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府,知府衙門,後院。
六盞清茶,嫋嫋生煙。
文府丞口若懸河,正坐於上首侃侃而談,“.聽說京師也在留師兄你,你卻偏偏要回來,既回了南直隸,便是集全直隸之力也必得叫師兄舒坦暢快——您若願意開山院,就還回涇縣,青城山院本就是喬家自己的地,素日裡我調撥了南直隸的讀書人幫您精心打理着,這次您回來,我特意找人幫您從山頭到山腳好好修整一番,原來的學生散落在各地,我叫那些私塾、官學的山長全給您放回來,誰不放,我卡住明年的撥款;”
文府丞笑着擡手,隨意指了指陳箋方,“喏,你原先的得意弟子,明年出春闈考恩科,如今被老熊送到王學正處用功,我叫他給您原封不動地打包送回。”
王學正:?你和熊令別鋒芒,關他個下放外派的京官啥事兒?
就很無辜。
王學正很無辜地低頭喝茶。
陳箋方端坐着,神色明顯微微一愣。
顯金坐在他下首,立時便感覺出身旁人的滯頓:這官場上老爺們不說一句無用話,文府丞這一句話挑撥了三個人,首當其衝便是恩師入獄後轉投他人門下的陳箋方。
依靠貶低他人,來擡高自己的所作所爲——這番話意思不就是,別人都跑了,我還記着你喬放之,還幫你修整山院嗎?
顯金光看文府丞,就好像聞到了撲鼻而來的油膩的、臭臭的中年男人味。
文府丞說完這話,低頭撇茶盅蓋喝茶,留下充足的時間給喬放之表達感謝。
喬放之佝着腰,雙手搭在輪椅把手上,轉頭看向陳箋方,聲音發顫,“.如今學到哪裡了?”
陳箋方立刻躬身佝頭站起,“在試着寫水利營造的文章。”
喬放之顫顫巍巍地點頭,“工部的玩意兒,學了有用。”
微微一頓,“都是實在東西,比那些只知說話天花亂墜、做事卻四六不着的腐生,有用處多了。”
顯金低頭抿笑,垂首的弧度恰好露出光潔的額頭與挺立的山根。
喬徽就坐在顯金正對面,目不斜視地看向暗自發笑的姑娘,眸光幽深,像一首暗藏波瀾的箏曲。
顯金都聽出來了,文府丞自然也聽懂了,茶盅隨意往旁一放,未見怒容,見喬放之硬是不接話,便又笑言,“若是您暫時不想回青城山院,便留在宣城府或應天府亦可,您若想出仕,應天府也有缺,宣城府也有缺,三品不好挑,閒的實的四品滿地是,全看您想在哪處——”
“您若不想出仕,應天府有幾處不錯的溫泉莊,我幫您留意了,對您的腳傷正好,到時候連同宅子、家僕、田地一併交予您,您好好將養生息。”
文府丞身形前探,笑了笑,眼光落在下首的喬徽和寶珠花花身上,“寶元嘛,前程不用您發愁了,即使不封爵,至少也會領一個禁衛令隊的差,鐵帽子戴頭上之後定要進京;令愛簪了頭髮,正是說親的年紀,應天府較之宣城到底地域廣闊,青年才俊如過江之鯽,父母愛子則爲之計深遠呀。”
文府丞想起剛剛喬放之那句虛弱的“金姐兒”,目光又移到了顯金身上,“再者說,賀掌櫃剛拿到應天府秋闈捲紙的生意,今年的貢品,應天府也是推的她參選,往後幾年,她來往應天府的次數也不會少。”
拉拉雜雜一大堆。
中心思想只有一個,求喬放之賣應天府的好兒,順路去應天府的地界,點個卯。
這裡,顯金就有點聽不懂了。
爲啥文府丞要孜孜不倦地拉近喬放之和應天府的關係?
合着水牢不是你應天府關的?刑不是你應天府上的?他們家導兒又不是受虐狂,好容易逃出來,還得瘸着條腿去打卡“喬放之水牢到此二遊”呀?
顯金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喬徽低頭,脣角輕輕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文府丞還在說,整個大堂就聽他平仄不分的官話腔。
喬放之上氣不接下氣地擡手示意陳箋方先坐下,再眯了眯眼,衝文府丞連連擺手,語氣像被堵住的道路,浮躁且不通暢,“.好了,別說了——貴地,我喬某人無福消受,我是教書也好、躺下玩樂也罷,成斌呀,你這個府丞管得未免太寬了吧?”
文府丞臉上閃過赤橙黃綠青藍紫很是複雜的顏色,像一朵尷尬的七彩祥雲。
喬放之提不起氣,聲量斷斷續續有低有高,“你話裡話外要我承應天府的情,我偏不,我喬某人什麼都不硬,一身骨頭最硬。當着人揹着人,於禮也罷、於私也好,我發誓,你應天府絕不會聽見我喬某人一聲謝!”
顯金堪堪剋制住亂飛的五官:文府丞是真的狗,導兒,你也是真的導兒!
我爲喬導兒舉大旗!
喬導兒鐵血真戰狼!
文府丞的笑,肉眼可見,訕訕然,“師兄,你誤會我”
喬放之擺手,“不會誤會,不至於誤會,不可能誤會,多說無益,如今應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成斌呀,你人貴事忙,就不用在我瘸腿老頭身上浪費時間了。”
文府丞看了眼酒足飯飽後老神在在的熊知府,無名火升心頭:這頭老熊,慣會撿桃子,一副人畜無害的樣貌,卻凡有好處總少不了他的!
文府丞扯出一絲笑,“您回來的消息來得陡,前日得了信,涇縣與宣城府的喬府來不及仔細打理,喬家老宅又遠在渭南,昨日我在應天府爲您百里擇一,置辦下了一處三進宅院,您若不去,這些時日,您預計住哪兒呀?”
“住顯金姐姐那兒啊!”
喬寶珠陡然出聲,雙眼瞪圓,“陳家大着呢,顯金姐姐如今當家,一聲令下,便是現下應時開始灑掃,晚上就能住進去。”
喬寶元頭別得更遠一些,似是在專心研究邊桌上茶盅的花樣兒——山林鳥獸燙金紋路很是好看,這喜鵲平日呆頭呆腦,關鍵時刻倒很靠得住,報喜鳥.報喜鳥之譽,名不虛傳,名不虛傳吶!
文府丞看向顯金,目光不虞。
喬放之發自胸腔地冷哼一聲,“成斌莫不是以爲我這兩個弟子,連一處棲地,都不肯給爲師留嗎?”
兩個弟子,陳家的陳箋方,陳家的賀顯金。
顯金脊背挺直,聲音舒朗,“那不能夠!咱們做生意的人家,別的沒有,但地大,且物博!”
“外院雲霄齋、百舸堂、秋收堂喬師任選!若我家老太太和我那爹爹在這,只有高興歡迎的!或是要歡喜得將陳家正堂讓出來給喬師歇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