所以然。雖然臨華宮大火來得突然,朕不得不讓你匆忙帶走了太子,可那時也不是沒有顧及過你。朕活了大半生,豈能看不出你的心思。”
“當初朕也想着,太子既出不了闌珊居,你喜歡,朕爲你做主成親。一年兩年三年五載的,朕還年輕,熬到他認命就是,到時你也能心想事成,這本是皆大歡喜的事。”
明熙抿脣,笑了笑:“知道知道,我知道陛下都是好意。可是……喜歡一事,不是張張嘴就來的。若是喜歡,看一眼就拔不出來,若是不喜,相處一生也是徒然。雖然現在才知道陛下的心意,可想必放在以前,我會很感激陛下給我這樣的機會,不過是我辜負了陛下的期望……”
泰寧帝輕聲道:“朕想得挺好,可總有些事是猝不及防的,比如臨華宮大火,比如那些人在朕平時所用的器物上動了手腳。兩年之久,朕查出來的時候,已是中毒頗深了。去歲說是一場大病,不過是爲掩人耳目,那是毒發,太醫不敢斷言……朕怕熬不過去,這纔不得不將太子匆忙放出來,即便是朕當下就……他也能迅速的穩定人心,主持大局。”
明熙驟然瞪大了眼眸,怔愣了片刻,顫聲道:“竟還有此事!”
泰寧帝不以爲然的笑了笑:“可不是事出突然,不然朕要放出太子來,怎麼也會先與你商量商量。”
明熙思索了片刻:“怪不得陛下病得沒有半分徵兆……似乎一夜之間,就知道了太子的去處,給他正名,交付朝政……莫說太子不敢置信,只怕這滿朝的文武也不敢相信。可兩年的時間,會是誰要害陛下,這樣下毒也要親近之人才能辦到!太子不在宮中……難道是先帝或是太子先前埋下的釘子?……若他們有這樣的機會,該是不會下慢性毒了。”
泰寧帝笑了一聲:“是啊,明熙就是聰慧,若是先帝或是太子有這樣的機會,只怕一瓶鶴頂紅就給朕灌下去了,哪容朕多活兩年?”
明熙蹙眉道:“我與陛下說正經事!陛下怎麼能拿生死來玩笑!”
泰寧帝忙道:“好好好,朕和你好好說話,這釘子埋得如此之深,哪有那麼容易查到,當初臨華宮大火,到了最後也不是找不到真兇嗎?”
明熙抿脣道:“可只要有人做事,怎會不留半點馬腳?這事說不通,能一舉算計了陛下叔侄的,豈能會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泰寧帝輕輕頜首,輕聲道:“中毒之事,你心裡有數就成了,這事朕連太子都沒說,告訴你也是……也是你的婚事壓在朕心頭許久,一想到你嫁去甘涼城那麼遠,有一大部分是因爲朕的緣故,朕心裡怎麼也不好受。”
明熙忙道:“陛下怎能這樣想?您是沒去過甘涼城,那真是個好去處,不過是外面的人以訛傳訛,若真不好,我怎麼還願意回去?”
泰寧帝有心說明熙的不得已,可對上那雙明亮的眼眸,怎麼也說不出揭穿的話來:“總之,什麼地方都不不如外在看起來那麼好。你以後一個人在甘涼城裡也要處處小心,那謝放的話你聽聽就算了,莫要抱着多大的期望,只要你將後宅抓在手中,到時候外面的事,朕自會給你做主,只要朕還在一日,總還能顧上你幾分。”
“我說實話,陛下倒是不肯信了,若不放心,陛下跟我回甘涼城就是……”明熙話說一半也知道現在不大可能,想了想又道,“陛下又不喜理政,如今精力也不夠了,過了正旦我在帝京多待上時日,你也好好的調養一番。一如你所說,太子總不可能一直關在東宮,他也能監國理政了,等你好些了,我帶你回甘涼城看看,如何?”
泰寧帝心頭涌起了陣陣暖意,溫聲道:“你怎麼知道太子不可能一直被關在東宮?朕和他生着氣呢,一時半會也不會放他出來,多少人都想着朕要太子怎麼死呢。”
明熙笑了笑,理所當然道:“那些人不瞭解陛下,也不知道內情。陛下又不曾瞞我什麼,我才能看那麼明白。那些謠傳說陛下震怒將太子囚禁東宮,在我看來實然是爲了保護太子。雖不知道陛下用大皇子的名頭要做什麼,但陛下做事,必然有自己的道理,將東宮重兵把守了起來,看似是囚禁,何嘗不是一種維護與擔心?太子出不來,別有用心的人也進不去。”
泰寧帝低低的笑了起來:“好!好孩子!朕……你如此聰慧,朕心甚慰。不過,正旦後你走你的,朕既是熬過來,身體也沒有那麼差,不過是餘毒未清,還需慢慢調理。”
明熙道:“那咱們去甘涼城,我給陛下調理呀!那地方與帝京景色相異,一年四季,景有不同,冬日我帶你老林裡冬獵,春天踏馬巡花,夏天可在草原上馳騁,秋日點一簇篝火,有烤羊羔吃啊!到時我天天給你做好吃的!陛下不知道,我那院子建得特別好,冬暖夏涼,陛下住進去也特別寬敞!”
泰寧帝目光有幾分怔然,好半晌回過神來,拍着明熙的手:“好好,朕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明明是個荒涼地方,讓你這麼一說,朕竟開始嚮往了起來。可朕還沒有到能頤養天年的時候,還有自己的責任。朕不留戀這皇位,可既然身在其位,就得把該辦的事辦了,不然等朕死了,怎麼有臉見祖宗?”
明熙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那我等陛下把事情辦完了,一起走可好?”
泰寧帝忍不住笑了起來:“到時候的事,到時候再說,你如今去西側的小花園給朕摘些紅梅,這一大片的黃梅,朕看都看膩了。”
明熙自然對泰寧帝無有不應:“光要紅梅嗎?別的呢?粉色的?”
泰寧帝笑道:“多摘些多摘些,後日就正旦了,咱們好應應景,花多了,好兆頭就多了,咱爺倆要好好過個正旦,到時朕和你一起守歲。”
“好啊!那我現在就去,陛下也別看摺子了,睡個午覺,我就回來了。”明熙雖雖答應的好聽,但知道皇帝過正旦不會那麼清閒。滿後宮的妃子,還有早上朝賀的臣子,想必會是一日的忙亂。
明熙起身披上大氅,可披了一半,又走了回來,輕聲道:“陛下的身體,真的沒事了嗎?”
泰寧帝那雙眼眸越發的溫情了,柔聲道:“你放心,這一年,一直在慢慢的拔毒,雖是精神不濟,但身體也沒有太壞了,那麼兇險都熬過來,以後慢慢養着總不會出事,你說呢?”
明熙垂了垂眼眸,輕聲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陛下怎麼不用心查查那下毒之人……”
泰寧帝笑着拍了拍明熙道手,打斷了她的話,輕聲道:“外面那麼冷,別讓六福一直站在外面,萬一病了,可就不好了。”
“那陛下睡吧,我去去就回。”明熙見六福進門,知道泰寧帝不願意說此事,唯有作罷。
六福見明熙走遠了,湊到泰寧帝身側道:“陛下怎麼不跟着過去了?你不是說,您和娘子一起去嗎?”
泰寧帝嘆了口氣:“朕怎麼有臉去……明熙方纔言談之間,擺明了不想見他。朕又擅作主張答應了,也不知道當時朕在想什麼!怎麼應下了此事!朕心裡也是……到時候碰見了他,只要明熙看朕一眼,朕心裡都受不了。這孩子那麼好,朕還算計她……朕有愧啊。”
六福忙道:“陛下可不要這樣想,這哪能是算計啊!兩個人本就有誤會了,說清就好了,太子殿下心中有愧,娘子心中何嘗不曾耿耿於懷。陛下雖是不說,但也不想太子殿下和娘子一生遺憾啊!這人去了甘涼城,以後男娶女嫁的,今生還說什麼相見啊!”
泰寧帝頜首,嘆息道:“朕雖也覺得這事不見得做錯了,可心裡還是過意不去。同樣是宮中的米養大的人,能養出了太子那麼陰險奸狡之輩,也養出明熙這般陽光良善的性子,可見百朵桃花一樹生,一點都不差。”
六福忙道:“陛下哪能這樣說,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娘子與郎君本就不同,若太子殿下是娘子這般的性子,只怕陛下才要操碎心了。”
聽聞此言,不知爲何泰寧帝心中反而有些遺憾來:“明熙那麼好的孩子,太子怎麼就沒有那個福氣呢?留在帝京不走,又能如何?兩個人自小在宮中一起長大,明熙又那麼喜歡他,你說太子求親時,朕爲何不答應呢?”
六福輕聲道:“依老奴看,陛下不答應也是對的。太子殿下求親,不見得是誠心誠意的,若真有意求親,那會只說一句,別人說不成,就能算了?估計太子殿下也就隨口一說,順便看看陛下的態度……陛下讓娘子與太子殿下見上一面,那是斷了娘子的念想。”
泰寧帝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是啊!不管他是真心假意,朕都看不出來。明熙跟了這樣的人,朕也不放心。”
六福道:“可不是嗎!老奴覺得陛下說得對,到時候太子殿下這一後宮的鶯鶯燕燕,依娘子的脾氣,只怕不氣死自己,也得砍了太子殿下,咳咳咳……兩個人哪裡會有好日子過啊。當初老奴沒想到此事,還覺得娘子能嫁給太子是好事,聽陛下那麼說,可不是那麼回事嗎?這事,陛下做得對!”
“你那麼一說,朕也就安心了。”泰寧帝微微舒了一口氣,想了想又道,“你去讓人給祁平說,跟好明熙,一步不離,若是太子與明熙起了爭執,只管給朕護住明熙。”
六福愣了愣,忙道:“陛下,這還不至於吧?太子殿下大病初癒,正是羸弱的,以娘子的身手……老奴看,還是讓奴婢們護着太子殿下爲好。”
泰寧帝又舒了一口氣,眼中露出些許笑意來:“那就不必了,吵就吵打就打,讓人都別管,讓明熙幫朕出出氣也好!”
六福噎住,又咳了一聲:“陛下放心,這太極殿可是陛下的地方,奴婢們只認陛下與娘子,哪裡會有人偏幫太子殿下。”
泰寧帝長舒了一口氣,神清氣爽道:“你去將朕前年埋下的梨花釀挖出兩壺,朕要與明熙小酌幾杯。”
六福點頭連連,想了想又道:“太醫說了,陛下只能小酌兩杯,不能喝多了。”
泰寧帝心情大好,笑着應道:“知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