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裡,沒有誰比誰容易。
曾經的不甘、痛苦、怨恨……,隨着時間,隨着故去的人,盧悅知道,她放下了。
可是她放下了,有了數世記憶的姐姐,卻好像一直沒放下。
“你沒有對不起我。”
盧悅輕聲道:“沒有你,我還要在鬼面幡裡痛苦熬日子。沒有你,我可能就是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傀儡鬼。
你要知道,鬼面幡裡不論是大陰鬼,還是傀儡鬼,誰都逃不過早晚兩次的陰火燒灼。
我比其他鬼幸福,至少因爲有你,我還有希望,還能祈禱,你能記着我,把我帶出去。”
哪怕希望和祈禱,等來的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失望絕望,可是盧悅有時細思,正是因爲那份弱不可尋的希望,她還能撐着,也比那些早想尋求一死的大陰鬼幸福。
“沒有你,浮枷大師可能不會給我那束佛光。”
跟她一樣的小幡鬼多着呢,可是浮枷獨獨送了她,盧悅很清楚,她從姐姐這裡得到了什麼,“沒有那束佛光,可能就沒有這一世的我,黃泉路上……很冷很冷,可能,我連投胎的權利都沒有了。”
身不由己的滋味,她嘗過。
當了鬼面幡的幡鬼,受鬼面幡驅使,她殺了多少人,自己都記不清了。
“你從來沒發現嗎?回來的我,恨天恨地恨父恨母,獨獨不能心安理得地恨你。”
因爲無法恨,才讓她們沒有再繼續錯下去。
盧悅覺得,一向冷靜自持的姐姐,需要走出過去,否則,再出什麼事的話,她可能就要崩潰了,“谷正蕃對你好,你讓他築基兩百壽終,雖然因爲這事,我怪了你很多很多年,可是如果你對他狼心狗肺,我可能早就對你絕望,不會再祈禱,你還會記得我,還能把我救出去。”
是……這樣嗎?
兩滴淚從谷令則臉上砸了下去。
“谷令則,我從來沒跟你說謝謝,對你造成了很多困擾吧?”
“不!是我對不……”
盧悅伸手按住姐姐的嘴巴,阻止她再說下去,“我應該跟你說謝謝,修士的生命漫長而精彩。……當年你離開國師府的時候,纔多大?
能在時隔三百多年後,還把我記着,還第一時間,把我護在腳下,那時候,下意識裡,可能就知道,你受的煎熬不比我少。
因爲有這份底氣在,我纔敢質問你,纔敢怪你……”
“不!你怪得對。”
谷令則摟住盧悅,她從來沒有苛責過永遠只有十三歲的妹妹,因爲如果換成她,她會更恨,“是我太懦弱,太優柔寡斷,否則懷疑丁岐山不對勁的時候,就不是慢慢遠離,而是當機立斷,殺了他。”
她一直顧着彼此師父的交情,一直努力說服自己,相信對她一直頗多照顧的人。
生命裡的溫暖,在母親去世,妹妹慘烈而死後,她只在丁岐山身上,感受到了少許。
因爲那少少的溫暖,她自欺欺人地一次次閉關,想要逃避一切。
她以爲,不回灑水國,不去直面死在國師府裡的妹妹,就可以假裝,盧悅還活在某一個地方。
父親帶着所有人,回靈墟宗,就是沒帶親妹。
十三歲的谷令則,雖然修爲還是不足,可是她知道,親妹留在國師府,是受了她的累,因爲她少而敏,她是靈墟宗花散的徒弟,是未來的元嬰真人。
那些人盯國師府,把最重要的人看住就行了。
母親應該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短短半年裡,不管服了多少培元丹,不管她如何用靈氣爲她舒導身體,死的時候,還是帶着愧疚和遺憾,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管她怎麼保證,讓一些人得報應,母親的眼睛,也不肯合攏,裡面有祈求,有傷心,有失望……
好像到死,母親也知道,因爲谷正蕃是父親,她不會對她出手……
谷令則的眼淚,很快浸溼了盧悅的法衣,“謝謝你……回來了……”
“對,我回來了,我一直都在這裡。”
盧悅在心裡嘆口氣,“我回來一千多年了,谷令則,你沒有發現嗎?我活得比你好。”
雖然很多時候,淚水是自己擦,風雨是自己擋,滋味是自己嘗,可是因爲鬼面幡裡的經歷,她一直努力活着,沒有委屈過自己。
“過去的,就讓它全都過去吧!”
她輕聲安慰,“我們現在都活成了千年的王八,萬年龜的目標正在前面。生活是往前看的,不是往後過的。
應該放下就放下,努力讓自己活得開心,活得恣意,比什麼都重要。”
“……”谷令則吸吸鼻子,在她和妹妹身上,打了個淨塵術,“勸人有一套,你也沒做到吧?”
盧悅啞然一笑,佯裝沒看到她還有些紅的眼睛,“誰說我沒做到?別跟我說寫往生經的事,那是我現在的心之所……”
“才說了,不準亂髮宏願。”
谷令則掩住她口時,急得豎眉。
“已經發過了。”
盧悅拿下她的手,嘴角含笑,“我當過鬼,這世上,沒人比我更瞭解鬼了。就像當初,我渴望你是我的救贖一樣。
有去無回海里的怨靈,沒有救贖,因爲他們的親人朋友,如果沒有淪落到他們那種程度,就是消失在世世輪迴裡,把他們徹底忘記了。”
哪怕當幡鬼,她也比那些怨靈幸福。
更何況,她才當了多少年的幡鬼?
“這世上的事,因與果糾纏,有可能是現世果,也有可能……就是‘因果’!”
盧悅拉住親姐,緩步走在大街上,身上的靈氣氣場自動阻隔凡人,“功德修士的身份,我擺脫不了,受詛咒的緣份,逃也逃不掉,所以,積極應對,纔是最好的方法。”
“……”谷令則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只是妹妹選擇的路,比正常人走的難上十倍百倍,結果如何,還非常難料。
雖然天機對她們的命格,已經完全屏蔽了,可是隱隱地,谷令則總覺得,自己還有一個大劫。
三千城蒸蒸日上,義父手段不凡,而她出門的機會少,所以,大劫至少有五成的可能,是應在妹妹身上。
“我總是說不過你。”想了想後,谷令則輕輕一嘆,“往生經的超度,你具體要寫多長時間?”
有去無回海多大啊!
她真怕,妹妹窮一生之力,寫那勞什子,也超度不了一半。
“嗯,第一次想要弄點成效,總要百萬經文才成。”
她現在一天百篇,三十年,就可以看到成效了,“等曾想和花晨的精血送上來,往生經對我就更容易了。”
盧悅看到了空牙,“義父在那麪館裡,他一個人吃,一定沒滋又沒味,我們一起吧!”
谷令則在空牙若有所感,望過來時,忙用靈力在眼上一轉,把最後一點不對的痕跡,都抹去了。
“義父,這家的面好吃嗎?”她努力揚起笑容,用眼神詢問他。
空牙:“……”
老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凡世的東西,再好吃,對現在的他來說,也是不好吃的。
沒有一點靈氣,味道做得再好,也不過是味罷了。
“義父一定不懂。”
盧悅笑着走進麪館,“老闆,來兩碗長壽麪。”
“好嘞,兩碗壽麪。”老闆忙向後廚吆喝一聲,“兩位客官隨便坐。”天冷了,麪館的生意,總會好很多。
“咳咳咳!”
後廚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神識微探的谷令則面上微有扭曲。那個擀麪的廚子,雖然掩了口,可修士的眼睛尖,還是能從他的指縫裡,看到亂飛的吐沫星子。
空牙也看到了,“咳!你們過生日,義父親自給你們做長壽麪可好?”
“好啊!”
盧悅也看到了後廚的情況,忙從善如流,“既然親手做了,那就用我們家的面多做一些吧!”一路過來,似乎有不少人,都被時令所感。
“哈哈!好,相遇即是緣,老闆,借你家的廚房一用。”說話間,空牙摸出一大錠的金子放到了櫃檯,“再麻煩你,到街上轉轉,敲個鑼,就說今日無論是誰,只要過來,都可以免費領一碗壽麪。”
小女兒的意思,空牙懂。
靈面自帶靈氣,凡人的些許小病,自可不醫而愈。
“啊?是是是。”
一兩金,十兩銀,更何況,人家給的是十錠的大金子,又是在他的店做善事。
老闆忙在櫃檯裡鎖好的金子,摸出一個銅鑼,就那麼敲出去了。
盧悅和谷令則相視一笑。
有個土豪爹,到底不一樣。
來的時候,老爹愣是在小坊市,用一塊仙石換了百枚金錠。
“義父,您會嗎?要不要我教教您啊?”
盧悅笑看老爹把生病的廚子趕一邊。
“要你教?”空牙樂了,“呵呵,你就坐好,等着義父的手藝吧!”別的不太會,但長壽麪,他還真爲兩個女兒,偷着試過。
幾個淨塵術一甩,多年油煙的廚房亮白如新,空中突現一大團水和兩大團面,靈力動起來的時候,簡直把原本委屈的廚子嚇呆了。
這是仙人呢。
他忙連滾帶爬地跑出去,搶了掌櫃的銅鑼,嘶聲大喊,“仙人請我們吃靈面,大家快去週記麪館啊!”
仙人的靈食,雖然吃了不能成爲仙人,也不能長壽不老,可是強身健體,絕對可以。
更何況,靈食的味道據說能讓人把舌頭吞下去。
一時之間,聞訊而來的人,都不知有多少。
遠遠的,一陣風來,硬生生地在週記麪館前的百米轉了彎。
有修士進城,他們做事,就要小心些了。
新補風主景堂收到消息的時候,冷笑了一聲。在凡世混的修仙者,其實狗屁不是,可能連金丹都沒結。
那樣的修士,正常都不會太老,聽說味道更好,鮮美的能把舌頭吞下去。
景堂自己飄了過去。
可是飄到一半,他突然又停下了腳步,人羣中,有一魁梧大漢,只遠遠看着,不知道爲什麼,就感覺特別面熟。
“師戰!”
發現是那個曾在外域戰場,讓幾位長老非常頭疼,修有金身的傢伙,風主景堂嚇得忙忙退後。
聽說師戰是三千城人,可是本尊還從未回過三千城,剛飛昇上來,就跟絕輔大人遭遇,連大人都沒在他身上,討到好來。
他怎麼會到這裡來了?
景堂覺得,他太背了。
“通知下面的人,馬上退出萬里之地。”
景堂知道師戰修有靈域法寶,一旦被他發現異常,暴露出他們的佈置,大人能活活撕了他。
所以,他退走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那間小小的麪館裡,其實還有更恐怖的存在。
一場無形之疫,因爲師戰,就那樣生生化去。
某人的目光,太過不同,盧悅順勢瞧過去的時候,忍不住笑了,傳音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師道友,好久不見。”
“咦?是你?”
師戰打量她和谷令則,兩人穿着大紅法衣,臉部樣貌都做了微調,跟她們平時示人的形象,太過懸殊,“好久不見。”
他笑着走到她們面前,坐下的時候,先一道幻結界,被谷令則瞬打了出去。
師戰在外域戰場揚名百年,卻沒回三千城,流煙師父一直惦記他呢,“在下谷令則,見過師道友。”
又捏了數個結界後,谷令則以真名真面示人,“今天是我與盧悅的生日,一起吃碗長壽麪吧!”
“好啊!恭喜!”
師戰朝二人拱手,“我昨晚纔到,沒想到,今天就遇兩位道友,也是緣份。”他就說,怎麼會有仙人,把靈食施捨給凡人。兩隻玉盒,被他摸了出來,“這是我送……”
“等一下。”盧悅忙忙阻住,“你是要送我們生日禮物吧?”
師戰笑着點頭。
“既然是生日禮物,”盧悅倒好的茶遞去,眨了眨眼,“我自己提行不行?”
“……”
谷令則都是一愕,哪有自己要禮物?
“哈哈哈!那你提一個吧!”
師戰哈哈一笑,在仙界混了這麼久,也結交了不少人,沒想到,還是這丫頭最合他脾氣。
“你在外面浪了這麼久,三千城是不是該回一回了?”
盧悅聽洛夕兒吐糟過他,笑嘻嘻道:“我要的禮物是——你師戰在三千城的身份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