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金將捲紙送達時,熊知府已在前堂等候,在堂內東南角特闢出一間精巧漂亮的茶室,見顯金帶着夥計進來,便一邊洗茶,一邊衝顯金隨意招招手,“來了?”
顯金笑着行禮,“來了。”
“我原以爲你出不來,都做好見恆簾的準備了。”
熊知府洗完茶,溫水三蕩,將精緻白釉的茶盞單手遞給顯金,“嚐嚐,北直隸無極縣的瓜片——你個小丫頭喝茶不愛等,苦茶有回甘,你偏生只喜歡口味清亮的,這瓜片最合適你。”
顯金垂眉,低啜了口,笑道,“要是再加點奶、加點糖”
顯金想起瞿老夫人篦麻堂裡啥都不好,茶飲卻很好。
嗯,她和那老太太倒也有過幾天蜜月期。
熊知府“嘖”了一聲,“什麼韃子喝法!你可別糟蹋我茶!你怎不說再些小元宵、紅豆子、薏米子進去!”
顯金笑彎眼睛,“那敢情好!咱們再加點龜苓膏、脆花生、葡萄乾、瓜子仁”
請你喝初秋的第一杯滿料燒仙草!
熊知府:還不如給他下毒!
熊知府揉揉太陽穴,腦仁痛,跟這丫頭一說話,腦仁就神疼,又斟了一盞茶,不敢拿給顯金了,怕毀東西,自己仰頭一口氣喝了,再示意顯金從茶桌的邊櫃最上層抽屜拿東西。
顯金半站起身,抽出抽屜,拿出一封信,信口被拆開。
是她寄給恆溪的那封信。
“今日一早,恆家丫頭送來的,據說她也被拘束在家裡,能送出來這封信想必也費了不少心力。”熊知府一聲喟嘆,“咱們宣城府的男兒郎一個比一個.”
咳咳,這就不太好說了,有些形容詞說出來傷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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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姑娘家,有一個算一個的厲害。”熊知府喟嘆的語氣中帶着讚賞。
顯金低頭扯出信中那張紙,上面寫着:熊大人親啓,若我無法踏出陳家,請在第十日前往涇縣小曹村,《鶴臨大魏》參貢宣紙已成。
她說過,宣紙不會作爲她爭鬥的武器。
就算瞿老夫人心比鐵硬,無論恆家如何逼迫,就是不答應她的條件——機關算盡,她絕不能阻礙宣紙榮耀上京的青雲路。
給恆溪這封信,就是她的plan b。
總要給《鶴臨大魏》得見天日的機會。
顯金又將信塞回信封,抿脣笑了笑,“您這話說得!滿城的郎君都得叫屈!”
熊知府低頭又啜了一口瓜片茶,“當真要與陳家義絕?”
他雖沒插手,卻時刻關注着,自從應天府回來便對顯金與陳家的動向極爲清楚。
在得知那老太太手段骯髒、無所不用其極後,他砸爛了好幾個白釉茶杯:反正老喬回來也得來砸,還不如他自己先砸了得了!
顯金露出苦笑,“鬧到這份兒上,若再腆着臉賴在陳家,我恐怕活着要做妾,死了也要被配陰婚”
她今日既出現在務虛堂,就證明瞿老夫人終究認了慫——昨兒夜裡拂袖而去後,叫人拿來火漆封好的義絕書來。
顯金從袖兜裡掏出摁了兩個手印的文書卷軸,推到熊知府跟前:“給您這兒報個備。”
又道,“我先頭的戶籍文書是應天府運作的,您若要調度,恐怕還要驚動曹府丞。”
熊知府一聲冷哼,“曹府丞好大的官威,宣城府的戶籍文書,他也要有膽子亂伸手。”
熊知府捋了把山羊鬍子,“你且放心吧,小曹呀,人比我年輕幾歲,腦子動得自然比我快,卻常常放着大路不走偏走羊腸小道,殊不知小路走多了容易撞牆。”
穩坐知府一把手多年的老大人雖無甚表情,眉宇間卻不自覺帶着上位者的壓迫。
三年前的顯金在這種威壓之下有些許畏懼與俯首。時到如今,不知爲何,顯金可坦然而坐,與之平和展茶。
熊知府又道:“既你已想定,義絕一事,本官自與你好好安頓。只是.”
熊知府搖搖頭,明道一聲可惜,“宣城紙業商會、秋闈捲紙、浮白與喧闐、甚至這次送上去的貢紙樁樁件件都是你的心血,就這麼棄了,不覺可惜?”
熊知府胖頭一偏,確是滿心爲顯金謀算,“你比呦娘小兩歲,今年十八吧?呦娘前幾月剛產下第一子,原與婆母存下的嫌隙好似突如其來消散於空中,她說‘得子,方爲尋夫之的’——本官向來贊同你們姑娘多思多想,說這番話絕沒有催你成婚之意,只是咱換個思路,以你在陳家的地位,隨隨便便尋一個陳家出身的夫君,不難吧?再生個陳家血脈的孩子,陳家往後百十年都將由你當家做主。” “不論腦子靈不靈光、技藝高不高超,陳家到底還存有宣紙的根兒,你借陳家的力,會向前走得更輕巧些。”
熊知府如菜場買菜,“你隨手選陳三郎、陳四郎易如反掌,用起來也簡單,你說東,這兩個狗東西絕不敢往西;便是陳二郎那陳家狗金麟兒,你若是想要,待老喬回來幫你運作一二,倒也便利。”
顯金人都麻了。
她爲啥要和一個山羊鬍子胖老頭討論哪個男人到手方便,用起來舒服
她算是知道爲啥熊呦娘敢選崔衡了
顯金埋頭喝茶。
這死老頭兒,捨不得他的瓜片茶,壓根沒給她倒。
顯金埋頭喝空氣。
熊知府點評得津津有味,“反正你的戶籍都出了陳家了,在律法上是可行的,如你有意,陳二郎處我來保,他要科舉上京你隨他去,你就在宣城府作威作福,哦不,建設家鄉,多個名頭上的夫君,你的日子只會過得比未嫁時還舒坦。”
老頭兒說的真是真心話。
顯金感激,但十動然拒。
顯金端着杯子,低頭裝兔子。
熊知府看小姑娘腦袋頂,一拍桌子,“實在不行,我那三郎也不是個壞人!我那拙荊一開始便瞧上你了,如今待你孝期除服,再跟她提一提,她必定願意!”
當初家裡那口子是顧忌生父不詳那話,如今顯金的師父要昇天了!要飛天了!要當千手觀音了!——大長公主親自去宣城請邀,這份尊貴,如今朝堂之上,誰有過?
是自西北大營就跟着大長公主做軍師的、現內閣大臣朱秉勝?還是一路被大長公主提拔起來的草莽將軍黃之力?
都沒有!
生父不詳算個屁啊!人家的師父絕頂牛掰啊!
有顆夜明珠在手,陳家雙目如蒙塵;
他老熊雖沒有急功近利攀附權貴之心,可這明珠若被送到手中,他也不好意思不要呀。
顯金險些被空氣嗆到,連連後退擺手,“別別別——就別糟蹋令郎了——”
熊知府捋捋鬍子,見小丫頭快要逃出茶室了,蹙眉問,“那你說說,義絕後,你要做些什麼謀生?”
顯金巴着門框,“我去盤個鋪子。”
熊知府點頭:做生意,是這丫頭的長處。
“我再請兩個人。”
熊知府:到目前爲止,都是正常的。
顯金:“再買點紅豆子、龜苓膏、脆花生、薏米仁我每天煮兩鍋茶去賣,就用瓜片煮,我煮完我放奶又放糖,我還放一整盒小料”
熊知府眯了眯眼,手一擡,指向門外,“從那裡,給我滾出去。”
得嘞!
顯金跑得比被豹子追的急支糖漿還快。
義絕之後,顯金要做些什麼呢?
顯金自熊知府處出來,並未再走回頭路去陳宅,而是來到陳敷爲她置辦下的那處近郊小院。
小院距涇縣與宣城府皆有距離,地處近郊,附近只有兩個村落和幾處零散的莊頭,故而土地又平又寬,比城中要住得寬鬆許多。
顯金住了西廂,幾位女子如張媽媽、鎖兒和鍾大娘就在東廂,男人在外院的後罩房,院子用泥巴和稻草糊牆,不高但足夠結實。
張媽媽特意爲顯金鋪了軟塌,顯金睡了個大飽。
清晨一起來,便叫週二狗套騾車。
週二狗揉着眼睛從後罩房出來,嘟囔道,“.這太陽纔剛升起來呢.您出門打鬼呢”
顯金豪情萬丈立於院落之外,“出發!爭奪後爹撫養權!”